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内篇四 知难

类别:史部 作者:章学诚(清) 书名:文史通义

    为之难乎哉?知之难乎哉?夫人之所以谓知者,非知其姓与名也,亦非知其声容之与笑貌也;读其书,知其言,知其所以为言而已矣。读其书者,天下比比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言者,天下寥寥矣;知其所以为言者,百不得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能读其书,知其所以为言矣。此知之难也。人知《易》为卜筮之书矣,夫子读之,而知作者有忧患,是圣人之知圣人也;人知《离骚》为词赋之祖矣,司马迁读之,丽悲其志,是贤人之知贤人也。夫不具司马迁之志,而欲知屈原之志,不具夫子之忧,而欲知文王之忧,则几乎罔矣。然则古之人,有其忧与其志,不幸不得后之人有能忧其忧、志其志,而因以湮没不章者,盖不少矣。

    刘彦和曰:“《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韩囚马轻。”盖悲同时之知音不足恃也。夫李斯之严畏韩非,孝武之俳优司马,乃知之深,处之当,而出于势之不得不然,所谓迹似不知而心相知也。贾生远谪长沙,其后召对宣室,文帝至云:“久不见生,自谓过之”,见之乃知不及。君臣之际,可谓遇矣;然不知其治安之秦,而知其鬼神之对,所谓迹似相知而心不知也。刘知几负绝世之学,见轻时流,及其三为史臣,再入东观,可谓遇矣;然而语史才则千里降追,议史事则一言不合,所谓迹相知而心不知也。夫迹相知者,非如贾之知而不用,即如刘之用而不信矣。

    心相知者,非如马之狎而见轻,即如韩之谗而遭戮矣。丈夫求知于世,得如韩、马、贾、刘,亦云盛矣;然而其得如彼,其失如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遇合之知所以难言也。

    庄子曰:“天下之治方术者,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夫“耳目口鼻,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而皆以己之所治,为不可加,是不自知之过也。

    天下鲜自知之人,故相知者少也。凡封己护前不服善者,皆不甚自知者也。

    世传萧颖士能识李华《古战场文》,以谓文章有真赏。夫言根于心,其不同也如面。颖士不能一见而决其为华,而漫云华足以及此,是未得谓之真知也。

    而世之能具萧氏之识者,已万不得一;若夫人之学业,固有不止于李华者,于世奚赖焉?凡受成形者,不能无殊致也;凡禀血气者,不能无争心也。有殊致,则入主出奴,党同伐异之弊出矣。有争心,则挟恐见破,嫉忌诋毁之端开矣,惠子曰:“奔者东走,追者亦东走;东走虽同,其东走之心则异。”

    今同走者众矣,亦能知同走之心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同道之知所以难言也。

    欧阳修尝慨《七略》四部,目存书亡,以谓其人之不幸。盖伤文章之不足恃也。然自获麟以来,著作之业,得如马迁、班固,斯为盛矣。迁则藏之名山,而传之其人,固则女弟卒业,而马融伏阁以受其书,于今犹日月也。

    然读《史》、《汉》之书,而察徐广、裴駰、服虔、应劭诸家之诂释,其间不得迁、固之意者,十常三四焉。以专门之攻习,犹未达古人之精微,况泛览所及,爱憎由己耶?夫不传者,有部目空存之慨;其传者,又有推求失旨之病,与爱憎不齐之数。若可恃,著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身后之知所以难言也。

    人之所以异于木石者,情也。情之所以可贵者,相悦以解也。贤者不得达而相与行其志,亦将穷而有与乐其道;不得生而隆遇合于当时,亦将殁而俟知己于后世。然而有其理者,不必有其事;接以迹者,不必接以心。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嗟乎!此伯牙之所以绝弦不鼓,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号者也。夫鷃鹊啁啾,和者多也。

    茅苇黄白,靡者众也。凤高翔于千仞,桐孤生于百寻,知其寡和无偶,而不能屈折以从众者,亦势也。是以君子发愤忘食,暗然自修,不知老之将至,所以求适吾事而已;安能以有涯之生,而逐无涯之毁誉哉?

    【 译文】

    是实践难呢,还是认识难呢?人们所说的认识,不是说知道他的姓与名,也不是说熟悉他的音容笑貌;读他的书,理解他的话,并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话。读他的书的人,天下比比皆是;能理解他的话的人,千人之中还没有一百个。理解他的话的人,天下寥寥无几;能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话的人,一百个里面也找不到一个。然而天下人都说道:我能够读他的书,懂得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这就是认识理解的翅难呀。人们都知道《 周易》 是占卜用的书,孔夫子读了它,便知道作者心有忧患,这是圣人能理解圣人。人们知道夸离骚》 为词赋的鼻祖,司马迁读了,便为屈原的志向而悲伤,这是贤人能理解贤人。如果不具有司马迁的志向,而想知道屈原的志向;不具有孔夫子的忧患,而想知道文王的忧患,那几乎是没有的。那么古人有他的忧患与志向,不幸没有遇到后世有人能理解他的忧患,理解他的志向,因而湮没无闻的,大概有不少吧。

    刘彦和说:“韩非子的《 储说》 才开始流传,司马相如的《 子虚赋》 刚刚写成,秦始皇、汉武帝恨不能与他们同时。后来见了面,韩非却进了监狱而司马相如也没受到重视。”这大概是在悲叹同时代的知音是不足以依赖的。李斯非常害怕韩非,汉武帝把司马相如当作杂耍艺人,是对他们了解很深刻,处置得很适当,是出于形势所趋不得不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形迹上似乎不了解而心里是非常了解的。贾谊被贬斥到很远的长沙,后来在宣室召见他,汉文帝以至说道:“很久没见到你,自以为超过了你,见到后才知道比不上。”君臣之间,可说是彼此契合;然而文帝不赏识贾谊治国安邦的奏疏,而赏识他关于鬼神的对话,这就是所谓的形迹上似乎很了解而心里并不了解。刘知娄具有举世无比的学问,却受到当时人的轻视,待他三次成为史官,两次进人史馆,可说是受到赏识了;但说到修史之才,便不远千里降救追还,而议论史事却一言不合,这就是所谓的形迹上很了解而心里并不了解。形迹上了解的,不是像贾谊那样知而不用,就是像刘知矍那样用而不信。心里相知的,不是像司马相如那样被玩弄轻视,就是像韩非那样受谗言陷害而遭杀身之祸。大丈夫在世寻求知遇,能如韩、马、贾、刘,也可说很隆重气派了;然而他们所得是那样丰厚,而所失又是这样巨大。好象可以依赖,又好象不可以依赖;似乎可以了解,又似乎不可了解,所以说君臣遇合的这种了解是很难说的。

    庄子说:“天下研究学问的人,都认为自己所学的是无以复加、再好不过的了。”“耳目口鼻,都有它的功能,却不能互相通用”, 却都以为自己的妙用是无以复加、再好不过的,这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过错。天下有自知之明的人很罕见,所以能彼此深知的人很少。凡是固步自封、掩饰过错、不信服善言善行的人,都是不怎么有自知之明的。世人相传萧颖士能赏识李华的《 古战场文》 ,认为文章能得到真正的赏识。言语根植于思想,言语的不同就如同人的面孔一样。萧颖士不能一见到此文就断定为李华的文章,而只是空泛地说李华足以写出这样的文章,因此不能称之为真正的了解。而世上能具备萧氏这种见识的人,已经是一万个当中也难得一个。至于说到人的学业,固然有超过李华的人,在世上又能依赖谁来赏识呢?大凡受天地化育而成形的东西,不可能没有不同的地方;大凡具有血气的东西,不可能没有竞争之心。有不同的地方,那么便会持有门户之见,党同伐异的弊病就出现了;有竞争之心,那么便会挟带恐怕损害个人利益的私心,妒忌毁谤的大门就打开了。惠子说:“奔走的人朝东跑,追赶的人也朝东跑;朝东奔跑虽然是相同的,但他们朝东奔跑的用心是不一样的。”当今一同奔走的人很多,也能知道他们一同奔走的用心吗?好像可以依赖,又好像不可以依赖;似乎可以了解,又似乎不可以了解,所以说同行之间的这种了解是很难说的。

    “欧阳修曾经慨叹七略、四部中许多书目录尚存而书已亡佚,认为这是那些人的不幸。大概是感伤文章的不足以依赖。但是自《 春秋》 以后,著作这一事业,能如司马迁、班固那样,这就算很兴盛了。司马迁则把《 史记》 藏人名山而传给后来那个能继承他事业的人,班固则由他的妹妹斑昭来续完《 汉书》 ,其后马融进人东观藏书阁师从班昭传习此书,在今天仍像日月那样光照千古。但是读《 史记》 、《 汉书》 ,考察一下徐广、裴驹、服虔、应劲诸家的注释,其中不符合司马迁、班固原意的地方,常常有十分之三四。经过专门的研治学习,仍然未能通晓古人精深隐微的东西,何况是泛览所及,爱憎由己呢!没有传下来的书有书目空存的慨叹,那些流传下来的书又有探求作者旨意失当的毛病与爱憎不公正的情况。好像可以依赖,又好像不可以依赖;似乎可以了解,又似乎不可了解,所以说死后的这种了解是很难说的。

    人之所以与树木、石头不同,就在于有情;情之所以可贵,就在于能互相带来愉快和理解。贤明的人不能仕途通达而与君王一道推行自己的主张,也一定会在穷困中快乐地探求儒家之道;不能活着时在当世受到隆重的礼遇,也一定会在死后等待着后世的知己。然而有这个道理不一定有这种事情,形迹上能与你相通的人,不一定心灵与你相通。好像可以依赖,又好像不可以依赖;似乎可以了解,又似乎不可了解,后世看今天,也就像今天看过去一样• 唉,这就是伯牙名所以断弦不弹,卞生之所以怀抱玉石而悲伤号哭的缘由。小鸟啾啾,跟着叫唤的很多;黄黄的茅草、雪白的芦苇,随风伏倒的很多。凤凰在千丈高空上飞翔,梧桐孤独地生长在百丈高山上,因为知道自己很少有可以为伍的,但又不能委屈自己以顺从大家,这也是势所必然。所以君子发愤努力以至忘记了吃饭,独自闭门学习,不知道衰老将要到来,只是为了求得与我的事业相适合罢了。怎么能够以有限的生命,去追逐无穷无尽的毁谤和赞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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