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内篇五 答客问中

类别:史部 作者:章学诚(清) 书名:文史通义

    客曰:孔子自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好古敏以求之。”夏殷之礼,夫子能言,然而无征不信,慨于文献之不足也。今先生谓作者有义旨,而笾豆器数,不为琐琐焉,毋乃悖于夫子之教欤?马氏《通考》之详备,郑氏《通志》之疏舛,三尺童子所知也。先生独取其义旨,而不责其实用,遂欲申郑而屈马,其说不近于偏耶?

    章子曰:天下之言,各有攸当;经传之言,亦若是而已矣。读古人之书,不能会通其旨,而徒执其疑似之说,以争胜于一隅,则一隅之言。不可胜用也。天下有比次之书,有独断之学,有考索之功,三者各有所主,而不能相通。《六经》之于典籍也,犹天之有日月也。读《书》如无《诗》,读《易》如无《春秋》,虽圣人之籍,不能于一书之中,备数家之攻索也。《易》曰“不可为典要”,而《书》则偏言“辞尚体要”焉;读《诗》不以辞害志,而《春秋》则正以一言定是非焉。向令执龙血鬼车之象,而征粤若稽古之文,托熊蛇鱼旐之梦,以纪春王正月之令,则圣人之业荒,而治经之旨悖矣。若云好古敏求,文献征信,吾不谓往行前言可以灭裂也。多闻而有所择,博学而要于约,其所取者有以自命,而不可概以成说相拘也。大道既隐,诸子争鸣,皆得先王之一端,庄生所谓“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者也。

    目察秋毫,而不能见雷霆;耳辨五音,而不能窥泰山。谓耳目之有能有不能,则可矣;谓耳闻目见之不足为雷霆山岳,其可乎?

    由汉氏以来,学者以其所得,托之撰述以自表见者,盖不少矣。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譬犹日昼而月夜,暑夏而寒冬,以之推代而成岁功,则有相需之益;以之自封而立畛域,则有两伤之弊。故马、班史祖,而伏、郑经师,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亦并行其道而不相为背者也。使伏、郑共注一经,必有牴牾之病;使马、班同修一史,必有矛盾之嫌。以此知专门之学,未有不孤行其意,虽使同侪争之而不疑,举世非之而不顾。此史迁之所以必欲传之其人,而班固之所以必待马融受业于其女弟,然后其学始显也。迁书有徐广、裴駰诸家传其业,固书有服虔、应劭诸家传其业;专门之学,口授心传,不啻经师之有章句矣。

    然则春秋经世之意,必有文字之所不可得而详,绳墨之所不可得而准。而今之学者,凡遇古人独断之著述,于意有不惬,嚣然纷起而攻之,亦见其好议论而不求成功矣。

    若夫比次之书,则掌故令史之孔目,簿书记注之成格,其原虽本柱下之所藏,其用止于备稽检而供采择,初无他奇也。然而独断之学,非是不为取裁;考索之功,非是不为按据。如旨酒之不离乎糟粕,嘉禾之不离乎粪土,是以职官故事案牍图牒之书,不可轻议也。然独断之学,考索之功欲其智,而比次之书欲其愚。亦犹酒可实尊彝,而糟粕不可实尊彝;禾可登簠簋,而粪土不可登簠簋,理至明也。古人云:“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为职官故事案牍图牒之难以萃合而行远也,于是有比次之法。不名家学,不立识解,以之整齐故事,而待后人之裁定,是则比次欲愚之效也。举而登诸著作之堂,亦自标名为家学,谈何容易邪?且班固之才,可谓至矣。然其与陈宗、尹敏之徒,撰《世诅本纪》与《新市》、《平林》诸列传,不能与《汉书》并立,而必以范蔚宗书为正宗。则集众官修之故事,与专门独断之史裁不相缀属又明矣。

    自是以来,源流既失,郑樵无考索之功,而《通志》足以明独渐之学君子于斯有取焉。马贵与无独断之学,而《通考》不足以成比次之功,谓其智既无所取,而愚之为道,又有未尽也,且其就《通典》而多分其门类,取便翻检耳;因史志而裒集其论议,易于折衷耳。此乃经生决科之策括,不敢抒一独碍之见,标一法外之意,而奄然媚世为乡愿,至于古人著书之义旨,不可得闻也。俗学便其类例之易寻,喜其论说之平善,相与翕然交称之,而不知著作源流之无似。此呕哑嘲哳之曲,所以属和万人也。

    【 译文】

    客人说:孔子自己称:“只阐述而不创作,相信并爱好古代文化。”又说:“爱好古代文化,勤奋敏捷地去追求它。”夏、殷两代的礼制,孔子能讲出来,然而由于没有文献可证,因而不足凭信,孔子也慨叹文献的不足。今天先生称作者有旨意,对篷、豆的礼器数目这类细节则不作繁琐的过问,恐怕违背了孔夫子的教导吧?马端临《 文献通考》 的详细完备,郑樵《 通志》 的疏漏讹误,三尺高的儿童都知道。先生只取它们的旨意来评论,而不问它们实用与否,意图褒扬郑樵而贬抑马端临,这种论述不近于偏颇吗?

    章子回答说:天下的言论,各自都有它合理的地方;经传上的话,也是这样的。读古人的书,不能会通它的旨意,而只是拿些书中是非难辨的话,在某一方面来争个胜负,那么这种片面的言论是用不完的。天下有排比编纂的书籍,有自成一家、别出心裁的学说,有考订求索的功业,三者各有自己所注重的东西,而不能互相变换。六经对于典籍,就像天上有日月一样。读《 尚书》 时就像没有过《 诗经》 一样,读《 周易》 时就像没有过《 春秋》 一样,虽然是圣人制作的典籍,也不能在一书之中兼备数家研治的内容。《 周易》 说“不可作为经常不变的纲要”,而《 尚书》 则偏偏说“文辞崇尚切实简要”。读《 诗经》 不能拘泥于辞句而误解了诗意,而《 春秋》 则正是以一字判定是非的。如果拿《 易纤今中龙在原野上流血与装载鬼怪的大车等景象,来验证《 尚书》 中“粤若稽古”这样的古文;依托《 诗经》 中熊、蛇、鱼、族这类预示吉兆的梦,来记载《 春秋》 中“春王正月”的政令,那么圣人的事业便要荒废,研治经书的宗旨就会背离大道,如果说爱好古代文化并勤奋探求,文献足以验证取信,我不认为对前代圣贤的言行可以草率对待。多听才能有所选择,广泛地学习文献而最后归于简约,作者所选取的将有自己的用意,而不可一概拘泥于过去的说法。大道既然已经被遮蔽起来,诸子争鸣,各自得到先王的某一方面,这就是庄子所说的“耳朵、眼睛、口与鼻子,都各有所长,不能互相替换它的作用”。眼睛能明察秋毫却无法看见雷霆,耳朵能辨析五音却不能窥见泰山,说耳朵、眼睛各自都有所能与有所不能是可以的,要说耳闻目见不能够听到雷霆看见山岳,难道可以吗?

    从汉代以来,学者将自己所获得的见识,寄托在著述中以便自我表现,这样的人大概有不少。崇高明睿的人大多从事独自裁断的一家之学,秉性深沉隐含不露的人祟尚考订求索的功业,天下的学术没有超出这两条途径的。譬如日出为白天而月出为夜晚,炎暑为夏而寒冷为冬,让它们互相循环更替而成就一年的时序,那便有互相需求的益处;使它们自我封闭而划分界域,便有两败俱伤的弊端。所以司马迁、班固二位史学祖师与伏生、郑玄二位经学大师,如果调换他们的位置便不能做出很好的成就,这也是并行其道而不互相矛盾的。如果伏生与郑玄共同注释一种经书,必定有互相抵捂的毛病;如果司马迁与班固共同修撰一种史书,必定有互相矛盾的嫌疑。因此可知自成一家的学说,没有谁不是在独自推行自己的旨意,即使同行的人争论不休他也不怀疑,即使天下人都来指责他也不回头。这就是司马迁之所以一定要传授给那个人,班固的书之所以一定要等待马融师从他的妹妹,然后他们的学说才开始显达的原因。司马迁的《 史记》 有徐广、裴骃等人传授他的学业,班固的《 汉书》 有服虔、应邵等人传授他的学业,专门的学术,口授心传,不异于经学老师有章句授受。既然如此,那么以《 春秋》 治理天下的旨意,一定有从文字上所不能详细知道的,一定有超出现成的条规的地方。但今天的学者,凡是遇到古人自成一家、别具心裁的著作,在心里若有不满意的地方,便吵吵嚷嚷地纷纷起来攻击它,也可看出他们喜欢议论而不求其是否能成就功业。

    至于排比编纂的书,就如同掌故、令史的档案目录,如同簿册、起居注的固定格式,它的起源虽然出于朝廷藏书室所典藏,它的用途只是防备稽考检查与提供采录选择,原本没有其他什么奇特之处。但是别出心裁、自成一家的著作,没有它便不能进行取舍剪裁;考订求索的功业,没有它便无法进行考据判断,如同美酒离不开酒渣,好禾苗离不开粪土。因此职官掌故、文书图谱之类的书籍,不可随便讥议。但是别出心裁的一家之学与考订求索的功业追求高明睿智,而排比编纂的书追求愚笨。也就像酒可以装人杯盏中饮用而酒渣却不能装进酒杯饮用,稻子可以登上礼器用来祭祀而粪土却不能登上礼器,这道理是最明白不过的了。古人说:“言语没有文采,流传不到远方。”“文辞不典雅纯正,士大夫难以出口。”因为职官掌故、文书图谱难以聚集而流传后世,于是有排比编纂的方法。不以一家之说自称,不插进自己的见解,用来整理前朝的旧事,等待后人的裁断评定,这就是排比编纂的书追求愚笨的功效。把它抬上著作的殿堂,也自我标榜为一家之学,谈何容易呀!况且班固的才能,可称得上是最好的了,但他与陈宗、尹敏等人合撰的《 世宗本纪》 及《 新市》 、《 平林》 等列传,就不能与《 汉书》 并列,而一定要以范晔的《 后汉书》 所记载的为正宗,那么由官府聚集众人所修的纂集旧事的史书,与一家独撰、别出心裁的史著互不关联,又很明白了。

    自此以后,源流已经迷失,郑樵没有考订求索的功业,但《 通志》 足以阐明自成一家的学说,君子以为在这方面颇有可取之处。马端临没有自成一家的学说,而《 通考》 又不足以成就排比编纂的事业,认为他在睿智方面既无可取之处,而愚笨方面又还没有完全做好。况且它依据《 通典》 而将门类分得更细,只是为了便于翻检罢了;因袭史志而把它们的议论汇集起来,只是为了折衷而已。这是儒生为科举考试所作的策括,不敢表达一点独立的见解,显示一点法外的用意,却完全迎合讨好世俗变成了伪善的乡愿。至于古人著书的意义宗旨,则无法听到了。世俗的学者因为其书门类体例容易翻检而感到便利,喜欢书中的论说平稳和善,便一起交口称赞它,却不知道他们之间著作源流的不同。这就如同嘶哑烦杂的乐曲,之所以会有万人跟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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