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内篇四 砭俗

类别:史部 作者:章学诚(清) 书名:文史通义

    文章家言及于寿屏祭幛,几等市井间架,不可入学士之堂矣。其实时为之也。涉世不得废应酬故事,而祝嘏陈言,哀挽习语,亦无从出其性灵,而犹于此中斤斤焉,计工论拙,何以异于梦中之占梦欤?夫文所以将其意也,意无所以自申,而概与从同,则古人不别为辞,如冠男之祝,醮女之命,但举成文故牍而已矣。文胜之习,必欲为辞,为之而岂无所善?则遂相与矜心作意,相与企慕仿效,滥觞流为江河,不复可堙阏矣。夫文生于质也,始作之者,未通乎变,故其数易尽。沿而袭之者之所以无善步也,既承不可遏之江河,则当相度宣防,资其灌溉,通其舟楫,乃见神明通久之用焉。文章之道,凡为古无而今有者,皆当然也。称寿不见于古,面叙次生平,一用记述之法;以为其人之不朽,则史传竹帛之文也。挽祭本出辞章,而历溯行实,一用诔谥之意,以为其人之终始,则金石刻画之文也。文生于质,视其质之如何而施吾文焉,亦于世教未为无补。又何市井间架之足疑,而学士之不屑道哉?

    夫生有寿言,而死有祭挽,近代亡于礼者之礼也。礼从宜,使从俗,苟不悖乎古人之道,君子之所不废也。文章之家,卑视寿挽,不知神明其法,弊固至乎此也。其甚焉者,存祭挽而耻录寿言。近世文人,自定其集,不能割爱而间存者,亦必别为卷轴,一似雅郑之不可同日语也。汪钝翁以古文自命,动辄呵责他人,其实有才无识,好为无谓之避忌,反自矜为有识,大抵如此。此则可谓知一十而昧二五也。彼徒见前人文集有哀诔而无寿言,以谓哀诔可通于古,而祝嘏之辞,为古所无也。不知墓志始于六朝,碑文盛于东汉,于古未有行也。中郎碑刻,昌黎志铭,学士盛称之矣。今观蔡、韩二氏之文集,其间无德而称,但存词致,所与周旋而俯仰者,有以异于近代之寿言欤?宽于取古,而刻以绳今,君子以为有耳而无目也。必以铭志之伦,实始乎古,则祝嘏之文,未尝不始于《周官》,六祝之辞,所以祈福祥也。以其文士为之之晚出,因而区别其类例,岂所语于知时之变者乎?

    夫文生于质。寿祝哀诔,因其人之质而施以文,则变化无方,后人所辟,可以过于前人矣。夫因乎人者,人万变而文亦万变也;因乎事者,事不变而文亦不变也。醮女之辞,冠男之颂,一用成文故典,古人不别为辞,载在传记,盖亦多矣。揖让之仪文,鼓吹之节奏,礼乐之所不废也。然而其质不存焉,虽有神圣制作,无取仪文节奏,以为特著之奇也。后人沿其流而不辨其源者,则概为之辞,所为辞费也。进士题名之碑,必有记焉;明人之弊,今则无矣。科举拜献之录,必有序焉。此则今尚有之。似可请改用一定格式,如贺表例。自唐、宋以来,秋解春集,进士登科,等于转漕上计,非有特出别裁之事也。题名进录,故事行焉。虽使李斯刻石,指题名碑。刘向奏书,指进呈录。岂能于寻常行墨之外,别著一辞哉?而能者矜焉,拙者愧焉,惟其文而不惟其事,所谓惑也。成室上梁,必有文焉;婚姻通聘,必有启焉。

    同此堂构,同此男女,虽使鲁般发号,高禖绍宾,岂能于寻常行墨之外,别著一辞哉?而能者矜焉,拙者愧焉,惟其文而不惟其事,所谓惑也。而当世文人,方且劣彼而优此,何哉?国家令典,郊庙祝版,岁举常事,则有定式,无更张也;推恩循例,群臣诰敕,官秩相同,则有定式,无更张也;万寿庆典,嘉辰令节,群臣贺表,咸有定式,无更张也。圣人制作,为之礼经,宜质宜文,必当其可。文因乎事,事万变而文亦万变,事不变而文亦不变,虽周、孔制作,岂有异哉?揖让之仪文,鼓吹之节奏,常人之所不能损者,神圣之所不能增;而文人积习相寻,必欲夸多面斗靡,宜乎文集之纷纷矣。

    《礼》曰:“君子未葬读丧礼,既葬读祭礼,丧复常读乐章。”丧礼远近有别,而文质以分,所以本于至情也。近世文人,则有丧亲成服之祭文矣,葬亲堂祭之祭文矣,分赠吊客之行述矣。传曰:“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茕茕苫块之中,杖而后能起,朝夕哭无时。”尚有人焉,能载笔而摛文,以著于竹帛,何以异于苍梧人之让妻,华大夫之称祖欤?或曰:未必其文之自为,相丧者之代辞也。夫文主于质也,代为之辞,必其人之可以有是言也。鸱鸮既处飘摇,不为碔砆之好音;鲋鱼故在涸辙,不无愤然之作色。虽代禽鱼立言,亦必称其情也。岂曰代为之辞,即忘孝子之所自处欤?

    或谓代人属草,有父母者,不当为人述考妣也。颜氏著训,盖谓孝子远嫌,听无声而视无形,至谆谆也。虽然,是未明乎代言之体也。嫌之大者,莫过君臣;周公为成王诏臣庶,则不以南面为嫌。嫌之甚者,莫过于男女;谷永为元帝报许后,即不以内亲为忌。伊古名臣,拟为册祝制诰,则追谥先朝,册后建储,以至训敕臣下,何一不代帝制以立言,岂有嫌哉?必谓涉世远嫌,不同官守,乐府孤儿之篇,岂必素冠之棘人?古人寡妇之叹,何非须眉之男子?文人为子述其亲,必须孤子而后可;然则为夫述其妻,必将阉寺而后可乎?夫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君子弗为,盖以此哉!

    【 译文】

    文章家谈到寿屏挽嶂,几乎视如市井中的房屋结构,以为不可进人学者的殿堂。其实这是时势所造成的。在世俗中生活不可能废弃应酬的事情,祝寿用的陈辞滥调,哀吊用的相沿成习的语言,也无法表现作者的性灵,而仍然对此斤斤计较它们的工巧笨拙,这与在梦中解说梦的吉凶有何区别!文章,是用来表达作者的思想的,没有什么自己的意思要表达,而一概与他人相同,那么古人并不另外撰写新辞,如男子行冠礼时的祝文,女子出嫁时的诫词,只采用现成的文字而己。由于追求文彩的习气,一定要另撰新辞,既己重撰难道会没有一点优胜的地方吗?于是便互相故作姿态振作精神,互相仰慕仿效,只能浮起酒杯的源头便流淌成了江河,再也不可能堵塞住了。文章决定于它所表现的内容,最初为文的人未能通晓变化,所以其气数容易到头,这也是后来沿袭的人之所以效法不好的原因。既然沿承的是不可遏制的江河,那么便应当进行考察防治,利用它来灌溉,让它通行舟船,才能看见人的神智所发挥的变通永久的作用。文章之道,凡是古代没有而今天有的文体,都有其必然原因。祝寿不见于古代,但叙述生平,全用的是记述的方法,把它作为寿诞者不朽的文字,就像史书传记的文字。挽辞祭文原本出于辞章,但一一追述死者的生平事迹,完全采用诛文、赠谧的旨意,作为那人一生的总结,就像刻于金石的碑志。文章决定于内容,根据内容的具体情况而撰写自己的文章,对人世教化也不是没有补益的,又有什么值得你把它疑为市井中的房屋结构,使学者们都不屑于谈论它呢?

    活着有祝寿的言辞,死了有祭奠悼念的文字,这是近代丢失的礼制中的一种礼。礼法的制定要适合时宜,使者出便要顺从当地的风俗,如果不违背古人的准则,那么君子是不会废弃的。文章家们,鄙视祝寿、悼念之文,而不知道完善这种文体的写法,固然会出现这样的弊端。其中更有甚者,保存祭奠悼念的文章而耻于收录祝寿的文字。近代文人自己编定文集,不能忍痛割爱而间或保存的这类文字,也必定要另外编排成卷,完全像雅乐与郑声不可同日而语似的,汪挑翁以古文自命,动不动就呵斤他人。其实他是有才无识,喜欢弄些没有意义的禁.忌,反而骄矜地自以为有见识,大抵都是这样。这可说是只知一十而不明白二五。他只见前人文集中有哀悼的诛文而没有祝寿的文章,以为诛文可与古代相通,而祝寿之辞则为古代所无。不知道墓志始于六朝,碑文盛行于东汉,对上古来说也没有通行。蔡中郎的碑刻,韩昌黎的墓志,学者极为称赞。今天看蔡、韩二人的文集,其中没有德行而加以称颂,只留存一些文辞赠给与他有交际周旋的人,什么地方与近代的祝寿之辞有区别呢?对待古代的事物很宽容,而要求今人却很苛刻,君子以为那是有耳朵而没有眼睛。一定要认为墓志碑铭之类的实际上是从上古开始的,那么祝寿之辞未尝不是从《 周礼》 开始的,六祝的文辞,都是用来祈祷富贵吉祥的。因为它是文人所作而出现较晚,所以把它们的类例区别开来,这难道是对通晓时势变化的人所说的话吗?

    文章决定于它所表现的内容,祝寿哀悼,根据那人的具体情况而下笔撰文,则变化不定,后人所开辟的境界,就可以超过前人了。根据人来写的,人有万变文章也有万变;根据事来写的,事无变化文章也无变化。嫁女的诫辞,男子加冠的祝语,全用现成的文字过去的惯例,古人不另外撰写新辞,记载在传记中的这类文辞,也己经很多。宾主相见作揖谦让的礼仪,击打吹奏乐的节奏,是礼乐制度所未废弃的;然而它原先所具备的实质已经不存在了,即使有圣人来制作,也不取那些礼仪节奏作为稀奇之物而加以特别的记述。后世顺流而下不辨其源的人,则一概撰写新辞,所写的文辞就很烦琐了。进士题名的石碑,上面必定有题记;这是明人的弊病,现在已经没有了。科举放榜时所进呈的题名录,必定要有序文。这种情况今天还有,似乎可请求改用一定的格式,如同贺表的体例。从唐、宋以来,秋季解送应举的士子、春季会集于礼部考试,进士及第,如同嘈运粮响、上呈计簿,并非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进士题名与进呈名单,都是按例行事,即使叫李斯刻碑,指题名碑。刘向奏书,指进呈录。难道能在寻常文字之外另外再撰写一句话吗?但是擅长此道的人以此向人炫耀,而笨拙的人则感到惭愧,考虑其文而不考虑其事,这就是所谓的迷惑。建房开始安装屋梁,一定有贺喜的文字;结婚送聘礼,一定有请帖。同是这样的建造房屋,同是这样的男女婚礼,即使是鲁班发礼祝贺落成,媒神介绍宾客,难道能在寻常文章之外再另添一句吗?但是精于此道的人以此向人炫耀,而笨拙的人则感到惭愧,考虑其文而不考虑其事,这就是所谓的迷惑。而当代的文人尚且斤斤计较谁优谁劣,这是干什么呢?国家的庆典,祭祀天地祖宗的祝文,是每年都要举行的常事,那么是有固定的格式,没有重新改换的。根据惯例推行赏赠,降给群臣的浩文救书,官阶相同,那么有固定的格式,没有重新更改的。皇帝诞辰的庆祝典礼,美好的时辰节日,群臣上呈的贺表,都有固定的格式,没有重新改换的。圣人制作出来,成为礼仪中的经典,有的适宜质朴有的适宜华丽,一定符合事物的性质特点。文章根据具体事物来写,事物有万种变化文章也有万种变化,事物不变文章也不变,即使是周公、孔子来制作,难道会有什么不同吗?宾主相见作揖谦让的礼仪,击打吹奏乐的节奏,是平常人所不能减损的,也是圣人所不能增补的。而文人积习相随,一定要夸耀繁多华丽,难怪文集会越来越繁乱。

    《 礼记》 说:“君子服丧时,在没有出葬之前,要诵读丧礼;安葬之后,要诵读祭礼;三年丧毕恢复正常的生活,就可以读诗歌了。”丧礼亲疏有别,尚文尚质有所区分,是出于至诚之情的缘故。近代的文人,在父母去世亲属穿上丧服时有祭文,安葬之后在灵堂吊唁有祭文,给吊唁的宾客分赠礼品时有行状。经传上说:“孝子丧失父母时,哭得气短力竭,断断续续,进退举止失去了平常端庄的仪容,言语也不再加以修饰,孤独地与草垫、土块为伴,扶着拐杖才能站立,从早到晚时时哭泣。”不料还有这样的人,竟能提笔作文,以便载人史册,这与苍梧人把美貌的妻子让给兄长,宋国大夫华藕宣扬祖先的罪过有什么区别?有的人说:那些文章不一定是孝子亲自撰写的,而是帮助料理丧事的人所代写的。文章是由其内容实质决定的,别人所写的文辞,那人必定也可以有这样的话。鸥鸭既已身处风雨漂摇之中,就不能发出清亮宛转的声音;封鱼身在干涸的车辙中,不能不愤然作色。虽然代禽鸟鱼儿说话,也一定符合它的实际情形,难道说是代写的文章,就忘记了身为孝子所处的境况吗?

    有人说代人撰写文稿,父母健在的,不应当为他人叙述亡故的父母。颜氏撰写《 家训》 ,是说孝子应当远避嫌疑,在无声无形中去聆听父母的教导、想见父母的形像,这是最恳切的话。虽然如此,但这还是不了解代言的文体。嫌疑最大的,没有什么能超过君臣之间的事;周公代成王诏令臣民,便不以凯觑君位为嫌疑。嫌疑最深的,没有什么能超过男女之间的事;谷永上言为汉元帝责难许皇后,就不因许皇后为内亲而顾忌。古代名臣,都撰写册命、祝文、制书、浩令,那么追溢先朝皇帝,册命皇后设立太子,以至告诫臣下,哪,一样不是代皇帝下令而撰拟文辞,哪里有什么嫌疑呢?一定要说人世间的远避嫌疑,不同于官员的职守,乐府中《 孤儿》 这类篇章,作者难道一定是戴着白帽服丧的人吗?古人发出寡妇之叹,为什么不能是须眉男子?文人为人子称述他的父母,如果一定要身为孤儿才可以;那么替身为丈夫的称述他的妻子,就一定要阉割之后才可以了?不合礼制的礼,不合道义的义,君子是不干的,大概就因为这个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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