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之源,本于钟嵘《诗品》。然考之经传,如云:“为此诗者,其知道乎?”又云:“未之思也,何远之有?”此论诗而及事也。又如“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其诗孔硕,其风肆好”,此论诗而及辞也。事有是非,辞有工拙,触类旁通,启发实多。江河始于滥觞,后世诗话家言,虽曰本于钟嵘,要其流别滋繁,不可一端尽矣。
《诗品》之于论诗,视《文心雕龙》之于论文,皆专门名家,勒为成书之初祖也。《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如云某人之诗,其源出于某家之类,最为有本之学。其法出于刘向父子。论诗论文,而知溯流别,则可以探源经籍,而进窥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矣。此意非后世诗话家流所能喻也。钟氏所推流别,亦有不甚可晓处。盖古书多亡,难以取证。但已能窥见大意,实非论诗家所及。
唐人诗话,初本论诗,自孟棨《本事诗》出,亦本《诗小序》。乃使人知国史叙诗之意;而好事者踵而广之,则诗话而通于史部之传记矣。间或诠释名物,则诗话而通于经部之小学矣;《尔雅》训诂类也。或泛述闻见,则诗话而通于子部之杂家矣。此二条,宋人以后较多。虽书旨不一其端,而大略不出论辞论事,推作者之志,期于诗教有益而已矣。
《诗品》、《文心》,专门著述,自非学富才优,为之不易,故降而为诗话。沿流忘源,为诗话者,不复知著作之初意矣。犹之训诂与子史专家,子指上章杂家,史指上章传记。为之不易,故降而为说部。沿流忘源,为说部者,不复知专家之初意也。诗话说部之末流,纠纷而不可犁别,学术不明,而人心风俗或因之而受其敝矣。
宋儒讲学,躬行实践,不易为也。风气所趋,撰语录以主奴朱、陆,则尽人可能也。论文考艺,渊源流别,不易知也。好名之习,作诗话以党伐同异,则尽人可能也。以不能名家之学,如能名家,即自成著述矣。入趋风好名之习,挟人尽可能之笔,著惟意所欲之言,可忧也,可危也!
说部流弊,至于诬善党奸,诡名托姓。前人所论,如《龙城录》、《碧云騢》之类,盖亦不可胜数,史家所以有别择稗野之道也。事有纪载可以互证,而文则惟意之所予夺,诗话之不可凭,或甚于说部也。
前人诗话之弊,不过失是非好恶之公;今人诗话之弊,乃至为世道人心之害。失在是非好恶,不过文人相轻之气习,公论久而自定,其患未足忧也。
害在世道人心,则将醉天下之聪明才智,而网人于禽兽之域也。其机甚深,其术甚狡,而其祸患将有不可胜言者;名义君子,不可不峻其防而严其辨也。
小说出于稗官,委巷传闻琐屑,虽古人亦所不废。然俚野多不足凭,大约事杂鬼神,报兼恩怨;《洞冥》、《拾遗》之篇,《搜神》、《灵异》之部,六代以降,家自为书。唐人乃有单篇,别为传奇一类。专书一事始末,不复比类为书。大抵情钟男女,不外离合悲欢。红拂辞杨,绣襦报郑:韩、李缘通落叶,崔、张情导琴心;以及明珠生还,小玉死报;凡如此类,或附会疑似,或竟托子虚,虽情态万殊,而大致略似。其始不过淫思古意,辞客寄怀,犹诗家之乐府古艳诸篇也。宋、元以降,则广为演义,谱为词曲,遂使替史弦诵,优伶登场,无分雅俗男女,莫不声色耳目。盖自稗官见于《汉志》,历三变而尽失古人之源流矣。
小说、歌曲、传奇、演义之流,其叙男女也,男必纤佻轻薄,而美其名曰才子风流;女必冶荡多情,而美其名曰佳人绝世。世之男子有小慧而无学识,女子解文墨而暗礼教者,皆以传奇之才子佳人,为古之人,古之人也。
今之为诗话者,又即有小慧而无学识者也。有小慧而无学识矣,济以心术之倾邪,斯为小人而无忌惮矣,何所不至哉?
【 译文】
诗话的起源,出于钟嵘《 诗品》 。但是根据儒家经典来考察,如孔子说:“作这首诗的人,他懂得治国的道理呀l ”又说道:“他是不去想念,若要想念,有什么遥远的呢?' ’这是评论诗歌而涉及到事情。又如“吉甫作诗,宛如清风一样和煦”; “他的诗非常出色,他的诗多么美妙”,这是评论诗歌而涉及到文辞。事情有是有非,文辞有工巧与笨拙,触类旁通,启发确实很多。江河发源于很小的水流,后世诗话家的著作,虽说源出于钟嵘,但总括起来说诗话流派太繁杂,无法从一个方面去穷尽它。
《 诗品》 对于诗歌的评论,如同《 文心雕龙》 对于文章的评论,都是专门的名家撰成著作的鼻祖。《 文心雕龙》 体系庞大而思虑周密,《 诗品》 思想深刻而意义深远,因为《 文心雕龙》 包罗了各家言论,而《 诗品》 则深人到从六经来追溯各家流派。如说某人的诗,源出于某家之类,足最有根本源流的学说,这种方法出于对向父子。论诗论文而知道追溯源流,便可以探求典籍的源头,进而窥见天地的纯美,古人的全貌了。这种用意不是后代诗话家所能明白的。钟氏所探求的流别,也有令人不很明白的地方。大概古书有很多亡佚,难以取证。但是已经能窥见他的大意,实在不是后世的诗话家所能达到的。
唐朝人的诗话,起初本来是评论诗歌的,自从孟柴的《 本事诗》 问世后,也源于《 诗小序》 。于是使人知道了朝廷史官为诗作序的用意。好事者跟随其后加以推演,那么诗话便与史部的传记相通了。间或解释事物的名称、特征,那么诗话便又与经部的小学相通了。如《 尔推》 训话类的著作。或者广泛地叙述见闻,那么诗话又与子部的杂家相通了。这两条,宋人以后较多。虽然那些书的宗旨不是同一个方面的,但大致不超出论辞论事,探求作者心意这个范围,希望在诗歌教化上有所裨益而已。
《 诗品》 、《 文心雕龙》 ,是专门的著述,如果不是学问渊博、才华出众的人,不容易写出这样的著作,所以退一步而撰写诗话;沿着支流忘记了本源,写诗话的人不再了解著作的本来意义。犹如训话与子、史方面的专家,子指上一章所说的杂家,史指_L 一章所说的传记。这些学问不容易做,所以退一步而撰写笔记小说;沿着支流忘记了本源,写笔记小说的人不再知道专家的本来意义。诗话与说部著作的末流,互相纠缠在一起而无法区分清楚,学术源流不明,人心风俗或许因此而受到危害。
宋代儒生讲学,亲身实践,不容易做到;追随风气,撰写语录来尊崇或贬斥朱熹与陆九渊,那么人人都能做到。评论诗文考辨学术,渊源流别,不容易知道;出于追求名声的习气,作诗话来党同伐异,则人人都可做到。以不能自成一家的学问,如果能够白成一家,就自然会撰成著作。堕入追随风尚爱好名声的习气之中,挟带人人都会使用的文笔,撰写随心所欲的言论,这是值得优虑的,也是危险的!
说部著作相沿而成的弊端,以至于诬蔑善良而偏祖奸邪,捏造假名妄托他人。前人所论证的,如《 龙城录》 、《 碧云骆》 之类,大概也数不胜数,这就是为什么史学家要讲究区别选择野史的方法。事情有记载则可以互相印证,而文辞则只凭主观感情进行嘉许贬抑,诗话的不足为凭,有的比笔记小说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人诗话的弊病,不过是失去了是非好坏的公正;今人诗话的弊病,竟然成了世道人心的祸害。过失在是非好坏的不公正,不过是出于文人相轻的习气,时间久了自然会有公论,那种弊病还不足忧虑。危害在世道人心,却将使天下的聪明才智都变得神志不清,把人网罗进禽兽的圈子里。他的心机很深,他的手法很狡猾,他带来的祸患也将数不胜数。注重名声道义的君子,不可不严加防范、严格辨别。
杂言琐记出于稗官,僻陋小巷里的传闻琐碎细屑,就是古人也是不废弃的。但便俗乡野大多不足凭信,大约混杂着鬼神之事,恩怨报应,《 洞冥记》 、《 拾遗记》 等篇落《 搜神记》 、《 灵异记》 等著作,六朝以下,各家独自撰写成书。唐朝人才有单篇,另辟蹊径撰成传奇之类的。专门叙述一件事情的始末,不再是分类编排成书。大致写些男女钟情,不外乎悲欢离合。如红拂辞别杨素,李娃用绣袄报答郑生,韩、李二人以红叶题诗喜结奇缘,崔、张二人通过琴声传达爱恨之情,以及明珠死而复生,小玉死后报仇雪恨,凡此种种,有的牵强附会似真似假,有的竟然假托为子虚乌有,虽然情态万殊,而大致相似。最初不过表达思古之意,作者寄托情怀,犹如诗人撰写乐府《 古艳行》 之类的诗篇。宋、元以来,则广泛地加以敷演,谱写成词曲,于是使乐师配乐歌唱诵读,艺人登台演出,,不分雅俗男女,无不以耳闻目睹歌舞美色为快。自从小说始见于《 汉书• 艺文志》 ,经历三次演变已经完全失去了古人的源流。
小说、歌曲、传奇、演义之流,它们描写男女,男的必定纤巧轻浮又浅薄,却美其名为才子风流;女的必定艳丽放荡又多情,却美其名为绝世佳人。世上有小聪明而无学识的男子,懂文墨而不知礼教的女子,都把传奇中的才子佳人作为心中仰慕的古人,仰慕的古人!今天作诗话的人,也就是那种有小聪明而没有学识的人。有小聪明而没有学识,再加上邪恶不正的心术,这就成了肆无忌惮的小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