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天柱山房会语(二)

类别:子部 作者:明·王畿 书名:龙溪王先生全集

    (与张阳和、周继实、裘子充问答)

    张子谓:“世之学者平时不知所养,躁心浮念未易收摄,须从静坐入路。明道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象山见门人槐堂习静,知其天理显矣。”

    先生曰:“今人都说静坐,其实静坐行持甚难,非昏沉则散乱,念有所着即落方所,若无所着即成顽空。此中须有机窍,不执不荡,从无中生有,有而不滞,无而不空,如玄珠罔象,方是天然消息。”

    子充谓:“沛时常习静,正坐此二病作祟。昔人谓不敢问至道,愿闻卫生之经。”

    先生曰:“人之有息,刚柔相摩,乾坤阖辟之象也。子欲静坐,且从调息起手。调息与数息不同:数息有意,调息无意。绵绵密密,若存若亡,息之出入,心亦随之。息调则神自返,神返则息自定,心息相依,水火自交,谓之息息归根,入道之初机也。然非致知之外另有此一段功夫,只于静中指出机窍,令可行持。此机窍非脏腑身心见成所有之物,亦非外此别有他求。栖心无寄,自然玄会,慌惚之中,可以默识。要之,无中生有一言尽之。愚昧得之,可以立跻圣地,非止卫生之经,圣道亦不外此。”

    继实与子充:“念先生景属榆暮,应酬颇繁,精神未免过用。”

    张子曰:“先生见道透彻,善识人病,每闻指授,令人跃然。高年步履视瞻,少壮者所不能及。是岂可以强为?随时应用,见其随时收摄,造次忙冗中,愈见其镇定安和,喜怒未尝形于色。吾党且学他得力处。”

    子充以告,先生曰:“二子虑予之深,阳和信予之过。予禀受素薄,幼年罹孱弱之疾,几不能起,闻学以来,渐知摄养精神,亦觉渐复渐充。五六十以后,亦觉不减壮时。先正以忘生殉欲为深耻,大抵得于寡欲养心之助,非有异术以佐之也。但平时为世界心切,爱人一念,若根于性,未免牵爱留情,时有托大过用之病。先师有云:‘道德言动威仪,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若强于就喧而不知节,习于多事而不知省,未免伤于所恃,毕竟非凝翕之道。自今以后会须趁此日力,自惩自爱,随时节省,无负诸君惠我之德。所谓修身以报知己,非有所饰也。”

    先生会宿山窝,子充见先生酣睡呼吸无声,喜曰:“精神保合,血气安和,此寿徵也。”

    先生曰:“未足为贵,此直后天安乐法耳。世人终日营扰,精神困惫,夜间靠此一睡始够一日之用,一点灵光,尽为后天浊气所掩,是谓阳陷于阴,坎之象也。至人有息无睡。谓之息者,耳无闻,目无见,四体无动,心无所虑,如种火相似。先天元神元气停育相抱,真意绵绵,开阖自然,与虚空同体。与虚空同体,自与虚空同寿,始为寿徵也。孟轲氏指出日夜所息,示人以用力之方,平旦清明之气不使为旦昼所牿亡,盖几之矣。若夫生死一事,更须有说。有任生死者,有超生死者。易曰:‘原始反终,故知生死之说。’生死如昼夜,知昼则知夜。故曰:‘未知生焉知死。’平时一切毁誉得丧诸境,才有二念,便是生死之根。毁誉得丧能一,则生死一矣。苟从躯壳起念,执吝生死,务求长生,固佛氏之所呵也。列子云:‘五情苦乐,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乎?’应缘而生,是为原始,缘尽而死,是为反终。一日亦可,百年亦可。忘机委顺,我无容心焉。任之而已矣。至于超生死之说,更有向上一机。退以为进,冲以为盈,行无缘之慈,神不杀之武,固乎不扃之钥,启乎无辙之途。生而无生,生不知乐;死而无死,死不知悲。一以为巵言,一以为悬解,悟者当自得之。然亦非外此更有一段功夫。良知虚寂明通,是无始以来不坏元神,本无生,本无死。以退为进者,乾之用九,不为首也。以冲为盈者,满损益谦,天之道也。过化存神,利而不庸,是为无缘之慈。聪明睿智,以达天德,是为不杀之武。无扃钥可守,无辙迹可循,旷然思达,以无用为用也。千圣皆过影,万年如一息,又何生死之可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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