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世教之衰也,道不足而争于文,则言可得而私矣;实不充而争于名,则文可得而矜矣。言可得而私,文可得而矜,则争心起而道术裂矣。古人之言,欲以喻世;而后人之言,欲以欺世;非心安于欺世也,有所私而矜焉,不得不如是也。古人之言,欲以淑人;后人之言,欲以炫己;非古人不欲炫,而后人偏欲炫也,有所不足与不充焉,不得不如是也。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操术不可不慎也。”古人立言处其易,后人立言处其难。
何以明之哉?古人所欲通者,道也。不得已而有言,譬如喜于中而不得不笑,疾被体而不能不呻,岂有计于工拙敏钝,而勉强为之效法哉?若夫道之所在,学以趋之,学之所在,类以聚之,古人有言,先得我心之同然者,即我之言也。何也?其道同也。传之其人,能得我说而变通者,即我之言也。何也?
其道同也。穷毕生之学问思辨于一定之道,而上通千古同道之人以为之藉,下俟千古同道之人以为之辅,其立言也,不易然哉?惟夫不师之智,务为无实之文,则不喜而强为笑貌,无病而故为呻吟,已不胜其劳困矣。而况挟恐见破之私意,窃据自擅之虚名,前无所藉,后无所援,处世孤危而不可安也,岂不难哉?夫外饰之言,与中出之言,其难易之数可知也;不欲争名之言,与必欲争名之言,其难易之数,又可知也;通古今前后,而相与公之之言,与私据独得,必欲己出之言,其难易之数,又可知也。立言之士,将有志于道,而从其公而易者欤?抑徒竞于文,而从其私而难者欤?公私难易之间,必有辨矣。呜呼!安得知言之
士,而与之勉进于道哉?
古未有窃人之言以为己有者,伯宗梁山之对,既受无后之诮,而且得蔽贤之罪矣;古未有窃人之文以为己有者,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既思欺君,而且以谗友矣。窃人之美,等于窃财之盗,老氏言之断断如也。其弊由于自私其才智,而不知归公于道也。向令伯宗荐辇者之贤,而用缟素哭祠之成说,是即伯宗兴邦之言也,功不止于梁山之事也。上官大夫善屈平而赞助所为宪令焉,是即上官造楚之言也,功不止于宪令之善也。韩琦为相,而欧阳修为翰林学士,或谓韩公无文章,韩谓“琦相而用修为学士,天下文章,孰大于琦?”呜呼!若韩氏者,可谓知古人言公之旨矣。
窃人之所言以为己有者,好名为甚,而争功次之。功欺一时,而名欺千古也。以已之所作伪托古人者,奸利为甚,而好事次之;好事则罪尽于一身,奸利则效尤而蔽风俗矣。齐邱窃《化书》于谭峭,郭象窃《庄》注于向秀,君子以谓儇薄无行矣。作者如有知,但欲其说显白于天下,而不必明之自我也。然而不能不恫心于窃之者,盖穿窬箧箧之智,必有审易更张以就其掩著,而因以失其本指也。刘炫之《连山》,梅赜之《古文尚书》,应诏入献,将以求禄利也。侮圣人之言,而窃比河间、河内之搜讨,君子以为罪不胜诛矣。
夫坟、典既亡,而作伪者之搜辑补苴,如古文之采辑逸书,散见于记传者,几无遗漏。亦未必无什一之存也。然而不能不深恶于作伪者,遗篇逸句,附于阙文,而其义犹存;附会成书,而其义遂亡也。向令易作伪之心力,而以采辑补缀为己功,则功岂下于河间之《礼》,河内之《书》哉?王伯厚之《三家诗考》,吴草庐之《逸礼》,生于宋、元之间,去古浸远,而尚有功于经学。六朝古书不甚散亡,其为功,较之后人,必更易为力,惜乎计不出此,反藉以作伪。郭象《秋水》、《达生》之解义,非无精言名理可以为向之亚也;向令推阐其旨,与秀之所注,相辅而行,观者亦不辨其孰向孰郭也,岂至遽等穿窬之术哉?不知言公之旨,而欲自私自利以为功,大道隐而心术不可复问矣。
学者莫不有志于不朽,而抑知不朽固自有道乎?言公于世,则书有时而亡,其学不至遽绝也。盖学成其家,而流衍者长,观者考求而能识别也。孔氏古文虽亡,而史迁问故于安国;今迁书具存,而孔氏之《书》,未尽亡也。
韩氏之《诗》虽亡,而许慎治《诗》兼韩氏;今《说文》具存,而韩婴之《诗》,未尽亡也。刘向《洪范五行传》,与《七略别录》虽亡,而班固史学出刘歆;歆之《汉记》,《汉书》所本。今《五行》、《艺文》二志具存,而刘氏之学未亡也。亦有后学托之前修者,褚少孙之藉灵于马迁,裴松之之依光于陈寿,非缘附骥,其力不足自存也。又有道同术近,其书不幸亡逸,藉同道以存者,《列子》残阙,半述于庄生,杨朱书亡,多存于《韩子》;盖庄、列同出于道家,而杨朱为我,其术自近名法也。又有才智自骋,未足名家,有道获亲,幸存斧琢之质者,告子杞柳湍水之辨,藉孟子而获传;惠施白马三足之谈,因庄生而遂显;虽为射者之鹄,亦见不羁之才,非同泯泯也。又有琐细之言,初无高论,而幸入会心,竟垂经训。孺子濯足之歌,通于家国;时俗苗硕之谚,证于身心。其喻理者,即浅可深;而获存者,无俗非雅也。
凡若此者,非必古人易而后人难也,古人巧而后人拙也,古人是而后人非也;名实之势殊,公私之情异,而有意于言与无意于言者,不可同日语也。故曰:无意于文而文存,有意于文而文亡。
今有细民之讼,两造具辞,有司受之,必据其辞而赏罚其直枉焉。所具之辞,岂必乡曲细民能自撰哉?而曲直赏罚,不加为之辞者,而加之讼者,重其言之之意,而言固不必计其所出也。墓田陇亩,祠庙宗支,履勘碑碣,不择鄙野,以谓较论曲直,舍是莫由得其要焉。岂无三代钟鼎,秦、汉石刻,款识奇古,文字雅奥,为后世所不可得者哉?取辨其事,虽庸而不可废;无当于事,虽奇而不足争也。然则后之学者,求工于文字之末,而欲据为一己之私者,其亦不足与议于道矣。
或曰:指远辞文,《大传》之训也;辞远鄙倍,贤达之言也。“言之不文,行之不远”,辞之不可以已也。今曰求工于文字之末者非也,其何以为立言之则欤?曰:非此之谓也。《易》曰:“修辞立其诚。”诚不必于圣人至诚之极致,始足当于修辞之立也。学者有事于文辞,毋论辞之如何,其持之必有其故,而初非徒为文具者,皆诚也。有其故,而修辞以副焉,是其求工于是者,所以求达其诚也。“《易》奇而法,《诗》正而葩”,“《易》以道阴阳”,《诗》以道性情也。其所以修而为奇与葩者,则固以谓不如是,则不能以显阴阳之理与性情之发也。故曰:非求工也。无其实而有其文,即六艺之辞,犹无所取,而况其他哉?
文,虚器也;道,实指也。文欲其工,犹弓矢欲其良也。弓矢可以御寇,亦可以为寇,非关弓矢之良与不良也;文可以明道,亦可以叛道,非关文之工与不工也。陈琳为袁绍草檄,声曹操之罪状,辞采未尝不壮烈也;他日见操,自比矢之不得不应弦焉。使为曹操檄袁绍,其工亦必犹是尔。然则徒善文辞,而无当于道,譬彼舟车之良,洵便于乘者矣,适燕与粤,未可知也。
圣人之言,贤人述之,而或失其指;贤人之言,常人述之,而或失其指;人心不同,如其面焉。而曰言托于公,不必尽出于己者,何也?盖谓道同而德合,其究终不至于背驰也。且赋诗断章,不啻若自其口出,而本指有所不拘也。引言互辨,与其言意或相反,而古人并存不废也。前人有言,后人援以取重焉,是同古人于己也;前人有言,后人从而扩充焉,是以己附古人也。
仁者见仁,知者见知,言之从同而异,从异而同者,殆如秋禽之毛,不可遍举也。是以后人述前人,而不废前人之旧也;以为并存于天壤,而是非失得,自听知者之别择,乃其所以为公也。君子恶夫盗人之言,而遽铲去其迹,以遂掩著之私也。若夫前人已失其传,不得已而取裁后人之论述,是乃无可如何,譬失祀者,得其族属而主之,亦可通其魂魄尔。非喻言公之旨,不足以知之。
【 译文】
唉!社会教化衰落的时候,道不充足而在文辞上竞争,言论就可以属于私有了;实质不充足而在名声上竞争,文辞就可以被夸耀了。言论可以属于私有,文辞可以被夸耀,那么,争斗心理产生而道德学术分裂了。古人的言论,想要用来开导世人;而后人的言论。想要用来欺骗世人。不是存心要欺骗世人,是因为占有了言论而夸耀,不得不这样。古人的言论,想要用来使人善良;后人的言论,想要用来炫耀自己。不是古人不想炫耀自己而后人偏偏要炫耀自己,是因为后人有不充足的方面,不得不这样。孟子说:“造箭的人难道比造甲的人不仁慈吗?从事谋生职业不可不谨慎。”古人立言处在容易的境地,后人立言处在困难的境地。怎么证明这一点呢?古人所要通晓的,是道,不得已而有言论,譬如内心喜悦而不得不笑,身体有病而不能不呻吟,难道会计较什么精巧拙劣、聪明愚笨,而勉强来仿效吗?至于道所在的地方,学术趋向哪里,学术所在的地方,同类学术在哪里聚集,古人有言论,早就懂得我内心的相同处,就是我的言论,为什么呢?那道是相同的。传授给适当的人,能学到我的学说而又加以变通的,他的言论就是我的言论。为什么呢?那道是相同的。在确定的道的范围里穷尽一生学习、询问、思考、辨别,而向上沟通千古同道的人作为凭借,向下等待后世同道的人作为辅助,他们的立言,不是容易吗?只有那不从师的小聪明,硬是要写出没有实质的文辞,于是不高兴却勉强装出笑脸,没有病却故意发出呻吟,已经受不了那劳累了;又何况怀着害怕被看穿的私心,窃据自己占有的虚名,前面没有凭借,后面没有帮助,处在孤立不稳的局面而不能安定,难道不困难吗?经过外部修饰的言论,和内心发出的言论相比,它们困难和容易的道理是可以知道的。不想竞争名声的言论,和必定想竞争名声的言论相比,它们困难和容易的道理也是可以知道的。贯通古今前后而共同作为公有的言论,和私自占据独家所有而必定想归于自己发出的言论相比,它们困难和容易的道理也是可以知道的。立言之士,是立志求道而遵循那公有而容易的呢?还是仅仅在文辞上竞争而遵循那私有而困难的呢?公有和私有、困难和容易之间,一定可以辨别出来了。唉!哪里能找到了解言论得失的士人,可以和他努力在求道方面取得进展呢?
古时候没有窃取他人的言论当作自己所有的人,伯宗关于梁山崩塌的对答,• 既受到没有后人传代的指责,而且得了遮盖贤人的罪过。古时候没有窃取他人的文章当作自己所有的人,屈原写文稿还没有定稿,上官大夫见了想要强取,既想欺骗国君,又借此说友人的坏话。窃取别人的优点,就和窃取别人财物的小偷一样,老子曾恳切地议论这一点。这毛病是因为把才能智慧看作私有,而不知道为了道归于公有。假使伯宗推荐驾车人的才能,而‘采用驾车人穿白衣哭着祭祀的确定说法,这就成了伯宗使国家兴盛的言论,功绩不止于对梁山崩塌一事的措施。假使上官大夫赞许屈原而协助他完成宪令,这就成了上官大夫建设楚国的言论,功绩不止于宪令的完美。韩琦任宰相,欧阳修任翰林学士,有人说韩公没有文采,韩琦说:“我做宰相而任用欧阳修为学士,天下的文采,有谁比得过我!”唉!像韩氏这样,可以说是知道古人言论公有的意思了!
窃取别人的言论当作自己所有的人,喜好名声最严重,其次是争夺功绩。功绩欺骗一时,而名声欺骗千占。用自己作的文章伪托古人的人,诈取利益最严重,其次是喜欢多事。喜欢多事,罪过在自己一个人,诈取利益,别人学坏样子而败坏风尚了。宋齐丘剿窃谭峭的《 化书》 ,郭象到窃向秀的《 庄子》 注,君子认为是轻薄耍小聪明而品行不端。作者地下如果有知觉,只想那学说在天下显著,而不必从自己开始明显。然而不能不对盗窃者的行为感到痛心,大概钻洞翻墙、撬箱子盗窃之类的聪明,必定会有改动变更以便完成他们的遮掩,而因此失掉了那原来的意旨。刘炫的《 连山易》 、梅绩的古文《 尚书》 ,应诏人朝献上,将要用来求取官棒钱财。轻慢圣人的言论,而私下里和河间献王、河内女子的搜求旧籍相比,君子认为他们的罪过大得杀了也不能抵罪。古书已经亡佚,而作伪者的搜辑补缀,例如古文《 尚书》 的采辑逸文,散见在典籍中的文字,几乎没有遗漏。也未必没有十分之一的真文字保存。然而不能不深切痛恨作伪者,遗佚的篇章语句,附在残缺的文字中,而那原意还是存在的;被附会成完整的书,而那原意就消失了。假使作伪者把作伪所用的心思和精力变换地方,而把采辑补缀当作自己的功绩,那么,他们的功绩难道不如河间献王对于《 礼》 、河内女子对于《 尚书》 的功绩吗?王伯厚的《 三家诗考》 、吴草庐的《 逸礼》 ,他们生活在宋、元之间,距离古代愈加遥远,尚且在经学方面有功绩。六朝时古书散亡不严童,当时人要作出成绩,,和后人相比,必然更加容易进行,可惜不在这方面考虑,反而凭借这条件来作伪。郭象对《 秋水》 、《 达生》 篇的解说,不是没有精辟的言论和道理可以把它当作向秀的同类;假使推演阐发《 庄子》 的意旨,和向秀的注互相配合而流传,读者也不能辨别哪是向秀的意思哪是郭象的意思,难道至于就被认为和钻洞翻墙的手段一样吗?不知道言论公有的意思,而想要自己占有自己得利,当作自己的功绩,于是大道隐藏而对心术不能再考察了。
学者没有不有志于不朽的,可是知不知道不朽本来自身有道理吗?言论由社会公有,那么,书有时会亡佚,那学说不至于就中断。大概学说成为一家的,流布就长远,观察的人探索研究而能够识别出来。孔安国的古文《 尚书》 虽然亡佚了,而司马迁曾向孔安国询问旧事,现在《 史记》 全部存在,而孔氏的古文《 尚书》 就没有完全亡佚。韩婴的《 诗》虽然亡佚了,而许慎研究《诗》 兼用韩氏之说,现在《 说文》全部存在,而韩婴的《 诗》 就没有完全亡佚。刘向《 洪范五行传》 和《 七略别录》 虽然亡佚了,而班固的史学出自刘歆,刘歆的《 汉记》 ,是汉书所依据的。现在《 汉书》 的《 五行志》 、《 艺文志》 全部存在,而刘氏的学说就没有亡佚。也有后学依靠前贤的,褚少孙凭借司马迁的英灵,裴松之依托陈寿的光辉,如果不是因为依附名人,他们的能力是不够凭自己而存在的。又有学术相同或相近,那书不幸亡逸,凭借同道的书而保存下来的,《 列子》 残缺,大半在《 庄子》 书中得到转述,杨朱的著述亡逸,大多保存在《 韩非子》 中。大概庄子、列子同出于道家,而杨朱主张“为我”,他的学术接近名家、法家。又有人自己施展才智,不足以成为一家,获得接近有道者的机会,有幸保存下斧子砍削的对象,告子祀柳与湍水作比喻的分辨,凭借孟子而获得流传,惠施关于白马、鸡三足的谈论,依靠庄子于是传扬;他们虽然是射手的箭靶子,却也显现出不受束缚的才能,和言论纷乱的人不一样。又有琐细的话,本来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而幸运地被理解心意,竟然保存在经书里流传下来,小孩子的“灌足”之歌,用来和家庭、国家的道理相通,民间“苗硕”的谚语,用来证明关于个人修养的道理;用它们说明道理,就着浅显可以深人,而得到保存的,在文雅和通俗之间。凡是像这些的,不一定是古人做起来容易而后人做起来困难,古人灵巧而后人笨拙,古人正确而后人错误,是因为名称和实质的形势不同,公和私的情况不同,而有意于立言和无意于立言,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所以说:无意于作文章而文章存在,有意于作文章而文章消亡。
如果有小百姓打官司,原告和被告备好状词,官府受理,必定根据他们的状词而奖赏有理的、处罚无理的。所备的状词,难道一定是乡村小百姓能自己撰写出来的吗?但是对无理、有理的奖赏和处罚,不施加给作状词的人,而施加给打官司的人,看重的是打官司的人所说的内容,而对状词本来不必考虑是什么人撰写的。田野间的坟墓,祠庙里的宗族支派,实地察看碑石,不舍弃粗俗的凭据,是认为争论双方的无理、有理,舍弃这些就没有途径得到那重要情况。难道没有夏、商、周三代的铜器,秦、汉的石刻吗?它们字形罕见古老,文字典雅深奥,是后世所不能得到的。采取来分辨事情,即使平常也不可以废弃,不适用于事情,即使罕见也不值得力求。那么,巧,而想要占据作自己的私有,后世的学者在文字小事上追求工也不值得和他们谈论道了。
有人说:“意旨深远,言辞有文采”,是《 易大传》 的教导;“言辞远离粗俗和乖决”,是贤人的言论;“语言没有文采,不能传到远方”,文辞是不可以废比的。现在说在文字小事上追求工巧是不对的,那用什么作立言的准则呢?回答是:不是说的这个。《 易》 说:“修饰言辞要树立真诚。”真诚,不必到了圣人至诚灼最高境界,才够得上符合于修饰言辞的树立。学者从事文辞时.不论言辞怎样,他提出主张必定有根据,而本来不是仅仅作空文的,都属于真诚。有根据,而修饰言辞来辅助,这样,那在这方面追求完美的,是用来追求表达自己的真诚。“《 易》 奇妙而有法则,《 诗》 纯正而华美”,《 易》 是用来通达阴阳之说的,《 诗》 是用来通达性情的。它们经过修饰而形成奇妙和华美的原因,就本来认为不像这样,就不能用这显示阴阳变化的道理和性情的表现。所以说:不是为了追求工巧。没有实质而只有文采,即使是六经的言辞,尚且没有什么可以采取的,何况其它呢?
文辞,是空虚的器具;道,有实在的意图。对于文辞,想要让它工巧,就像想让弓箭精良一样。弓箭,可以用它防御强盗,也可以用它当强盗,和弓箭的精良不精良没有关系。文辞,可以用它阐明道,也可以用它背离道,和文辞的工巧不工巧没有关系。陈琳为袁绍起草檄文,声讨曹操的罪状,语气和文采未尝不壮烈,后来见到曹操,自比作箭的不得不随着弓弦射出。假使他为曹操作檄文声讨袁绍,文辞的工巧也必然像这一样。那么,仅仅善于文辞而与道不符合,譬如那精良的车船,确实是方便乘者了,是往燕地还是粤地,却不能知道了。
圣人的言论,贤人转述,而或许弄错意旨。贤人言论,平常人转述,而或许弄错意旨口人心的不同,就像他们面貌的不同,现在说言论归属公有,不必完全是自己最先发出的,为什么呢?大概认为道相同而品德相合,那结果毕竟不会到背道而驰的地步。况且诵《 诗》 断章取义,不异于自己所说的,而不拘束于本来的意思;引用言论互相辩论,和自己所说的意思有时相反,而古人一起保留不废弃。前人有言论,后人援引来令人看重自己,这是让古人和自己相同。前人有言论,后人跟着把它扩充,这是把自己依附古人。仁者见的是仁,智者见的是智,言论上采用相同的而意思相反,采用相反的而意思相同,大约像鸟在秋天长出来的细毛,不能一一举出。所以后人转述前人的言论,而不废弃前人言论的原貌,认为一同保留在天地间,而是与非、得与失,自然听任了解的人的辨别选择,这就是言论公有的方法。君子厌恶盗取别人的言论,而急忙铲除那痕迹,以便顺利完成遮掩的私下活动。至于前人言论己经失传,不得己而选取后人的论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譬如对家族祭祀断绝的死者,得到他的同族人而立牌位祭祀他,也可以联络上他的灵魂了。不理解言论公有的意思,就不能够知道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