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圣人之学只是个不动心,学者只是个不动心,舍不动心之外,无学也。然不动心之道有二:有自得而不动者,有强制而不动者。差若毫厘,其谬乃至千里,此古今学术大界头处,不可以不辨也。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告子认得性是心之生理,心是无善无不善的,终身行持只是保护此心使之不动,“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四句,是告子不动心之底本。由前言之,是外境使不入;由后言之,是内境使不出。强制此心,使之不动。不出不入是后世禅定之学,亦是圣门别派。后儒以为冥然悍然,岂足以服告子之心?若孟子,乃是自得之学,不待强制而自能不动,曾子所传孔门家法也。
“志气之帅,气体之充,志至焉,气次焉”,“次”是左次之“次”,非相次之“次”。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一也,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无暴其气”正是持志功夫,本盛大流。“勿求于气”是将气来淤塞,不使畅达,故谓之暴。志与气原未尝二也。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即坤六二“直方大”之旨。乾以理言,坤以气言,理是气之主宰,气是理之运用。坤所以顺承乾施,地所以顺承天施,妻所以顺承夫施。乾体刚而用柔,坤体柔而用刚,刚柔相易,体用一原、乾坤一道也。塞于天地之间只是复得他直方大体段,非有加也。
“其为气也,配义与道”,“义”是心之制,“道”是心之通,所谓理也。“配”如妻配夫之配。心之聪,发窍于耳而能听;心之明,发窍于目而能视。耳目聪明配乎心之聪明,非视听在聪明之用息。故曰:“无是,馁也。”理乘乎气,气承乎理,不可得而离也。
“是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是申明集义所生也,“义外”是申明义袭而取也,正所谓毫厘之辨,王伯所由分也。后儒训集义谓事皆合义,正是说了义袭功夫,而集义之旨遂亡。若以一事偶合于义为义袭,告子一生合义,先孟子不动心,岂可以一事指之?告子之学分内分外,气脉不相贯通,入于断灭。若孟子之学,“万物皆备于我”,合内外之道也。告子曰:“彼长而长之,非有长于我”,即所谓义袭也。孟子曰:“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即所谓集义也。毫厘之辨,辨诸此而已。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先师谓“必有事”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着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不必更说勿忘。无将迎意必之私则自无助之病,不必更说勿助。勿忘勿助只是集义调停火候之节度,若舍却必有事专在勿忘勿助之间求个正当处,先师煮空铛之喻可以自悟矣!
告子不得于言,而曰“我知言”,告子不得于气,而曰“我善养浩然之气”,知言养气虽是孟子所长,亦因告子之病故发此药以救之。告子之病在于义袭助长,所谓对病之药、有为之言。若知致良知之学,时时求慊于心,安有不得于心之病?心通于道,又安有不得于言之病?此孔氏之的传也。
孟子于诸子则曰“姑舍是”,于伊尹则曰“不同道”,及其自许,唯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毫厘辨决,昭若指掌。自今观之,所舍者何义?所不同者何道?所愿学者何事?可以不言而喻矣!先师曰:“心之良知是谓圣,同此谓之同德,异此谓之异端。”虚而适变,寂而通感,千圣之秘藏也。后世之学,殉典要、涉思为,终身溺于义袭而不自知,语及虚寂,反哄然指以为异,圣学何由而明乎?养气章后即以王伯继之,不为无意。以德行仁便是集义,假仁便是义袭。七篇之中多发此意:“由仁义行”,集义也;“行仁义”,义袭也;“哭死而哀者”,集义也,“为生者”,义袭也;狂狷可以进于中行,集义也;乡愿之自以为是,义袭也;过化存神而皋皋,集义也;欢虞,义袭也;自信本心,自信而是,天下非之而不顾,自信而非,得天下有所不为,集义也;不能自信,以外面毁誉为是非,义袭也。所争只在毫厘。董子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正谊明道即是集义,谋利计功即是义袭。自圣学不明,道义之风日微,功利之毒沦浃人之心髓,殆千百年于兹,苟不从一念入微处察识诚伪,求慊于心,求通于道,纵使拟议卜度,尽将古人行过好事辏贴身上行持,以为集义,正堕在义袭窠臼,名为宣畅光复,适足以增伯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不可复睹,亦可哀也已!所幸良知在人,千古一日,一念自反,即得本心,此是挽回世界大机括,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者,将谁与望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