纬川冯子葺慈湖精舍,集乡之同志每月六会,以求相观之益。时,先生至句章,值会期,相请莅会。冯子叩阐师门宗说,先生曰:“知慈湖‘不起意’之意则知良知矣。意者本心自然之用,如水鉴之应物,变化云为,万物毕照,未尝有所动也。惟离心而起意则为妄,千过万恶,皆从意生。不起意是塞其过恶之原,所谓防未萌之欲也。不起意则本心自清自明,不假思为,虚灵变化之妙用固自若也。空洞无体,广大无际,天地万物有像有形皆在吾无体无际之中,范围发育之妙用固自若也。其觉为仁,其裁制为义,其节文为礼,其是非为知,即视听言动,即事亲从兄,即喜怒哀乐之未发,随感而应,未始不妙,固自若也。而实不离于本心自然之用,未尝有所起也。”
冯子曰:“或以不起意为灭意,何如?”
先生曰:“非也。灭者有起而后灭,不起意原未尝动,何有于灭?”
冯子曰:“或以不起意为不起恶意,何如?”
先生曰:“亦非也。心本无恶,不起意,虽善亦不可得而名,是为至善,起即为妄,虽起善意,已离本心,是为义袭,诚伪之所分也。”
冯子曰:“或以不起意为立说过高,非初学所能及,何也?”
先生曰:“亦非也。初学与圣人之学只有生熟、安勉不同,原无二致。故曰‘及其成功一也’。譬之行路,初学则驯习步趋于庭除之间,未能远涉;圣贤则能纵步千百里之外,虽远且险,亦无所阻。生熟则有间矣,然庭除之步与百里之步未尝有异也。此入圣之微机也。”
冯子曰:“或以慈湖之学为禅,何也?”
先生曰:“慈湖之学得于象山,超然自悟本心,乃易简直截根源。说者因晦庵之有同异,遂哄然目之为禅。禅之学,外人伦,遗物理,名为神变无方,要之不可以治天下国家。象山之学,务立其大,周于伦物感应,荆门之政,几于三代,所谓儒者有用之学也。世儒溺于支离,反以易简为异学,特未之察耳。知象山则知慈湖矣。”
众中复举慈湖疑正心、清心、洗心皆非圣人之言,何也?
先生曰:“古人垂训,皆因病立方,世人之心,溺于旧习,不能无邪无浊无垢,故示以正心、清心、洗心之方,使之服食以去其病,病去则药除矣,所谓权法也。”先生谓:“慈湖已悟无声无息之旨,未能忘见。象山谓‘予不说一,敬仲常说一,此便是一障’。苟不原古人垂训之意,一概欲与破调,则不起意三字亦为剩语矣。”
或问:“大学之要在诚意,既不起,孰从而诚之?”
先生曰:“虞书‘道心惟微’,明心即道。惟者心之本体,即所谓无声无息,圣人、天地不能使之著。才动于意,即为人心而危,伪之端也。文武不识不知,故能顺帝之则,才有知识,即涉于意,即非于穆之体矣。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言良知无知而无不知也。才起于意,始昏始塞,始滑其良,此千圣学脉也。慈湖于双明阁下举本心为问,象山以扇讼是非答之,慈湖恍然自悟,澄然莹然,易简和平,匪思匪为,可言而不可议,可省而不可度。是非之心即良知也,致知者,致其固有德性之知,非推极知识之谓。格物者,格其见在感应之物,非穷至物理之谓。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致知格物者,诚意之功也。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率其良知之自然而一无所作,是谓王道。无作则无起而意自诚,正心修身,达之家国天下,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大学之全功也。言之若易而为之实难,视之若近而探之愈远,故曰‘致知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