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问夫子与点之意,先生曰:“天下事不吃人执定做得,必须淡然超脱,若一毫无意于天下之事者,方能了得。深山之宝,得于无心;赤水之珠,索于象罔。故运瓮者在瓮外,以无用为用也。三子皆欲得国而治,未免执定做去,曾点却似个没要紧的人,当三子言志时,且去故瑟,眼若无人,及至夫子问他,却舍瑟而对,说出一番无意味话:时至暮春,春服始成,三三两两,浴沂舞雩。其日用之常,一毫无所顾忌,狂态宛然。若是伊川见之,必在所摈斥,夫子反喟然叹而与之,何异说梦?观其应用之迹,未尝有意为三子,而三子规模隐然具于其中,且将超于政教礼乐之外。春服熙熙,即唐虞垂衣之治;童冠追随,即百僚师让之化;舞雩风咏,即明良赓歌之气象。易地皆然,此千古经纶手段,所谓以无用为用也。孟轲氏云:‘天未欲平治天下,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此其愿学之志也。自圣学亡,此意不传,汉唐宋许多豪杰,只了当得三子所欲为,尚未够手。明道再见茂叔,吟风弄月以归,庶几近之。当时君臣,方且秉执周礼,毅然欲有所为,虽知其贤而不能用,且天勒其年,不及需于大行,所谓世与道交丧也,使夫子之叹徒托诸空言,可慨也已。”
或问生死轮回有无之说,先生曰:“此是神怪之事,夫子所不语。力与乱分明是有,怪与神岂得谓无?但君子道其常,此等事恐惑人,故不以语耳,大众中尤非所宜问,亦非所当答。”诸友请叩不已,先生曰:“人之有生死轮回,念与识为之祟也。念有往来,念者二心之用,或之善,或之恶,往来不常,便是轮回种子。识有分别,识者发智之神,倏而起,倏而灭,起灭不停,便是生死根因。此是千古之通理,亦便是见在之实事。儒者以为异端之学,讳而不言,亦见其惑也已。夫念根于心,至人无心则念息,自无轮回。识变为知,至人无知则识空,自无生死。为凡夫言,谓之有可也;为至人言,谓之无可也。道有便有,道无便无,有无相生以应于无穷,非知道者何足以语此?”
或问:“‘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先儒解为坚白不足,自试于磨涅,何如?”先生曰:“天下之坚莫如玉,天下之白莫如雪,未有不可得而缁磷者。以其有形有色,故不能免于污坏,所谓器也。夫子是从无处安身立命,心同太虚,超乎形色之外,故不可得而磷,不可得而缁,所谓不器也。故曰:‘吾岂瓠瓜也哉?’其旨微矣!当时三家以大夫而叛诸侯,佛肸以陪臣而叛大夫,其称名借号,欲将过命挈而归之公室,亦倡义之举也。孔子欲往,亦隳三都之意。此是夫子反正之微权,知其势不可行,故卒不往,岂门弟子之所能识也?”
或问:“洒扫应对便是精义入神,于义何居?”先生曰:“天之所以与我,我之所得于天而异于禽兽者,惟有此一点灵明,所谓天之性也。率此则谓之道,修此则谓之教。其应于用也,耳自能聪,目自能明,遇父自能孝,遇兄自能敬,无他物也,以时而出,天则自见。洒扫应对是其致用之时也。时遇洒扫,不疾不徐,时遇应对,不阿不激,循其则而不过,是为制事之义、宰物之神,皆灵明之妙用也。此易简直截根源,譬之空谷之声,自无生有,一呼即应,一应即止,前无所来,后无所住,无古今、无内外,炯然独存。万化自此而出:天以之清,地以之宁,日月以之明,鬼神以之幽,山川草木以之流峙间落,唐虞以之为揖让,汤武以之为征诛。大之为仕止进退,小之为食息动静,仁人之所忧,智士之所营,百姓之所与能,尽此矣。所谓一点灵明者,良知也;精义入神者,致其良知之用也。外良知而知谓之凿,舍致知而学谓之荡。其机存乎一念之微、圣狂之分、罔与克之间而已。是为虞廷精一之传、孔门退藏之旨、千圣之学脉也。譬之眼际之毫,只缘太近,所以不见,可谓至微而显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