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庚辰春,先生遇五台陆子于嘉禾舟中,谓曰:“八十老侬,生死一念比旧较切。究明此学,共证交修,同心之愿也。”
陆子因举:“大慧谓‘若要径截理会,必须看个赵州狗子无佛性话头,得这一念子,啐地折,暴地破,方了得生死,方名悟入。将妄想颠倒底心、思量分别底心、好生恶死底心、知见解会底心一时按下,只以话头为拄杖,不得将心等悟,不得作道理会,不得向举处承当,不得向击石火闪电光处会,不得向意根下卜度,不得向扬眉瞬目处躲根,不得向语路上作活计,不得向文字中引证,不得扬在无事甲里,直得无所用心、心无所用之无聊赖时,莫怕落空。能知得怕者是谁?心头热慌慌转觉迷闷,到这里却是好消息,不得放歇,提撕来提撕去,忽然嗒地一声,便见倒断也’,此是大慧老婆心切,拖泥带水,破生死之利刀,舍此更无可用力处。
先生曰:“予旧曾以持话头公案质于先师,谓此是古人不得已权法,释迦主持世教无此法门,只教人在般若上留心。般若,所谓智慧也。嗣后传教者将此事作道理知解理会,渐成义学,及达摩入中国,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从前义学,尽与刊下。传至六祖,以后失其源流,复成义学。宗师复立持话头公案,顿在八识田中,如嚼铁酸馅,无义路可寻讨,无知解可凑泊,使之认取本来面目、圆满本觉真心,因病施药,未尝有实法与人,善学者可以自悟矣!”
先生因扣陆子:“看话头与致良知公案,是同是别?”
陆子曰:“若要了生死,必须看话头,若只守定致良知,再得八九十年也了不得。”
先生曰:“此尽言苦心也。尽将先师知之一字作赵州无字话头,日用应酬时时不昧此一点灵明,不作知解想,不作道理会,亦不从知上躲根,亦不作玄妙领略,此便是了了常知宗派否?”
陆子曰:“公舍不得致良知,四五十年精神流注在此,已有师承,且了世间法,干经世事业。若要了生死、出世间事,必须看话头,方是大超脱勾当。二者不相和会,君请择于斯二者。”
先生曰:“世出世法,本非两事,在人自信自悟,亦非和会使之一也。若教诲我致良知功夫欠诚一真切,未免落知解,涉义路,未能超脱得凡心,尚以分别为知,未曾复得无知本性,不敢不自力。若要舍致良知另看个无字话头,真是信不及。且持话头只为要见般若本觉真心,良知即是智慧,无有二法。若教舍了良知,所吃又何事耶?”
陆子因请问致良知功夫。
先生默然良久曰:“子信得良知未深,不曾在一念入微切己理会,故以为有二法。且子自信看话头果得专精绵密、无渗漏否?今年已六十,亦该着紧时候,可得时刻坚持,打成一片,精神融结无间断否?一切凡心习气后萌,能以无事?话头顿放在何处?若以为功夫还须从根上究竟光明种子,以求全体超脱,未可专以熟不熟为解也。金刚楞严有四相、有四病:妄认四大为我相,离我视他为人相,所憎为众生相,所爱为寿者相;有作有止,有任有灭为四病。四相不出人我爱憎,四病不出有为能所。凡动气时皆是我相未忘,未离四病,学道人未了公案。古云‘打破虚空为了当’,不可以不深省也。先师良知两字,是从万死一生中提掇出来,诚千圣秘密藏,善学者自得之可也。”
陆子曰:“宋之儒者莫过于濂溪、明道,只在人天之间,亦未出得三界:欲界为初禅,色界为二禅,无色界为三禅。虽至非非想天,尚住无色界内。四禅始为无欲阿罗汉,始出三界,天人不足言也。”
先生曰:“此事非难非易,三界亦是假名,总归一念;心忘念虑,即超欲界;心忘境缘,即超色界;心不着空,即超无色界。出此则为佛乘,本觉妙明,无俟于持而后得也。先师谓‘吾儒与佛学不同只毫发间,不可相混’,子亦谓儒佛之学不同,不可相混,其言虽似,其旨则别。盖师门归重在儒,子意归重在佛。儒佛如太虚,太虚中岂容说轻说重、自生分别?子既为儒,还须祖述虞周,效法孔颜,共究良知宗旨,以笃父子,以严君臣,以亲万民,普济天下,绍隆千圣之正传。儒学明,佛学益有所证,将此身心报佛恩,道固并行,不相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