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一书,乃孔门传述古圣教人为学一大规矩,若夫法外之巧,则存乎心悟。先师所谓致知焉尽矣!
大人之学,对小人而言也。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若夫隔形骸而分尔汝者,小人矣!大人为学之道在于明明德。明德者,心之虚灵,根于天性,明之所以立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欲明明德在于亲民。亲民者,性之同然,虚灵之贯彻,亲之所以达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明德以亲民,其机在于止至善。至善者,心之本体。天命之性粹然无欲,其虚而灵者,皆其至善之发见。所谓体用一源,天然自有之中,是乃明德亲民之极而不容少有拟议加损于其间也。止至善者,止诸此而已矣!少有拟议加损于其间,则是私心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彼二氏之虚罔空寂,骋其私心于过高,而无有乎家国天下之施。五伯之权谋术数,溺其私心于卑琐,而无有乎诚爱恻坦之实。是皆不知止于至善之过也。是义也,先师已言之详矣。即本体以为功夫,圣人之学也。悟得时,只止至善一句已是道尽。恐人信不及,故复说知止一段以示学者用功之要。
知非知识之谓,见性以入悟,真知也。心之本体原是至善而无欲,无欲则止,有欲则迁。止与迁对,定与乱对,静与动对,安与危对。知止而不迁,则志有定向,故能不乱而定。定故能不动而静,静故能不危而安。盖知止所以入定,常定曰静,安则静之极也。人心原能通达万变,经纶酬酢,与国家天下相为感应,所谓虑也。有欲始窒而不通,知止以至于安,则有以复其无欲之体,故无所不通而能虑。《易》云:“介如石,不终日”,一致而百虑也。“虑而后能得”,得者,得至善而止之也。以言乎体谓之明德,以言乎用谓之亲民,冒天下之道,如此而已矣。此用功夫以复其本体,贤人之学也。悟得时,知止二字,亦已是道尽,又恐人信不及,故复说下面先后次第,以示学者用功之序。
明德、亲民,一物也,而有本末之序。知止、能得,一事也,而有终始之因。本末以木之根捎言,终始以乐之首尾言。知所先后云者,本立而末自治也,始作而终自成也。近道云者,与道犹有二,未至于能得也。此是用却困勉工夫以求复其本体,学者之事也。本体功夫,浅深难易,若有圣人、贤人、学者之不同,及其知之成功,一也。下二段正是详言先后功夫之条件。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是最初一志愿,合下以天地万物一体为己任,不如此便流于私心小智而为小人矣!夫道有本而学有行,欲明明德于天下须先治其国,欲明明德于国须先齐其家,欲明明德于家须先修其身,身者,家国天下之本,而心又身之本也。以其虚灵主宰而言谓之心,以其凝聚运用而言谓之身,心与身一也。修身云者,非礼勿视听言动之谓也。心本能视,发窍于目;心本能听,发窍于耳;心本能言,发窍于口;心本能动,发窍于四肢。聪明者,视听之则;言者,心之声;四体之动,以定命也。无心则无身矣。故欲修其身者,必先正其心。心无形体,无从而正,才欲正心即属于意。意者,心之所发。心本至善,动于意始有善有不善。故欲正其心者,必先诚其意。诚意云者,真无恶而实有善之谓也。然所以辨别善恶之机则在于良知。良知者,是非之心,善恶之则。不致其知,则真妄错杂,虽欲勉强以诚之,不可得而诚矣!故欲诚其意者,必先致其知。致知云者,非若扩充其知识之谓也,致吾心之良知焉尔。致者至也,《易》言“知至至之”,知至者,良知也,至之者,致也。然欲致其知,非影响无实之谓,是必有其事矣。物者事也,良知之感应谓之物,物即“物有本末”之物,不诚则无物矣。格者,天然之格式,所谓天则也。致知在格物者,正感正应,顺其天则之自然而我无容心焉,是之谓格物。故曰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合内外之道也。此自本而归之于末,终而始也。盖视听之物格,则知视听之知至,而欲视听之意始诚。言动之物格,则知言动之知至,而欲言动之意始诚。意诚则有以复其本体,心可得而正矣!心正则视听言动一于礼,身可得而修矣!士庶人以一家为感应,则谓之家齐;卿大夫诸侯以一国为感应,则谓之国治;天子以天下为感应,则谓之天下平。是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尽性。此自本而推至于末,始而终也。
夫良知者,性之灵窍,千古圣学之宗,所谓是非之心、好恶之实也。好恶必有物,诚意者,真好真恶,毋自欺其良知而已。正心者,好恶无所作,复其良知之体而已。修身者,好恶无所偏,著其良知之用而已。好恶同于一家则家可齐,好恶同于一国则国可治,好恶同于天下则天下可平。自诚意以至平天下,好恶尽之矣!好恶之实,是非尽之矣!是非之则,致知尽之矣!此至易至简、可久可大之德业,自天子至于庶人皆所当从事者。是非实有大人之志、悟其巧于规矩之外,其孰能与于此乎?
先儒尝有三纲领、八条目之说矣,尝有敬为圣学始终之说矣,尝有补格物致知之义矣,自今言之,纲领惟一,纲举目张,领挈则裘顺。若曰三纲领,则将何所施用乎?条目者,功夫先后之次第,如环之相连,不可以节段分也。若曰八条目,则将何所陈其数乎?实心之谓诚,诚即敬也;一心之谓敬,敬即诚也。大学之要,在于诚意,则不必言敬而敬在其中矣。若曰敬以诚意,不几于赘乎?盖其既以格物穷理为致知,则于身心若无干涉,故不得不以敬为圣学之始终,而不自知其说之非耳。格物致知者,诚意之功。“自天子以至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言修身则格致诚正举之矣。“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正所以发格物致知之义,实未尝亡而有待于补也。故曰:“合之以敬而益赘,补之以传而益离。”此不得已之心也,盖不忍异者,先师之本心,而道之所在,不得不与之异者,天下之公学,非先师所得而私也。世之学者,能以虚心观之,不以一毫意必向背介乎其中,则圣学庶乎可明,而先师之苦心亦可得而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