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之有序,所以明作书之旨也,非以为观美也;序其篇者,所以明一篇之旨也。至于篇第相承,先后次序,古人盖有取于义例者焉,亦有无所取于义例者焉,约其书之旨而为之,无所容勉强也。《周易。序卦》二篇,次序六十四卦相承之义,《乾》、《坤》、《屯》、《蒙》而下,承受各有说焉。
《易》义虽不尽此,此亦《易》义所自具,而非强以相加也。吾观后人之序书,则不得其解焉。书之本旨,初无篇第相仍之义例,观于古人而有慕,则亦为之篇序焉。猥填泛语,强结韵言,以为故作某篇第一,故述某篇第二,自谓淮南、太史、班固、扬雄,何其惑耶?夫作之述之,诚闻命矣。故一故二,其说又安在哉?且如《序卦》,《屯》次《乾》、《坤》,必有其义。
盈天地间惟万物,《屯》次《乾》、《坤》之义也。故受之以《屯》者,盖言不可受以《需》、《讼》诸卦,而必受以《屯》之故也。《蒙》、《需》以下,亦若是焉而已矣。此《序卦》之所以称次第也。后人序篇,不过言斯篇之不可不作耳。必于甲前乙后,强以联缀为文,岂有不可互易之理,如《屯》、《蒙》之相次乎?是则慕《易》序者,不如序《诗》、《书》之为得也。《诗》、《书》篇次,岂尽无义例哉?然必某篇若何而承某篇则无是也。六艺垂教,其揆一也,何必优于《易》序,而歉于《诗》、《书》之序乎?赵岐《孟子篇序》,尤为穿凿无取。
夫书为象数而作者,其篇章可以象数求也。其书初不关乎象数者,必求象数以实之,则凿矣。《易》有两仪四象,八八相生,其卦六十有四,皆出天理之自然也。《太玄》九九为八十一,《潜虚》五五为二十五,拟《易》之书,其数先定,而后搞文,故其篇章,同于兵法之部伍,可约而计也。司马迁著百三十篇,自谓绍名世而继《春秋》,信哉,三代以后之绝作矣。然其自拟,则亦有过焉者也。本纪十二,隐法《春秋》之十二公也。《秦纪》分割庄襄以前,别为一卷,而末终汉武之世,为作《今上本纪》,明欲分占篇幅,欲副十二之数也。夫子《春秋》,文成法立,纪元十二,时世适然,初非十三已盈,十一则歉也。汉儒求古,多拘于迹,识如史迁,犹未能免,此类是也。然亦本纪而已,他篇未必皆有意耳。而治迁书者之纷纷好附会也,则白十二本纪,法十二月也,八书法八风,十表法十干,三十世家法一月三十日,七十列传法七十二候,百三十篇法一岁加闰,此则支离而难喻者矣。
就如其说,则表法十干,纪当法十二支,岂帝纪反用地数,而王侯用天数乎?
岁未及三,何以象闰?七十二候,何以缺二?循名责实,触处皆矛盾矣。然而子史诸家,多沿其说,或取阴阳奇偶,或取五行生成,少则并于三五,多或配至百十,宁使续凫断鹤,要必象数相符。孟氏七篇,必依七政;屈原《九歌》,难合九章。近如邓氏《函史》之老阳少阳,《景岳全书》之八方八阵,则亦几何其不为儿戏耶?
古人著书命篇,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六艺之文,今具可识矣。盖有一定之名,与无定之名,要皆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一定之名,典谟、贡、范之属是也;《帝典》、《皋陶谟》、《禹贡》、《洪范》,皆古经定名。
他如《多方》、《多士》、《梓材》之类,皆非定名。无定之名,《风》诗《雅》、《颂》之属是也。皆以章首二字为名。诸子传记之书,亦有一定之名与无定之名,随文起例,不可胜举;其取辨甲乙,而无深意,则大略相同也。象数之书,不在其例。夫子没而微言绝,《论语》二十篇,固六艺之奥区矣;然《学而》、《为政》诸篇目,皆取章首字句标名,无他意也。《孟子》七篇,或云万章之徒所记,或云孟子自著,要亦诵法《论语》之书也。
《梁惠王》与《公孙丑》之篇名,则亦章首字句,取以标名,岂有他哉?说者不求篇内之义理,而过求篇外之标题,则于义为凿也。师弟问答,自是常事,偶居章首而取以名篇,何足异哉?说者以为卫灵公与季氏,乃当世之诸侯大夫,孔子道德为王者师,故取以名篇,与《公冶》、《雍也》诸篇,等于弟子之列尔;《孟子》篇名有《梁惠王》、《滕文公》,皆当世之诸侯,而与《万章》、《公孙丑》篇同列,亦此例也;此则可谓穿凿而无理者矣。
就如其说,则《论语》篇有《泰伯》,古圣贤也。《尧曰》,古圣帝也。岂亦将推夫子为尧与泰伯之师乎?《微子》,孔子祖也。《微子》名篇,岂将以先祖为弟子乎?且诸侯之中,如齐桓、晋文,岂不贤于卫灵?弟子自是据同时者而言,则鲁哀与齐景亦较卫灵为贤,不应取此也。晏婴、蘧瑗,岂不贤于季氏?同在章中,何不升为篇首,而顾去彼取此乎?孟子之于告子,盖卑之不足道矣。乃与公孙、万章,跻之同列,则无是非之心矣。执此义以说书,无怪后世著书,妄拟古人而不得其意者,滔滔未已也。
或曰:附会篇名,强为标榜,盖汉儒说经,求其说而不免太过者也。然汉儒所以为此,岂竟全无所见,而率然自伸其臆欤?余曰:此恐周末贱儒,已有开其端矣。著书之盛,莫甚于战国;以著书而取给为于禄之资,盖亦始于战国也。故屈平之草稿,上官欲夺,而《国策》多有为人上书,则文章重,而著书开假借之端矣。《五蠹》、《孤愤》之篇,秦王见之,至恨不与同生,则下以是于,上亦以是取矣。求取者多,则矜榜起,而饰伪之风亦开。余览《汉。艺文志》,儒家者流,则有《魏文侯》与《平原君》书。读者不察,以谓战国诸侯公子,何以入于儒家?不知著书之人,自托儒家,而述诸侯公子请业质疑,因以所问之人名篇居首;其书不传,后人误于标题之名,遂谓文侯、平原所自著也。夫一时逐风会而著书者,岂有道德可为人师,而诸侯卿相,漫无择决,概焉相从而请业哉?必有无其事,而托于贵显之交以欺世者矣。《国策》一书,多记当时策士智谋;然亦时有奇谋诡计,一时未用,而著书之士,爱不能割,假设主臣问难以快其意。如苏子之于薛公及楚太子事,其明征也。然则贫贱而托显贵交言,愚陋而附高明为伍,策士夸诈之风,又值言辞相矜之际,天下风靡久矣。而说经者目见当日时事如此,遂谓圣贤道德之隆,必藉诸侯卿相相与师尊,而后有以出一世之上也。呜呼!此则囿于风气之所自也。
假设问答以著书,于古有之乎?曰:有从实而虚者,《庄》、《列》寓言,称述尧、舜、孔、颜之问答,望而知其为寓也;有从虚而实者,《屈赋》所称渔父、詹尹,本无其人,而入以屈子所自言,是彼无而屈子固有也,亦可望而知其为寓也。有从文而假者,楚太子与吴客,乌有先生与子虚也;有从质而假者,《公》、《谷》传经,设为问难,而不著人名是也。后世之士,词掞藻,率多诡托,知读者之不泥迹也。考质疑难,必知真名;不得其人,而以意推之,则称或问,恐其以虚构之言,误后人也。近世著述之书,余不能无惑矣。理之易见者,不言可也;必欲言之,直笔于书,其亦可也。作者必欲设问,则已迂矣;必欲设问,或托甲乙,抑称或问,皆可为也。必著人以实之,则何说也?且所托者,又必取同时相与周旋,而少有声望者也,否则不足以标榜也;至取其所著,而还诘问之,其人初不知也,不亦诬乎?且问答之体,问者必浅,而答者必深;问者有非,而答者必是。今伪托于问答,是常以深且是者自予,而以浅且非者予人也,不亦薄乎?君子之于著述,苟足显其义,而折是非之中,虽果有其人,犹将隐其姓名而存忠厚,况本无是说而强坐于人乎?诬人以取名,与动人以求利,问以异乎?且文有起伏,往往假于义有问答,是则在于文势则然,初不关于义有伏匿也;倘于此而犹须问焉,是必愚而至陋者也。今乃坐人愚陋,而以供已文之起伏焉,则是假推官以叶韵也。昔有居下僚而吟诗谤上官者,上官召之,适与某推官者同见。
上官诘之,其人复吟诗以自解,而结语云问某推官。推官初不知也,惶惧无以自白,退而诘其何为见诬,答曰:非有他也,借君衔以叶韵尔。
问难之体,必屈问而申答,固非义理有至要,君子不欲著屈者之姓氏也。
孟子拒杨、墨,必取杨、墨之说而辟之,则不惟其人而惟其学。故引杨、墨之言,但明杨、墨之家学,而不必专指杨朱、墨翟之人也。是其拒之之深,欲痛尽其支裔也。盖以彼我不两立,不如是,不足以明先王之大道也。彼异学之视吾儒,何独不然哉?韩非治刑名之说,则儒、墨皆在所摈矣。墨者之言少,而儒则《诗》、《书》六艺,皆为儒者所称述,故其历诋尧、舜、文、周之行事,必藉儒者之言以辨之。故诸《难》之篇,多标儒者,以为习射之的焉。此则在彼不得不然也,君子之所不屑较也。然而其文华而辨,其意刻而深,后世文章之士,多好观之。惟其文而不惟其人,则亦未始不可参取也。
王充《论衡》,则效诸《难》之文而为之。效其文者,非由其学也,乃亦标儒者而诘难之;且其所诘,传记错杂,亦不尽出儒者也;强坐儒说,而为志射之的焉,王充与儒何仇乎?且其《问孔》、《刺孟》诸篇之辨难,以为儒说之非也,其文有似韩非矣。韩非绌儒,将以申刑名也;王充之意,将亦何申乎?观其深斥韩推鹿马之喻以尊儒,且其自叙,辨别流俗传讹,欲正人心风俗,此则儒者之宗旨也。然则王充以儒者而拒儒者乎?韩非宗旨,固有在矣;其文之隽,不在能斥儒也。王充泥于其文,以为不斥儒,则文不隽乎?
凡人相诟,多反其言以诟之,情也;斥名而诟,则反诟者必易其名,势也。
今王充之斥懦,是彼斥反诟,而仍用己之名也。
【 译文】
书有序文,是用来说明著书宗旨的,不是为着美观用的。为一篇而作的序,是为了说明一篇的宗旨。至于篇目相承,先后次序,古人有的是依据义例而定的,也有与义例无关的,概括其书的要旨而安排次第,没有什么勉强的。《 周易• 序卦》 二篇,说明六十四卦排列次序的意义,《 乾》 、《 坤》 、《 屯》 、《 蒙》 四卦以下,每卦前后相承都有说明。《 易经》 的意义虽然不完全在这里,但这也是《 易经》 本身所具备的意义,而不是勉强加上去的。我看后人为书作序,却未得其解。著作本来的旨意,并没有篇目次序士前后相承的义例,看到古人而心生羡慕,便也为每篇作序。随便填上一些空泛的言辞,勉强联结几句韵语,便成为“故作某篇第一”, “故述某篇第二”,自认为是仿效淮南王刘安、太史公司马迁、班固、扬雄,多么糊涂呀!创作某文传述某文,诚然我是听说过的,故为第一故为第二,这个道理又在哪里呢?就像《 序卦》 ,《 屯》 卦次于《 乾》 、《 坤分二卦之下,一定有它的含义。充满天地之间的是万物,这就是《 屯》 卦次于《 乾》 、《 坤》 二卦之下的意义。《 序卦》 言“所以承接《 屯》 卦”的意思,是说不可以尝需》 、《 讼》 诸卦相接,而一定要承接《 屯》 卦的缘故。《 蒙》 、《 需》 以下,也不过像这样而已。这就是《 序卦》 为什么要说明各卦次第的原因。后人为篇作序,不过说此篇不可不作罢了。一定要在某篇前某篇后的次序上,勉强连接成文,哪有不可互换的道理,就像《 屯》 、《 蒙》 那样前后相次吗?那么模仿《 周易》 的序,还不如《 诗经》 、《 尚书》 的序那般得体。《 诗经》 、《 尚书》 的篇次,难道完全没有义例可寻吗?但一定要说某篇如何而承接某篇,则没有这个道理。六经垂示教训,它们的道理准则是一样的,何必要称赞《 周易》 的序而不满意《 诗》 、《 书》 的序呢?赵岐的《 孟子篇序》 ,尤为穿凿附会而不可取。
书是为象数而作的,其篇章的次第关系便可以用象数来探求;其书原本与象数无关的,一定要探求其象数来证实它,那就很牵强了。扬雄的《 太玄经》 九九相重为八健一,司撼光的《 潜虚》 五五相重为二十五,都是仿照《 易经》 撰写的抓其数目先确定下来然后再撰文,所以它的篇章如同兵法中军队的编制,可以大约计算到。司马迁著《 史记》 百三十篇,自称能继承政治清明的时代、接续孔子的《 春秋》 ,确实如此,它是夏商周三代之后的绝作。但他自己拟定的条例,也有过当的地方。本纪十二篇,暗中效法《 春秋》 的十二公。《 秦本纪》 分割秦庄襄王以前另为一卷,而最后止于汉武帝时代,为之作《 今上本纪》 ,很明显是为了分开多占篇幅,想让它符合十二这个数字。孔夫子作《 春秋》 ,著作完成后规则才确定下来,纪元有十二国君,因为所处的时代恰好是这样,原本不是纪十三君便已经满了,纪十一君便有亏缺。汉代儒生探求古人著作,多拘泥于表像,像司马迁这样有见识的,仍不能不受影响,所举十二纪就是这种情况。但也只是本纪而已,其他篇目未必都有特别的用意。而研究《 史记》 的人大多喜欢附会,说十二本纪仿效十二月,八书仿效八风,十表仿效十千,三十世家仿效一月三十天,、七十列传仿效七十二候,一百三十篇仿效一岁加上一个闰月,这些都是支离破碎很难弄明白的。即使如他们所说,那么表如果仿效十干,本纪便应当是仿效十二地支,难道皇帝本纪会倒过来使用表示地数的十二支,而王侯却使用表示天数的十干吗?未满三年,凭什么去仿效添加闰月?七十二候,为什么缺少了二个?根据其名称来探求它们的实质,到处都是互相矛盾的地方。但是撰写、研究子书史书的学者多沿用这种学说,或者取阴阳奇偶进行解说,或者用五行相生进行解说,篇幅少的则合并在三五个篇章中,多的则相配到百一}一个篇章,宁可把野鸭的短腿接长、白鹤的长腿截短,总归要使篇章与象数相符合。《 孟子卜匕篇,一定要依据日月五星来解说;屈原的《 九歌》 ,却与九章之数不合。近代如邓氏《 函史》 所分的老阳、少阳等,《 景岳全书》 所分的八方八阵,那又与儿戏相差多少呢?
古人著书为文章取名,只是为了区别甲篇、乙篇,没有什么深意。六经中的文章,现在都能读懂。大概有固定不变的名称与不固定的名称两类,但总归都是为了区别甲篇、乙篇,并非有何深意:固定不变的名称,如典、漠、贡、范之类就属于此;如《 尚书分中的《 帝典》 、《 皋陶谟》 ,《禹贡》 、《 洪范》,都是古代经书中固定的名称;其他如《 尚书》中《多方》 、《 多士》 、《 梓材》 之类的,都不是固定不变的名称。不固定的名称,《 风诗》 、《雅》 、《 颂》 之类就属于此。其诗都是以章首二字作为诗题的。诸子传记这类书,也有固定的名称与不固定的名称,根据文章内容而确定体例,这是不胜枚举的。但它们只是为了区别甲、乙而没有深意,却大致是相同的。象数方面的书,不在此例之中。孔夫子去世后微言大义就断绝了,《 论语》 二十篇,自然是儒家经典的深奥所在了。然而《 学而》 、《 为政》 等篇目,都是取用章首的字句作篇名的,没有其他的意义。《 孟子》 七篇,有的说是万章等弟子所记,有纳说是孟子自己撰写的,要之也是称烦效法《 论语》 一书的。《 梁惠王》 与《 公孙丑》 的篇名,那也是章首的字句,取来标作篇名,哪有别的意思呢了解说者不求篇中的思想内容,而过于讲求篇外的标题,那么在义理上来说就显得牵强附会了。老师学生互相问答,自然是平常的事情;偶然处于篇首而用来作为篇名,有什么值得惊异的呢?解说的人以为卫灵公与季氏,是当代的诸侯、大夫,孔子的道德为王侯所效法,故取来作为篇名,与《 公冶长》 、《 雍也》 等篇一样,都同属于弟子之列;《 孟子》 篇名有《 梁惠王》 、《 滕文公》 ,二人都是当代的诸侯,而与《 万章》、《公孙丑》二篇同在弟子之列,也是这一体例。这可说是穿凿时会而没有道理了。即使如他所说,那么《 论语》 有《 泰伯》 一篇,泰伯是古代的圣贤;有《 尧曰》 一篇,尧为古代的圣明君主,难道也将把孔子推为尧与泰伯的老师吗?微子,是孔子的祖先,以微子作为篇名,难道将把祖先当作学生吗?况且诸侯之中,如齐但公、晋文公,难道不比卫灵公更贤明吗?弟子自然是从同时代这个角度说的,那么同时代的鲁哀公与齐景公也比卫灵公更贤明,不应该取卫灵公。晏婴、莲缓,难道不比季氏更贤明吗?同在一篇中,为什么不把他们安排到篇首,却反而舍彼而取此呢?孟子对于告子,大概是轻视他的以为不屑一提,却也与公孙丑、万章升到同等的地位,可见对此没有什么褒贬的用意。持这种观点来解说古书,难怪后人著书,妄自效法古人却不能真正理解占人用意的人,正在连续不断地涌现。
有人说:附会篇名,强作品评,大概是汉代儒生解说经书,探求篇名之意而不免太过分的缘故。但汉代经师之所以这样做,难道竟然完全没有一点依据而轻率地申述自己的臆说吗?我回答说:这恐怕在周代末年卑微的儒生已经开了头。著书的盛况,没有能超过战国时期的了;把著作用作谋求傣禄的凭借,大概也始于战国。所以屈原的草稿,上官大夫想夺为己有,而《 战国策》 中也多有为他人上书之事,因此文章受到重视而著书也打开了假借他人之手的门路。《 五蠹》 、《 孤愤》 两篇文章,秦王看见后,以至恨不能与作者同时而生,这么说下面的人用文章来求取禄位,国君也是凭文章来选用人的。通过文章求取禄位的人多了,那么夸耀标榜便逐渐兴起而粉饰假托之风也出现了。我翻阅《 汉书• 艺文志》 儒家类的著作,便有《 魏文侯》 与《 平原君》 两种书,读者不了解情况,认为战国时的诸侯、公子怎么归人到儒家?不知道是著书的人自托于儒家,叙述诸侯、公子向他请教学业提出疑难,因而以请教学业者的名字作为篇名放在卷首。其书没有流传下来,后人误解标题的名称,于是便认为是魏文侯、平原君自己所撰写的。短时间内追逐时尚而著书的人,哪有道德可称为人的老师,使诸侯卿相毫无选择,一律跟随他来请教学业呢?一定是本来没有这种事而假托于所交游的显贵来欺世盗名的人。《 战国策》 一书,多记当时谋士的智谋,但也时常有奇谋诡计一时间没被国君用上,著书的人又不能忍痛割爱,便假设主客互相问对辩难以求心中快慰,如苏秦对薛公及楚太子之事,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贫贱之人而依托显贵交相进言,愚陋之人而攀附高明之士作为同类,谋士夸耀欺诈的风气,又恰逢以言辞互相炫耀之际,天下之人竞相仿效已经很久了。而解说经书的儒生眼见当日时事如此,便认为有崇高道德的圣人贤士,一定要借重诸侯卿相一起来拜师推许,然后才有办法出人头地超越一世之上。唉!这是囿于当时风气而产生的错误看法。
假设问答来著书,在古代就有吗?回答说:有的看起来实有其人而实际上并无其事,如《 庄子》 、《 列子》 中的寓言叙述尧与舜、孔子与颜回的问答,一望就知道它是有所寄托的;有的看起来为虚构而实际上并不虚诞,如屈原辞赋中所称的渔父、詹尹,原本没有这些人,而加进屈原自已所说的话,那么渔父这些人是不存在,但屈原固然是有的,这也可一望而知它是有所寄托的。有的假托很有文采,如枚乘《 七发》 中的楚太子与吴客,司马相如《 子虚》 中的乌有先生与子虚;有的假托很质朴,如《 公羊传》 、《 敦梁传》 解释经文,假设间难而不写出间答者的名字,就属于这一类。后代的人,铺陈辞藻,大多是些奇异的假托,因为知道读者对此不会拘泥形迹。考辨质问其中的疑难,必定知道他的真名;没有其人而凭主观推测,便称“或问”,害怕以虚构的言论误了后人。近代撰述的书,我不能没有疑惑。显而易见的道理,不说是可以的。一定要说它,径直写人书中,那也是可以的。作者一定要假设问答,便已经显得迂拙了。一定要假设问答,或者托之甲、乙,或者称“或问”,都是可以的,而一定要标写人名来坐实它,却又是什么道理呢?而且所假托的人,又一定是取用同时代的与他有交往而且还略有声望的人,否则不足以标榜自己。到取来他的著作而回头追问文中的问难者,那人却一点也不知此事,岂不是很冤枉吗?况且问答之体,提间的内容一定很浅显而回答的却一定很深奥,提间内容有错误而回答的东西必定是正确的。现在伪托于问答,这是常把深奥与正确的东西归为自己,而把浅陋与错误的东西推给别人,岂不是很不厚道吗?君子对于著述,如果足以表明文义而评判是非,即使真有其人,还将遮掩他的姓名以保存忠厚的用心,更何况原本没有此说而强行加在别人头上呢?诬陷人来获取名声,与抢劫人来谋取钱财,有什么不同呢?况且文章的起伏变化,往往借助于内容上的有问有答,这本来取决于文章气势变化所致,与文义上的埋伏隐匿一点也没有关联。倘若在这个地方还必须发问,这一定是愚蠢而又最浅陋的人。现在把别人推到愚蠢浅陋的境地,而供作自己文章起伏之用,这便如同借推官这个头衔来押韵一样。从前有个身为僚属的人吟诗毁谤上司,上司把他叫来,恰好与某位推官同时进见。上司责问他,那人又吟诗来自我辩解,诗的末尾说“问某推官”,那位推官从来不知道此事,惶恐不安无法自我表白。出来以后推官责问那人为什么诬陷他,那人回答说:“没有别的缘故,只是借您的官衔来押韵罢了。”
洁问辩难的体例,必定要使问方受屈而让答者充分申述,所以如果不是在儒家经义道理上有至关重要的关系,君子不希望标明问方的姓氏。孟子抵制杨朱、墨翟,一定要选取杨、墨的学说来批驳它,便不只是针对他们本人而是针对他们的学说。所以引用杨朱、墨翟的言论,只是表明杨、墨两家的学说,而不一定专指杨朱、墨翟自己本人。这表明孟子的抵制很深刻,希望彻底清除他们的流派。大概因为彼此两种学说不能同时共存,不这样做不足以阐明先王的大道。那些异端邪说对待我们儒学,何曾不是这样呢?韩非研究刑名之说,那么儒、墨两家学说都在他所摈弃之列。墨家的言论很少,而儒家则有《 诗》 、《 书》 六经,都为儒生所称述,所以韩非对尧、舜、文王、周公事迹的一一诽谤,必须借儒家的言论来进行辩驳。所以他的诸篇《 难》 文,大多标明儒家人物作为练习射箭的靶子,这在他来说也是不得不如此,因此君子不屑于与之计较。然而韩氏之文华美善辩,其用意深刻,后世写文章的人大多喜欢读它。只看他的文章而不管他的为人,那也未尝不可用作参考。王充的《 论衡》 ,就是仿效诸篇《 难》 文而写作的。仿效韩氏的文章,不是出于其学说的需要,竟然也标明儒者而对他进行责难;而且他所进行的责难,文中援据的传记之书错杂而出,也不完全出于儒家。强行加在儒家头上而作为射击目标的靶子,王充与儒家有何怨仇呢?而且他的《 问孔》 、《 刺孟》 等篇的论辩责难,认为儒家学说是错误的,其文有些像韩非的风格。韩非排斥儒学,是为了阐述刑名之说。王充的用意,又是为了阐明什么呢?观看他严厉驳斥韩非鹿与马的比喻来尊崇儒学,而且他自己作叙说,要辨别世俗流传的讹误,想纠正人心风俗,这都是儒家的宗旨。既然如此,那么王充是以儒者来排斥儒者吗?韩非的宗旨,固然是存在的。他的文章意味深长,并不在于能斥责儒家。王充学习韩非的文章而没有消化好,以为不斥责儒家,文章便没有深长的意味吗?大凡世人互相辱骂,大多会反过来用对方的语言去辱骂对方,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如果指名道姓地辱骂,那么用对方的话反骂对方就必定要改换其名字,这是必然的。现在王充贬斥儒家,这是他在借用对方的语言反骂对方却仍然使用着自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