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曰:人有智犹地有水,地无水为焦土,人无智为行尸。智用于人,犹水行于地,地势坳则水满之,人事坳则智满之。周览古今成败得失之林,蔑不由此。何以明之?昔者梁、纣愚而汤、武智;六国愚而秦智;楚愚而汉智;隋愚而唐智;宋愚而元智;元愚而圣祖智。举大则细可见,斯《智囊》所为述也。或难之曰:智莫大于舜,而困于顽嚣;亦莫大于孔,而厄于陈蔡;西邻之子,六艺娴习,怀璞不售,鹑衣彀食,东邻之子,纥字未识,坐享素封,仆从盈百,又安在乎愚失而智得?冯子笑曰:子不见夫凿井者乎?冬裸而夏裘,绳以入,畚以出,其平地获泉者,智也,菲夫土究而石见,则变也。有种世衡者,屑石出泉,润及万家。是故愚人见石,智者见泉,变能穷智,智复不穷于变。使智非舜、孔,方且灰于廪、泥于井、俘于陈若蔡,何暇琴于床而弦于野?子且未知圣人之智之妙用,而又何以窥吾囊?或又曰:舜、孔之事则诚然矣。然而“智囊”者,固大夫错所以膏焚于汉市也,子何取焉?冯子曰:不不!错不死于智,死于愚,方其坐而谈兵,人主动色,迨七国事起,乃欲使天子将而已居守,一为不智,谗兴身灭。虽然,错愚于卫身,而智于筹国,故身死数千年,人犹痛之,列于名臣。(左车右免)斗宵之流,卫身偏智,筹国偏愚,以此较彼,谁妍谁媸?且“智囊”之名,子知其一,未知二也。前乎错,有樗里子焉;后乎错,有鲁匡、支谦、杜预、桓范、王俭焉;其在皇明,杨文襄公并擅此号。数君子者,迹不一轨,亦多有成功竖勋、身荣道泰。子舍其利而惩其害,是犹睹一人之溺,而废舟揖之用,夫亦愈不智矣!或又曰:子之述《智囊》,将令人学智也。智由性生乎,由纸上乎?冯子曰:吾向者固言之:智犹水,然藏于地中者,性;凿而出之者,学。井涧之用,与江河参。吾忧夫人性之锢于土石,而以纸上言为之畚锸,庶于应世有廖尔。或又曰:仆闻“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子之品智,神奸巨猾,或登上乘,鸡鸣狗盗,亦备奇闻,囊且秽矣,何以训世?冯子曰:吾品智非品人也。不唯其人唯其事,不唯其事唯其智,虽好猾盗贼,谁非吾药笼中硝、戟?吾一以为蛛网而推之可渔,一以为蚕茧而推之可室。譬之谷王,众水同归,岂其择流而受!或无以难,遂书其语于篇首。冯子名梦龙,字犹龙,东吴之畸人也。
【译文】
人要有智慧,就像土地要有水一样。土地一旦失去了水,就会变成一片焦土,从而失去作为土地的效用;人如果没有智慧,就会变成行尸走肉,无法建功立业。智慧运用在生活之中,就好比水运行在土地上一样。地势低洼的地方就注满了水,人事“低洼”的逆境就充满了智慧。遍观古今成败得失的众多事实,没有一件不是如此。何以证明这一点呢?请看以下这些例证:从前处于优势的夏桀和殷纣愚蠢,而处于劣势的商汤和周武王聪明。齐、楚、燕、韩、魏、赵六国合起来虽然力量非常大,但是却很愚蠢,而秦国虽然势单力薄,但是却很聪明。楚、汉相争时,势力强大的楚霸王项羽愚蠢,而力量薄弱的汉王刘邦却很聪明。当政的隋朝皇帝愚蠢,而他的下属唐高祖却很聪明。居统治地位的宋朝愚蠢,而后起的元朝聪明。元代的统治者愚蠢,而率领百姓成大业的本朝圣祖(指明太祖朱元璋)聪明。以上列举的历史上的这些大事件尚且如此,那么生活中的小事情也就不言而喻了。这就是《智囊》这本书所要表明的基本思想。
有人反驳我说:“从智慧上看,没有谁能超过舜的,但是他却被自己顽固而又愚蠢的弟弟象置于困境;从智慧上看,也没有谁能超过孔子的,但是他却被困厄在陈国和蔡国。西家邻居的儿子,对于儒家的六经都十分熟悉精通,但是他却空怀璞玉之才而不能为世所用,以至生活清贫;东边邻居的儿子,大字不识一个,但是他却坐享祖辈遗留的荣华富贵,以至仆从过百。您所说的愚失而智得又体现在哪里呢?”我笑着回答说:“您难道没有见过那些挖井的人吗?他们在井下打井时,冬天除了遮体的衣服之外,几乎光着身子,夏天却穿着厚厚的皮袄。他们用绳子缒(音“坠”)入井下,坐土筐升到井上,他们能在平地上找到水源,靠的就是智慧。比如说土已经挖到了头儿,却没有见到泉水,反倒露出了石头,这是由于情况发生了变化,超出了当初人们的预料。一旦遇到这种情况时,怎么办呢?北宋时,有个叫种世衡(字仲平)的人,他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就能果决地粉碎了石层使泉水涌出,从而使千家万户受惠。因此,同样是挖井见石,愚蠢的人看到的只是坚硬的石头,聪明的人却能透过石层看到不竭的水源。事物的变化虽然能使智者暂时处于困境,但是智者的智慧又使他能不被这种意外的变化所困。如果不是具备舜和孔子那样的智慧的话,那么舜就将被他的弟弟烧死在谷仓中化成灰,活埋在井里变为泥;孔子将在陈国或蔡国被活捉!怎么能有闲心像舜那样在事后坐在床边弹琴,像孔子那样身处困境之中,却在郊外弦歌不绝呢?您既然不懂得圣人智慧的巧妙运用,又怎么能来窥视和轻贱我的《智囊》呢?”
有的人又说:“舜和孔子的事情,就算是事实吧,然而‘智囊’这种称呼,正是造成西汉大夫晁错〔西汉颍(音“影”)川,即今河南省大禹人。主张重农抑商,抑制兼并;并针对诸侯王地广权重,提出‘削蕃策’,要求削减诸侯王封地。为抵御匈奴的侵扰,他还建议在边境积谷、移民、修筑城堡,以加强守备。后吴、楚等七个诸侯国以‘请诛晁错以清君侧’为名,发动武装叛乱,景帝刘启听信谗言,将他杀害〕被杀于集市的根由,您为什么又来宣扬它呢?”对此,我反驳说:“不对!不对!晁错不是死在智慧上,而是死在愚蠢上。当晁错坐而谈论如何用兵打仗时,皇帝高兴得面露欣喜之色;可是等到吴、楚七国谋反的战争正式打响时,晁错竟然想让天子亲自带兵出征,而他自己则留在京师坐守!晁错做了这一件极为不聪明的事,才使得谗言四起,从而导致他的被杀。即便如此,晁错虽然在保护自己方面是愚蠢的,但是在筹划国家大事方面却是聪明异常的。所以,晁错虽然死了一千多年了,但是人们仍旧为他感到惋惜,把他列入名臣之列而加以尊崇。后来的一些见识短浅的小人,在保护自己方面显得特别聪明,而在筹划国家大事方面则显得特别愚蠢。用这种人同晁错那样的人相比较,到底谁美谁丑呢?不是不言自明了吗?!再说,对于《智囊》这个名称,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晃错之前,有樗(音“初”)里子被称为‘智囊’;在晁错之后,有鲁匡、支谦、杜预、桓范、王俭被称为‘智囊’;在本朝,杨文襄(音“香”)公(名一清)也具有这个称号。这几个君子之人,所走的道路虽然不一样,但是大多完成了自己的事业,建立了突出的功勋,可谓身荣道泰。您撇开了智慧的好处不谈,却专列它的害处,这就好比是看到了一个人在乘船渡河时不幸被水淹死了,就再也不许别人使用渡船一样,这就太不聪明了。”
又有人说:“您编写《智囊》一书,打算让别人从书中学习智慧。智慧是从人的天性中产生的呢?还是从纸上学来的呢?”我回答说:“我在前边早就说过这一点,智慧犹如水的样子,藏在地中时属于天性,开凿它,让它流露出来,这得靠后天的不断学习。而开凿出来的井水、涧水,它的用处是与江水、河水一样的。我担心的是人们天性中的智慧像藏在地下的水一样,被禁锢(音“固”)在土石之下,而不能流露出来,于是就用这些写在纸上的话,来当作发掘智慧用的‘铁锹’和‘土筐’,这样做或许对于人们适应世事会有一定的作用吧。”
又有人说:“我听说:取法于上,仅得乎其中。您品评的智慧中,有些十分狡诈不法的人,被您列为上等;鸡鸣狗盗之流,您也记录了他们的奇闻。您的《智囊》将变得污秽不堪,还怎么能用来教育世人呢?”我告诉他:“我品评的是智,而不是品评人。所以不考虑那人怎样,而只考虑那件事怎样;不考虑那件事的价值,而只考虑其中所表现出来的智慧。即使是狡诈不法之人,抑或是小偷、强盗,哪个不是我治世的药箱中的一味药材?我一旦把它们当作蜘蛛网,推而广之,就可以用细丝结网,用来捕鱼;我一旦把它们当作蚕茧,推而广之,就可以用砖瓦为建筑材料,建成温暖的房屋,以供居住。这好比是百川之王黄河,众水同归,难道它还会对水流的大、小和清、浊做有选择的接受吗?”也许这本《智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被人责难的地方了,于是我就将这些话写在本书的篇首。冯梦龙,字犹龙,是东吴不合于世俗的奇特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