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曰:“艮其辅,言有序。”《诗》曰:“出言有章。”古人之于言,求其有章有序而已矣。著之于书,则有简策。标其起讫,是曰篇章。孟子曰:“吾于《武城》,取二三策而已矣。”是连策为篇之证也。《易。大传》曰:“二篇之册,万有一千五百二十。”是首尾为篇之证也。左氏引《诗》,举其篇名,而次第引之,则曰某章云云。是篇为大成,而章为分阕之评也。
要在文以足言,成章有序,取其行远可达而已。篇章简策,非所计也。后世文字繁多,爰有校雠之学。而向、歆著录,多以篇卷为计。大约篇从竹简,卷从缣素,因物定名,无他义也。而缣素为书,后于竹简,故周、秦称篇,入汉始有卷也。第彼时竹素并行,而名篇必有起讫;卷无起讫之称,往往因篇以为之卷。故《汉志》所著几篇,即为后世几卷,其大较也。然《诗经》为篇三百,而为卷不过二十有八;《尚书》、《礼经》,亦皆卷少篇多,则又知彼时书入缣素,亦称为篇。篇之为名,专主文义起讫,而卷则系乎缀帛短长;此无他义,盖取篇之名书,古于卷也。故异篇可以同卷,而分卷不闻用以标起讫。至班氏《五行》之志,《元后》之传,篇长卷短,则分子卷。
是篇不可易,而卷可分合也。嗣是以后,讫于隋、唐,书之计卷者多,计篇者少。著述诸家所谓一卷,往往即古人之所谓一篇,则事随时变,人亦出于不自知也。惟司马彪《续后汉志》,八篇之书,分卷三十,割篇徇卷,大变班书子卷之法,作俑唐、宋史传,失古人之义矣。《史》、《汉》之书,十二本纪、七十列传、八书、十志之类,但举篇数,全书自了然也。《五行志》分子卷五,《王莽传》分子卷三,而篇目仍合为一,总卷之数,仍与相符。
是以篇之起讫为主,不因卷帙繁重而苟分也。自司马彪以八志为三十卷,遂开割篇徇卷之例。篇卷混淆,而名实亦不正矣。欧阳《唐志》五十,其实十三志也;年表十五,其实止四表也。《宋史》列传二百五十有五,《后妃》以一为二,《宗室》以一为四,李纲一人传分二卷;再并《道学》、《儒林》,以至《外国》、《蛮夷》之同名异卷,凡五十余卷;其实不过一百九十余卷耳。
至于其间名小异而实不异者,道书称■,即卷之别名也,元人《说郛》用之;蒯通《隽永》称首,则章之别名也,梁人《文选》用之。此则标新著异,名实故无伤也。唐、宋以来,卷轴之书,又变而为纸册,则成书之易,较之古人,盖不啻倍蓰已也。古人所谓简帙繁重,不可合为一篇者,分上中下之类。今则再倍其书,而不难载之同册矣。故自唐以前,分卷甚短。六朝及唐人文集,所为十卷,今人不过三四卷也。自宋以来,分卷遂长。以古人卷从卷轴,势自不能过长;后人纸册为书,亦不过存卷之名,则随其意之所至,不难巨册以载也。以纸册存缣素为卷之名,亦犹汉人以缣素而存竹简为篇之名,理本同也。然篇既用以计文之起讫矣,是终古不可改易,虽谓不从竹简起义可也;卷则限于轴之长短,而并无一定起讫之例。今既不用缣素而用纸册,自当量纸删之能胜而为之界。其好古而标卷为名,从质而标册为名,自无不可,不当又取卷数与册本,故作参差,使人因卷寻篇,又复使人挟册求卷,徒滋扰也。夫文之繁省起讫,不可执定;而方策之重,今又不行;古人寂寥短篇,亦可自为一书,孤行于世。盖方策休重,不如后世片纸,难为一书也。则篇自不能孤立,必依卷以连编,势也。卷非一定而不可易,既欲包篇以合之,又欲破册而分之,使人多一检索于离合之外,又无关于义例焉,不亦扰扰多事乎?故著书但当论篇,不当计卷;卷不关于文之本数,篇则因文计数者也。故以篇为计,自不忧其有阙卷,以卷为计,不能保其无阙篇也。
必欲计卷,听其量册短长,而为铨配可也。不计所载之册,而铢铢分卷,以为题签署录之美观,皆是泥古而忘实者也。《崇文》、《宋志》,间有著册而不详卷者。明代《文渊阁目》,则但计册而无卷矣。是虽著录之阙典,然使卷册苟无参差,何至有此弊也?古人已成之书,自不宜强改。
【 译文】
《 易经》 说:“控制你的口舌不要妄言,说话要有条理。”《 诗经》 说:“言辞应对要有章法文理。”古人对于言辞,只追求有章法有条理而已。写到书上,就有了简册;标明它的起始与终止,这就叫篇章。孟子说:“我对于《 武成》 一篇,所取信采用的不过两三串简册罢了。”这是简册编连起来成为篇的证据。《 周易• 系辞》 说:“《 易经》 上、下两篇六十四卦占盆所得的普草数,共有一万一千五百二十根。”这是首尾俱全才成其为篇的证据。左氏引用《 诗经》 ,举出它的篇名然后依次引用,则称某章怎么怎么说,这是篇为完备的单位而章为分段的证据。关键在于用文采来修饰语言,积辞成篇而具有条理,所追求的不过是能使它流传久远、足以表达思想感情而已,篇章简册,不是古人所计较的。后世文字繁多,于是有了校像学,刘向、刘散著录古书,多用篇卷作为著录单位。大约篇是从竹简得来的,卷是从绢帛得来的,依据物体而确定名称,没有别的什么含义。绢帛用来书写文字,晚于竹简,所以周朝与秦朝著录文章称篇,到汉代才开始有卷的名称。只是那时竹简与绢帛同时使用,称篇必定有起止首尾,而卷不是表示起止的名称,往往根据篇来确定卷,故《 汉书• 艺文志》 所著录的为几篇,也就是后世的几卷,这是大概的情况。但《 诗经》 为三百篇,而卷数才不过二十八;《 尚书》 、《 仪礼》 ,也都是卷少篇多,据此则又可知当时书写在绢帛上,也可称为篇。篇作为一个名称,专门注重文义的起始与结束,而卷则关系到联结绢帛的长短,此外没有别的含义,大概采用篇来称呼文章,时代比卷更早。所以不同的篇目可以同在一卷,而分卷没听说可用来标志起始与结束。到班固《 汉书》 中的《 五行志》 、《 元后传》 ,篇长卷短,便分子卷,这么说来是篇不可改变而卷可以分合。继此之后,直到隋、唐,对书用卷计算的多,用篇计算的少。著作家们所说的一卷,往往就是古人所说的一~篇,这是事情随着时代而变化了,作者自己也出于不知不觉。只有司马彪《 续后汉志》 的八篇志,分为三十卷,割裂篇目而曲从卷的需要,大大改变了班固《 汉书》 中采用子卷的作法,为唐、宋正史列传首先开了恶例,失掉了古人的用意。《 史记》 、《 汉书》 这两种书,十二本纪、七十列传、八书、十志之类,只举篇数,全书自然就明白了。《 汉书• 五行志》 分为五个于卷,《 王莽传》 分为三个子卷,但篇目却仍合为一个,总卷数仍与篇数相符,这是以篇的起止为主,并不因为卷性浩繁而随便刹裂开来。自从司马彪将八志分为三十卷,便开了割裂篇目来曲从分卷的先例,篇卷混淆,那名实也不相杆了。欧阳修编撰的《 新唐书》 有“志”五十卷.其实只有十三志.年表十五卷,其实只有四个表.《 宋史》 列传二百五十五卷,《 后妃列传》 把一篇分为二卷,《 宗室列传》 把一篇分为四卷,李纲一人,传分二卷,再把《 道学列传》 、《 儒林列传》 以及《 外国列传》 、《 蛮夷列传》 等一传分为多卷的合并起来,共五十余卷,那么《 宋史》 其实也不过一百九十余卷罢了。
至于这当中出现的名称小异而实质并没有什么差别的情况,如道家典籍中所称的“马”,就是卷的别名,元代人编纂的《 说邪》 使用了它;蒯通撰写的《 隽永》 称“首”,则是章的别名,梁朝人编的《 文选》 使用了它。这不过是为了标新立异,名实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唐、宋以来,卷轴形式的书籍,又演变成了册页形式的纸书,那么成书之容易,与古人相比,大概不只是强几倍的问题了。古人所说的简册部头繁重,不可合为一篇的,如分上、中、下之类的。现今就是再多出一倍也不难把它载人同一册之中了。所以自唐代以前,分卷很短,六朝及唐朝人的文集分成十卷的,今人才不过分为三、四卷。从宋代以来,分卷便拉长了。因为古人称卷来源于卷轴,据此情势自然不能过长;后人用册页形式来装订书籍,不过只保存了一个卷的名称,那么便可随人的意愿而确定分量的多少,是不难用巨册来装载的。以册页形式的纸书而保存帛书称卷的名称,也就像汉代人用帛书而保存竹简称篇的名称,道理原本是相同的。但篇既然是用来表示文章的起始与终止的,这是从古至今都没有改变的,即使说篇的意义不来源于竹简也是可以的。卷则限于卷轴的长短,而并没有固定的表示起止的体例。现在既然不用绢帛而采用册页形式,自然应当根据纸书的册页所能胜任的容量而为它确定分合界限。人们好古而用“卷”字标名,根据实质则标用“册”字为名,自然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只是不该又把卷数与册本故意弄得错综不齐,使人根据卷次来寻找篇目,又再使人凭借册本来寻求卷次,凭空增加了这些烦扰。文章繁简起止的古义,既不能坚持下来,而繁重的简犊,现在又不再使用,古人沉寂无名的短篇,也可以自成一书,单独流传于世。大概是简犊繁重,不像后借的几张纸片难以自成一书。那么篇自然不能孤立使用,必须依据卷来联结成编,这是大势所趋;卷并不是固定而不可改变的,既想包举篇来合并它,又想突破册而分开它,使人在篇卷的离合之外多增加了一次检索,又与义例无关,这不也是徒增纷乱自找麻烦么?所以著书只应当论篇,不应当算卷;卷与文章本来的数目无关,篇则是根据文章来计算数量的。故用篇为计算单位,自然不用担忧书有缺卷;以卷为计算单位,便不能保证它没有缺篇。如果一定要采用卷来标计,任他们根据册的长短而进行统筹按排是可以的。不考虑册的分量而进行细微的分卷,把它作为题签著录的一种美观的形式,那都是拘泥古制而忘了实质的人。《 祟文总目》 、《 宋史• 艺文志》 ,间或有著录册数而不注明卷数的;明代的《 文渊阁书目》 ,则只著录册数而不载卷数。这虽然是由于著录典籍缺少准则可依,但如果卷、册没有这种参差不齐的情况,又哪里至于有这种弊端呢!古人已有的书,自然不宜强作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