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曰:“疏通知远,《书》教也:比事属辞,《春秋》教也。”言述作殊方,而风教有异也。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
言坟籍具存,而作者之旨,不可不辨也。古者史官各有成法,辞文旨远,存乎其人。孟子所谓其文则史,孔予以谓义则窃取,明乎史官法度不可易,而义意为圣人所独裁。然则良史善书,亦必。有道矣。前古职史之官不可考,《春秋》列国之良史,著董狐、南史之直笔,左史倚相之博雅,其大较也。
窃意南、董、左史之流,当时必有师法授受。第以专门之业,事远失传,今不得而悉究之也。司马迁网罗散失,采获旧闻,撰为百三十篇,以绍《春秋》之业。其于衰周战国所为《春秋》家言,如晏婴、虞卿、吕不韦之徒,《晏子春秋》、《虞氏春伙》、《吕氏春秋》,皆有比事属辞之体。即当时《春秋》家言,各有派别,不尽春王正月一体也。皆叙录其著述之大凡,缉比论次,所以明己之博采诸家,折衷六艺,渊源流别,不得不详所自也。司马迁《自序》绍《春秋》之业。盖溯其派别所自,非僭妄之言。司马氏殁,班固氏作,论次西京史事,全录《太史自序》,推其义例,殆与相如、扬雄列传同科。范蔚宗《后汉》之述班固,踵成故事,墨守旧法,绳度不逾;虽无独断之才,犹有饩羊告朔,礼废文存者也。及《宋书》之传范蔚宗,《晋书》之传陈寿,或杂次文人之列,或猥编同时之人。而于史学渊源,作述家法,不复致意,是亦史法失传之积渐也。至于唐修《晋》、《隋》二书,惟资众力。人才既散,共事之人,不可尽知,或附著他人传未,或互见一、二文人称说所及,不复别有记载,乃使《春秋》家学,塞绝梯航,史氏师传,茫如河汉。譬彼收族无人,家牒自乱;淄流驱散,梵刹坐荒;势有必至,理有固然者也。
夫马、班著史,等于伏、孔传经。大义微言,心传口授;或欲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或使大儒伏阁,受业于其女弟。岂若后代纪传,义尽于简篇,文同于胥史,拘牵凡例,一览无遗者耶?然马、班《儒林》之篇,能以六艺为纲,师儒传授。绳贯珠联,自成经纬,所以明师法之相承,溯渊源于不替者也。《儒林传》体,以经为纲,以人为纬,非若寻常列传,详一人之生平者也。自《后汉书》以下,失其传矣。后代史官之传,苟能熟究古人师法,略仿经师传例,标史为纲,因以作述流别,互相经纬。试以马、班而论,其先藉之资,《世本》、《国策》之于迁《史》,扬雄、刘歆之于《汉书》是也。
后衍其传,如杨恽之布迁《史》,马融之受《汉书》是也。别治疏注,如迁《史》之徐广、裴骃,《汉书》之服虔、应劭是也。凡若此者,并可依类为编,申明家学,以书为主,不复以一人首尾名篇。则《春秋》经世,虽谓至今存焉可也。至于后汉之史,刘珍、袁宏之作,华峤、谢承、司马彪之书,皆与范氏并列赅存。晋氏之史,自王隐、虞预、何法盛、干宝、陆机、谢灵运之流,作者凡一十人家,亦云盛矣。而后人修史,不能条别诸家体裁,论次群书得失,萃合一篇之中。比如郢人善斫,质丧何求?夏礼能言,无征不信者也。他若聚众修书,立监置纪,尤当考定篇章,覆审文字,某纪某书,编之谁氏,某表某传,撰自何人。乃使读者察其臧慝,定其是非,庶几泾渭虽淆,淄渑可辨;未流之弊,犹恃堤防。而唐、宋诸家,讫无专录,遂使经生帖括,词赋雕虫,并得啁啾班、马之堂,攘臂汗青之业者矣。
【 译文】
《 礼记》 说:“通达博古,是《 尚书》 的教化。排比史事连结文辞,是《 春秋》 的教化。”说的是著述方法不同,而教化有区别。孟子说:“诵读那人的诗,读那人的书,不了解他的为人行吗?' ’说的是典籍都存在,而作者的意旨不可不辨别。古时史官各有既定方法,言辞有文采,意旨深远,在于那适当的人。孟子所说的那文辞就用史书的作法,孔子说道理就借用了,表明史官法度不可改变,而道理被圣人独自利用。那么优秀史官、好的史书,也必然有道理了。远古主管历史记载的官员不可考知,春秋列国的优秀史官,像董狐、南史的如实记载,左史倚相的学识渊博,是那大略。私下认为南、董、左史之类,当时必然有师法传授和接受,只因为专门的学术,事情久远失去传承,现在不能详细考察它了。司马迁网罗散失,搜集往日传闻,写成一百三十篇的《 史记》 ,来继承《 春秋》 的学术。他对周代衰落时期、战国时代从事《 春秋》 家学说的,如晏婴、虞卿、吕不韦等人,《 姜子泰秋》 、《 虞氏春秋》 、《 吕氏春秋》 ,都有排比史事连结文辞的体裁。那么当时《 春秋》 家学说各有派别,不全是《 春秋》 编年“春王正月”的体制。都说他们著述的概要,收集排比,论定排列,用来表明自己广泛采取各家,根据六经评判,对渊源流派,不得不详细叙述由来。司马迁《 自序》 继承《 春秋》 的学术,大概向上推求那派别有由来,不是超越名分而狂妄的言论。司马氏死后,班固兴起,论定排列西汉史事,全文收录《 太史公自序》 ,推求那主旨和体例,大概和司马相如、扬雄传同类。范蔚宗《 后汉书》 的叙述班固,跟随着形成惯例,坚持不变旧方法,不越过规矩,虽然没有独自决断的才能,还有用活羊每月初一祭告祖庙,礼制虽废仪式仍存的意味。到《 宋书》 为范蔚宗作传,《 晋书》 为陈寿作传,或是混杂编进文人的行列,或是随便地和同时的人编在一起,而对史学渊源、著述家法,不再留意,这也是史学方法失传的逐渐变化。到了唐代修《 晋书》 、《 隋书》 ,凭借众人力量,人才分散以后,共事的人不能全部知道,有的人附属在别人传末,有的人在几个文人叙述的话里提到,不再另外有记载,于是使《 春秋》 家学术,断绝登山渡水的途径,史学家的师传,模糊不清得像天河无边。譬如那没有人团结家族,家谱自然散乱;僧侣被遣散,佛寺因此荒废;有必然到达的趋势,有本来如此的道理。
司马迁、班固著史书,相当于伏生、孔安国传授经书,深奥意义,微妙言辞,心意相会,口头传授。或者想要收藏在名山,传给那适合的人;或者使大儒伏在屋下,向妹妹拜师学习。难道像后世纪传体史书,意思在篇章里说完,文辞和小吏文书相同,拘泥于凡例,一眼望去没有余地吗?然而马、班的《 儒林传》 ,能用六经作纲,儒者传授,像绳子把珍珠串在一起,自成经纬,用来表明师法的相承,上溯渊源使得不中断。《 儒林传》 的体制,以经书作纲,以人作纬,不像一般列传,详细记载一个人的生平。从《 后汉书》 以下,失去传承了。后世史官的传,如果能仔细研究古人师法,大致仿效经学老师的传的体例,标出史书作纲,接着用著述的流派互相成经纬。尝试着以马、班来说,他们所凭借的先前的资料,《 世本》 、《 战国策》 对于《 史记》 ,扬雄、刘歆对于《 汉书》 就是;以后扩展那传播的,例如杨挥的流布《 史记》 ,马融的学习《 汉书》 就是;另外作疏注的,例如《 史记》 的徐广、裴骃,《 汉书》 的服虔、应邵就是。凡是像这样的,都可以按类成篇,阐明一家学术,以书为主,不再根据一人始末起篇名,那么《 春秋》 记载史事学术,即使说到现在还存在也可以。至于后汉的史书,刘珍、袁宏的著作,华峤、谢承、司马彪的书,都和范氏的书并排平列,同时存在。晋代的史书,从王隐、虞预、何法盛、干宝、陆机、谢灵运等人以下,作的人共十八家,也兴盛啊。而后人修史,不能辨别各家体制,论定群书得失,汇聚在一篇当中。好比邹人善于斧削,搭挡死去哪里能找到?夏代礼制能谈论,没有验证就不确实。另外像聚集众人修书,设立监督者制定规则,特别应当考订篇章,审察文字,某纪某书,是什么人编定,某表某传,是什么人撰写。于是让读的人察看这书的好坏,判定这书的是非,或许径水、渭水虽然清浊混淆,淄水、渑水可以辨出味道,对末流的弊病,还依赖有防备。而唐、宋诸家史书,到底没有专篇,就使经生的科举应试文,词赋雕虫小技,都能在班、马的堂屋喧嚷,捋起衣袖投人史书的事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