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内篇二 博约上

类别:史部 作者:章学诚(清) 书名:文史通义

    沈枫墀以书问学,自愧通人广座,不能与之问答。余报之以学在自立,人所能者,我不必以不能愧也。因取譬于货殖,居布帛者,不必与知粟菽,藏药饵者,不必与闻金珠;患己不能自成家耳。譬市布而或阙于衣材,售药而或欠于方剂,则不可也。或曰:此即苏子瞻之教人读《汉书》法也,今学者多知之矣。余曰:言相似而不同,失之毫厘,则谬以千里矣。或问苏君曰:“公之博赡,亦可学乎?”苏君曰:“可。吾尝读《汉书》矣,凡数过而尽之。如兵、农、礼、乐,每过皆作一意求之,久之而后贯彻。”因取譬于市货,意谓货出无穷,而操贾有尽,不可不知所择云尔。学者多诵苏氏之言,以为良法,不知此特寻常摘句,如近人之纂类策括者尔。问者但求博赡,固无深意。苏氏答之,亦不过经生决科之业,今人稍留意于应举业者,多能为之,未可进言于学问也。而学者以为良法,则知学者鲜矣。夫学必有所专,苏氏之意,将以班书为学欤?则终身不能竟其业也,岂数过可得而尽乎?将以所求之礼、乐、兵、农为学欤?则每类各有高深,又岂一过所能尽一类哉?

    就苏氏之所喻,比于操贾求货,则每过作一意求,是欲初出市金珠,再出市布帛,至于米粟药饵,以次类求矣。如欲求而尽其类欤?虽陶朱、猗顿之富,莫能给其贾也。如约略其贾,而每种姑少收之,则是一无所成其居积也。苏氏之言,进退皆无所据,而今学者方奔走苏氏之不暇,则以苏氏之言,以求学问则不足,以务举业则有余也。举业比户皆知诵习,未有能如苏氏之所为者,偶一见之,则固矫矫流俗之中,人亦相与望而畏之;而其人因以自命,以谓是学问,非举业也,而不知其非也。苏氏之学,出于纵横,其所长者,揣摩世务,切实近于有用,而所凭以发挥者,乃策论也。策对必有条目,论锋必援故实,苟非专门夙学,必须按册而稽;诚得如苏氏之所以读《汉书》者尝致力焉,则亦可以应猝备求,无难事矣。韩昌黎曰:“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钩玄提要,千古以为美谈;而韩氏所自为玄要之言,不但今不可见,抑且当日绝无流传,亦必寻章摘句,取备临文摭拾者耳。而人乃欲仿钩玄提要之意而为撰述,是亦以苏氏类求,误为学问,可例观也。或曰:如子所言,韩、苏不足法欤?曰:韩、苏用其功力,以为文辞助尔,非以此谓学也。

    【 译文】

    沈枫挥写信来询问有关学习的事情,说自己惭愧在学识渊博的人面前和众人聚坐的场合不能和他们问答讨论。我回信告诉他学习在于自立,别人能的东西,我不必因为自己不能而惭愧。于是用做买卖的事情打比方,积存布帛的人,不必知道粮食的情况,储藏药物的人,不必听说金银珠宝的情况:担心的是自己不能成为专家而已。假如卖布却有时缺乏衣料,卖药却有时不能配齐药方,那就不行了。有人说:这就是苏子瞻教人读《 汉书》 的方法,如今学者大多数知道这了,,我说:活相似却不相同,失之毫厘,就谬以千里了。有人问苏君:“您的渊博也可以学吗?”苏君说:“可以。我曾经读过《 汉书》 ,一共好几遍,然后穷尽它的内容。例如军事、农业、礼制、音乐。每~遍郊用一个意图寻求,长久以后就能贯通。”,于是用买东西打比方,意思是说货物卖出没有穷尽,而买货物的人待有的钱有用完的时候,不能不知道有所选择等等。学者大多陈述苏氏的话,认为是好方法,不知道这只是寻章摘句,就像近代人的分类编集策试资料罢了。问苏氏的人只是追求渊一博.本来没有深刻的意思、苏氏回答他.也没有超出经生获取科名的学业,现在的人对应科举学业略微留意的,大多能做这事,不可以提高到学问的境界来谈论。而学者认为是好方法,那么,知道学习方法的人太少了。学习必定有专门方面,苏氏的意思,是把班固的《 汉书》 当作学间吗?那么,终身不能完成这学业,难道读几遍能够穷尽吗?是把所寻求的礼制、音乐、军事、农业等当作学间吗?那么,每一类各有高深的部分,又难道读‘一遍能够穷尽一类吗?就苏氏所比喻的来说,用拿若钱买货物打比方,那么.每一遍用一个意图寻求,是想要初次出去买金银珠宝,第二次出去买布帛,至于粮食、药物,就按照次序一类一类地寻求了。如果想要寻求而买光所有的品类呢?即使有陶朱、琦顿那样富裕,也不能付出那价钱采。如果估计自己的钱财,而每一种姑且少收买一些,就是丝毫没有完成自己的储藏。苏氏的话,无论进退都没有根据,而如今学者正忙着跟在苏氏后面跑,就因为苏氏的话用来探求学间则不足,用来从事科举学业则有余。科举学业家家都知道诵读学习,没有能像苏氏那样做的,偶然见到那样做的,就固然在世俗之中出类拔萃,人们也共同看着而敬畏;而那人于是凭着这自以为不平常,认为这是学问,不是科举学业,却不知道这看法的不对。苏氏的学术,出自纵横家,他擅长的是尽心探求世事,切实而接近于有作用,而所凭借来充分表达的,是策论。策的对答必定要有条目,论的锋芒必定要援引典故,如果不是专门研究、学识丰富的人,必须依照书本考察,确实能像苏氏读《 汉书》 的方法下过工夫,那么也可凭借它应付突然的情况,预备随时的需求,没有困难的事了。韩昌黎说:“读记事的著作必定提取要点,读立论的著作必定探索奥妙。”探索奥妙,提取要点,千载来把它当作美谈;而韩氏自己摘录的奥妙、要点的语言,不仅现在见不到,而巨当时绝对没有流传,想必也是寻章摘句,仅仅预备在作文章的时候从中摘取罢了。而人们却想要仿照探索奥妙、提取要点的意思而著述,这也像把苏氏按类寻求的方法误当作学问,可以同样看待。有人说:像您所说的,韩、苏不值得效法吗?回答是:韩、苏运用他们的功力,把这当作对写文章的帮助而己,不是用这谈论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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