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艮其背”三字,是孔子提出千圣立命真根子。艮,止也,艮其背,止其所也。耳目口鼻四体诸根之用,皆在于面,惟背为不动,故以取象。目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臭,口之于味,四体之于安逸,皆自然之生理,故曰性也,然有命焉,立命所以尽性也。目之视色,如以背视,则目不为色所引,而视止于明矣。耳之听声,如以背听,则耳不为声所引,而听止于聪矣。所谓先立乎其大者,立命之符也。阴阳和则交,不和则不交。艮之上下,阴应于阴,阳应于阳,应而不和,若相敌然,故曰上下敌应,不相与也。惟得其所止,是以不获其身,不见其人,忘己忘物,而无咎也。
天地之道,一感一应而已。和则交,谓之和应;不和则不交,谓之绝应。和应,凡夫俗学也。绝应,二乘禅学也。应而不与,不堕二见,谓之敌应,吾儒圣学也。背虽不动,五脏皆系于背,九窍百骸之滋润,背为之输,故曰“盎于背”。是以无用为用也,知无用之用,则知无知之为知矣。艮之大象,复以“思不出其位”发之,其旨尤微。艮之为卦,上下皆山,故有兼山之象。六子者,乾坤之用,雷风水火与泽皆有往来之义,惟艮两山并峙,不相往来,止之象也。艮非无心,同于木石。心之官以思为职,所谓天职也。位为所居之位,不出其位,犹云止其所也。不出位之思谓之无思之思,如北辰之居其所,摄持万化而未尝动也,如日月之贞明,万物毕照而常止也。思不根于心则为憧憧,物交而引,便是废天职。洪范五事,貌言视听皆本于思,“思曰睿,睿作圣”,故曰:“思者,圣功之本。”思不可以有无言,着于无谓之沉空,着于有谓之逐物。无思而无不思、何思何虑,常寂而感,千圣学脉也。睿为良知,“心之良知是为圣”,知是知非而实无是无非。知是知非者,应用之迹;无是无非者,良知之体也。譬之明镜之照物,镜体本虚而妍媸自辨,妍媸者,照之用也。以照为明,奚啻千里?夫万物生于无而显于有:目无色,然后能辨五色;耳无声,然后能辨五声;口无味,然后能辨五味;鼻无臭,然后能辨五臭。良知无知,然后能知是非,圣学之宗也。非深于易者,其孰能知之!
或谓:“先生之论学玄矣,稽诸六经四书,何所当也?”
先生曰:“《书》云‘道心惟微’,微者,心之体,语其功谓之不睹不惟,究其至谓之无声无臭。精者精此一,一者一此一,虽天地不能使之著,圣人不能使之著,是谓玄德。若曰微者著即堕声臭、滞睹闻,非虞廷精一之传矣。穆穆文王,其德不显,不识不知,所以顺帝则也。若曰岂不显哉文王之德,则非文王之所以文也。《礼》曰‘俨若思’,敬德之形容,彻动静、通有无,圣学之要也。或以时言,或以正颜色而近信分疏之,浅之乎其为解也!乐之实,手舞足蹈而不自知,不知之乐,乃为真乐。古人之乐,视于无形,听于无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无知也者,空空也。无圣无凡,孔子之空空与鄙夫之空空,一也。两端者,良知之是与非也。叩两端而竭,则是非忘矣。孔子称颜子曰:‘回也庶乎!屡空。’柴愚参鲁,师辟由喭,皆滞于有,不能空也。子贡不受命,以多识为学,自外而入,若货殖然,亿而屡中,不知空也。故孔子每以回赐并举而进之,弗如之与,欲无言之诲,所以儆之者屡矣,赐终疑而未知。使学可以言传而得,则凡及门之士皆可以为颜子,惟其不可以言传,故虽颍悟如子贡亦不能使之悟也。濂溪主静无欲归于无极,明道定性无事本乎两忘,盖几之矣。阳明先师生千百年之后,首倡良知之说以觉天下,上溯濂洛以达于邹鲁,千圣之绝学也。良知无知而无不知,人知良知之为知,而不知无知之所以为知也。神道设教,人知神之为神,而不知不神之所以为神也。虚以通变,不为典要,寂以通感,不涉思为,是即颜氏所谓屡空、孔子空空之旨也。世之学者泥于典要思为,昧夫虚寂之体,反哄然指而非之,洞庭之乐,闻者惊耳,无怪其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