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再答吴悟斋(下)

类别:子部 作者:明·王畿 书名:龙溪王先生全集

    何谓意之所用为物?《大学》之要,务于诚意;诚意之功,在于格物;诚意之极,在于止至善;止至善之则,在于致知。一也。心之虚灵明觉,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也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意之感动必有所用之物,有是意斯有是物,无意则无物矣!良知者,寂然之体;物者,所感之用;意则寂感所乘之机也。有物必有则,良知是天然之则。格者正也,物者事也,格物者,致吾心良知之天则于事事物物之中也。吾心之良知,所谓理也,物得其理谓之格。正感正应、不过其则,则物得其理矣!故曰:“至善无恶者心之体也,有善有恶者意之动也,知善知恶者良知也,为善去恶者格物也。”如好好色谓之为善,如恶恶臭谓之去恶。戒自欺而求自慊,惟在察诸一念之微,所谓慎独也。舍慎独之外,更无所谓格之之功矣!

    若曰“何在非物,何在非格?当克己即克己,克己一格物也。当穷理即穷理,穷理一格物也。当应感即应感,应感一格物也。格于上下,上格天下格地也。有耻且格、格君心之非,明格人物也。神之格思,幽格鬼神也”,则是未有是意,先有是物,善何从而为?恶何从而去?且亦无所用,又何从而用其致知之功乎?天地间只有一感一应而已,应感是诚意真脉路,不可须臾离也。克己穷理正是为善去恶,乃诚意日可见之行。而概以当字并举而贯之,含糊泛漫,不知何取于义而云尔也?至于天地人物鬼神格物之说,分明是《或问》旧见解,兄特习之而不自察耳。先师自谓格物“其于《或问》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兄亦自谓格物“其于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是则然矣!但为之有要而作用不同,所谓毫厘之差,不可以不察也。

    文公曰:“人之所以为学,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体之虚灵,实以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用之微妙,实不外人之一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已不能无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若先师于格物之旨,则是物理不外于吾心,虚灵不昧,众理自此而具,万事由此而出,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文公谓“天下之物,方圆轻重长短皆有定理,必外之物格,而后内之知至。”先师则谓事物之理,皆不外于一念之良知,规矩在我,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无权度则无轻重长短之理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良知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权度而欲定天下之轻重长短,揣摸依仿,乖张错戾,日劳而无成也已!文公分致知格物为先知,诚意正心为后行,故有游骑无归之虑,必须敬以成始,涵养本原,始于身心有所关涉。若知物生于意,格物正是诚意功夫,诚即是敬,一了百了,不待合之于敬而后为全经也。

    兄于斯三者果能契悟得彻,则凡来书所谓本体功夫之说、求仁一贯之说、理会性情读书穷理之说、良知知识体用之说、天道人道大小之说皆可迎刃而解,其于不肖所请之意,有若函盖之相值,不期合而自合矣!孔子告颜子克己复礼,告曾子则曰一贯,一贯即所谓复礼,非有二也。不可分一贯为天道,复礼为人道。天道人道,一而已矣!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性与天道,夫子未尝不言,闻非耳闻,闻与不闻存乎学者之自悟。性与天道非一贯而何?曾子既唯一贯之传,及语门人则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夫子所以告仲弓者,忠恕即一贯之异名,及门之士,未尝不闻,但有悟与未悟之殊。曾子用心于内,学将有得,故夫子呼告之以速其悟。其次子贡颍悟可几于道,故夫子亦呼告之以开其疑。一如树之根,贯如树之枝叶。曾子用心于内,知在根上用功,但由之而不自知耳。夫子只与点破,遂应之速而无疑。说者谓曾子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体之一。一者,心也,精察即是心去精察。若曰夫子至此方与栽根下种,恐未必然。说者又谓曾子一贯以行言,子贡一贯以知言,是痴人前说梦,可慨也已!

    良知与知识所争只一字,皆不能外于知也。良知无知而无不知,是学问大头脑。良知如明镜之照物,妍媸黑白,自然能分别,未尝有纤毫影子留于镜体之中。识则未免在影子上起分别之心,有所凝滞拣择,失却明镜自然之照。子贡、子张多学多见而识,良知亦未尝不行于其间,但是信心不及,未免在多学多见上讨个帮补,失却学问头脑。颜子便识所谓德性之知。识即是良知之用,非有二也。识之根虽从知出,内外真假毫厘却当有辨。苟不明根因之故,遂以知识为良知,其谬奚啻千里已哉?

    发育万物,峻极于天,良知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格物以致其良知也。发育峻极者,德性之体;礼仪威仪者,学问之功。学者学此也,问者问此也,正所以尊之也。孔门博文约礼,博文是约礼之功夫,无非此意。

    兄谓“发育峻极,吾心之性之灵,所以生万物之真机,大德之敦化也,天之道也。礼仪威仪,吾心之天之则,贯于事物之中,小德川流也,人之道也。凡人道所以承天也。”似以天道属本体、未发之中,而以人道属良知之用,将大小分作两截,不遂以良知为本体。至于先师博约说,亦以为附会牵强、反失圣人本旨,是皆所谓毫厘之辨也。

    兄谓“阳明先生学问有功来学,所以深信者在此。自谓此意理会有年,实见得原自有个真未发气象。良知属用,不可以良知为本体。”噫,难言之矣!良知如明镜,万物毕照而镜体未尝动也。若谓良知非本体,别有未发之中,是反鉴而索照也。前于“良知心之本体”条下已言之详矣!

    兄谓先师“读书之法,何可废也?然居敬持志,亦不可少,但在见独不见独耳。”不见独而读书持志,固为冥修。若见独,仍须是读书,仍须是居敬,仍须是持志,此则不肖所未解也。慎独即是诚意,居敬持志即是诚意之功,读书是意所用之事,非有二也。若以慎独与居敬持志、读书仍须分作几路,不知独从何处见在?于“意之所用为物”条下亦已言之详矣!《古本序》云:“不务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诚意者谓之妄。支与虚与妄,其于至善也远矣!”此三转语,《大学》本旨、千圣之绝学,于此参得透、悟得彻,从前种种辨说尽成葛藤剩语,可以忘言矣!

    兄谓“此宇宙穷古今只此一点真心,舍此不成宇宙,不成世界。”此兄自信大担子,万里程途,非神骥莫能达,敢不策勉以从驰驱?吾人讲学,第一怕有胜心与执己见。此学原自古今公共之物,非吾人所得而私。若以胜心行乎其间,是自私也。所讲何学?格致之旨、本体作用,大同中惟有小异。故极谏竭辨,共求合并,原非以求胜也。凡有辨析,所见未合,不妨暂舍,以虚相受,弃短集长,以明此学。朱陆两家纷纷异同数百年未已,只是不能忘见。吾人不可不以为戒也。

    注:题目中之“再”为标点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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