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二字,程子以不偏、不易、正道、定理诠购,固妙,但只就道理上说,尚该补出个头来。人性便是道理的头,《书》云「降衷于下民」,衷即中也;「若有恒性」,恒即庸也。
理气先后,朱子辨之详矣。乃「天命之谓性」句,注云:「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语意似未圆。(清植。)
「率性之谓道」,人多讲似孺子入井,怛恻生心意思。此乃仁之端,非「道」字本位。此句只平平说去,吾性中有仁,率之遂为父子之亲;吾性中有义,率之遂为君臣之义。大抵在天谓之命,在人调之性,在心则谓性,在事则谓道。
明代人看书,还是王守溪看得是。「道也者」三句,人多另看,不与下节对。只因总注首言:「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实体备于己而不可离」遂疑以比三句为对上节。不知「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原只说「天命之谓性」;「其实体备于己而不可离「,便是说「率性之诮道」。「道也者」节,自与下节对。惟守溪文是如此。
《中庸》首章注,是朱子传绝学处。「戒惧」、「谨独」两节,则不用程子之说,而窃取濂溪《诚几》、《干损益》等章之意也。《文集》中《中庸首章说》,又以「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分属直透下未发、已发,理益精矣。近讲多在「动静」两字上下注脚,不知寻到诚、明、敬、义圣学源头。(自记。)
「戒惧」「慎独」,讲家多分动静,朱子实无此说。静时可云未须省察,动时岂得全无存养,存养不过将心提起,存在这里,不独静时为然,动时亦须提醒以为省察之根。直内、方外亦然。内,心也,敬以直其心,彻上彻下,无所屈挠。外,事也,到得处事,均齐停当。义是有头尾的,敬是无头尾的。「致中和」节注云:「自戎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却将戒惧自动处说起,如有所感触而惧,自此而收敛之,以至于未发时,一无偏倚,而工夫不问断,则「极其中」矣。「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是自将动处说起,自独知之地,省察其善恶,至于酬接事物,喜怒哀乐,无不中节,则「极其和」矣。诚明、忠恕,尊德性、道同学,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存诚谨几,皆是此段话头。知得此义,读儒先书可以一线穿去。
问:「「戒慎」两节,都是说「须臾」否?」曰:「「须臾」二字,正挑剔出「不睹」、「不闻」来。须臾」对「见、显」,「是故」对「故」字,「戒惧」对「慎独」,双双对对,不得以「须臾」括之。「戒惧」是「敬以直内」,「慎独」是「义以方外」当「戒惧」时,只是敬而已,初未别出邪正、公私、是非、善恶。至一念之动,便须自省是公,是私,是邪,是正。应一事,便须自省正当否,有差错否。大抵心贯动静,事有终始。静时「戒惧」之心,至应事时依然从化为本。「慎独」则自发念时始,至于事已,比心便休。存养省察,正是如此。」
「戎惧」,以心言,「慎独」以事言。提醒此心,不使昏放,便是存心。然睹闻处,此心未必昏放,至不睹、不闻,则放下者多矣。君子「戒惧」之功,必连此不睹、不闻之须臾,无不透彻,然后为密。不睹而戒惧,则睹可知;不闻而恐惧,则闻可知。「戒惧」是动底字面,用于不睹不闻,见君子连这一点都透过了。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言莫以隐微为可忽也。己所独知,莫见莫显,况由此潜滋暗长,势必至如见肺肝。显见须兼此二义方备。
「戎慎」二节,不可分动静。道是率性的,性乃是人人同有,时时流行的,如何可离?然谓性不可离,便可骇,故曰道不可离。
「戒惧」节,固是以不睹、不闻该睹闻。然不都闻者,即所谓未发之体,而性之真也。「天下之大本」在此,则敬以直之者,固所以立「天下之大本」。周子「主静」之学,所以不可訾议者,其渊源出于此也。(自记。)
「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若说睹固当戒慎,即不睹亦要戒慎;闻固当恐惧,即不闻亦要恐惧,转似不睹不闻是带说的。虽与上「须臾」意合,与下「大本」意却不合。将此处说得太重,又与「须臾」不粘。先辈有文甚好,先说岂独睹、闻当戒惧,即不睹、不闻须臾之顷亦要戒惧。此而不戒惧,则性命于是乎息矣。乃说人勿谓此不睹、不闻止须臾而已,万化之源在焉。如之何其可忽耶?两边都说到。
「道也者」节,是在性上做工夫,本文却就「道」字说起。故注云:「道者,日用事物当然之理。」先解释「道」字,接云:「皆性之德而具于心」,便已引归到性上。又曰「无物不有」,不是指道之散在事物者,乃紧顶「性之德而具于心」一句,言无物不有是性也。无物不有是性,而性体无时而不存,此所以不可放肆而离之也。自《大全》小注以来,解说多错,遂使「日用事物当然之理」及「无物不有」两句,皆成剩语矣。(自记。)
「无物不有,无时不然」。今人都说成无物不有当然之理,如桌有桌之理,椅有椅之理;无时不有当然之理,如说话有说话之理,饮食有饮食之理。却是错了。「无物不有」,乃是说性之德我固有之,凡人皆然。因物亦有性,故不言人而言物耳。其曰「无时不然」乃是言心之体无一刻不流行也,人人有之,时时有之,所以不可须臾离。须臾离之,则性于是断,天命于是息矣,岂率性之谓哉?「日用事物当然之理」一句,已顺诠「道」字,恐人端在事物上求,故紧接「皆性之德而具于心」。已是催趱向里,岂有下文转说向事物之理了?
问「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曰:「以《大学》「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对看便明。隐,暗处也,以为暗而莫予见,而实「十目所视」,可不谓见与?微,细事也,以为细而莫予摘,而实「十手所指」,可不谓显与?」(清植。)
以敬格天心,以恕平物情,是中和位育实事。《朱子语类》中有此意。《章句》浑涵,故人多就虚理上说。(自记。)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皆是实事,今人只以感应虚理言之。注中「吾之心正,天地之心亦正;吾之气顺,天地之气亦顺」。包得大,即感应亦在其中。心不正,则不能收敛安静,势必搅扰纷更,天地如何得位?能致中,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地岂有不位?致和,则数罟不入,斧斤时入,《月令》中许多事件,无不按节合拍万物岂有不育?问:「致中如此说,恐与宋发有碍。」曰:「致中者,敬面已矣。敬则不至于纷扰,其实事是大概定位底意思。」
「君子而时中」须如注说「而」字方通。君子之德,只是一片实心,而又随时以处中。小人之心,是夹夹杂杂,义利纷扰,面又无所忌惮。故世有君子而不必时中者,亦有小人而不必至于无所忌婵者。随时处中,自然静时亦中,然在事上说的意思多。无所忌惮,自然行事亦然,然在心上说的意思多。朱子于「君子」,补出「戒惧」一层以对「无忌惮」;于「小人」,补出「妄行」一层以对「时中」注意不过如此。蔡虚斋乃以「戒惧」为未发,「时中」为已发;「妄行」为已发, 「无所忌惮」觅未发,都是牵强。
不明、不行,由于智愚、贤不肖,天地问何时无智愚、贤不肖,安得有明行的时候?却是陆子静说得好,因道不明、不行,所以智愚、贤不肖有过、不及之差。「费隐」章注,说夫妇之知能是一样,圣人之不知能又是一样。亦不如子静说圣人之不知不能,即是夫妇之所知能者为是。
「道之不行」节,「道」字属上说。帝王盛世,道行于天下,则智者不得过,愚者不得不及,道明于天下,则贤者不得过,不肖者不得不及。智、愚应贴明边,如何贴行?贤、不肖应贴行边,如何贴明?盖智者聪明有余,好高务远,故以道为不足行。圣人教他在行上做工夫,行得久,才晓得他底聪明都是虚的,其过高处无用。愚者智慧少,不足于明,然敦朴者转未必不能行。理宜充其所长,用功于行,以勤破愚。贤者强力有余,如子路之「闻斯行诸」,却能行,然行得不甚当。他以为行得便了,故以道为不足知。圣人教他在知上做工夫,知得确,才晓得他行的原有不是。不肖虽是不是进,却有小机智,如丹朱之不肖曰「启明」,非糊涂者,只是不向正道上走耳。既有机智,即当用其所长,使求明道,明得透,自然见得所行之非,亦将归于正道矣。口气是言上之道不行于天下也,我确然知其不行矣。何也?智者过之,愚者不及也。使道行,智者焉得过?愚者焉得不及乎?上之道不明于天下也,我确然知其不明矣。何也?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使道明,贤者焉得过?不肖者焉得不及乎?
非以道之不明、不行专归气质,盖慨无陶冶气质者。即所谓「世教衰,民鲜与行」是也。至末,又叹人之不察,另是一层感慨。(自记。)
「大知」章,解者多斡旋一语云:「舜原不藉资于众人,却仍然好问好察,所以为大知。」看孟子善与人同,及若决江河等语,却就是这等处为圣人,正不必斡旋那一层。人惟志气大,故不耻下问,要周知,不肯自小。耻于问而护短者,是志气小。注书之错,如此类者颇多。
「中立」「中」字,就事上见,与首章「中和」略不同。「中立不倚」只是始终中立耳,不必因「和而不流」句,欲作一转折也。(自记。)
问:「《中庸》章段,「素隐」章何故截属下段?」曰:「此章以下,承达德而言达道也。天下有素隐行怪底人,有半涂而废底人,不知道安得隐?「君子之道费而隐」,「费隐」一章,正破「素隐」,故曰「察」。「察」则不隐矣。「费而隐」,不是果然隐,言他的隐不是隐,是「费而隐」。隐是带说,不可当实字看,故下文只是说费。「远人」章是破「行怪」,子臣弟友,何怪之有?故曰「庸德」、「庸言」,庸则不怪矣。半涂而废是为外物所挠,所以富贵贫贱,以至夷狄患难,不能素位而行。君子无入不得,所以「吾弗能已也」以下乃言君子之道,只在卑迩,所谓中庸也,由妻子而兄弟,由兄弟而父母,即推至于鬼神之微,其道总贯为一条,而以「诚」字结之。(清植。)
讲家于「素隐」章末节,以上下句分承两节。实则隐怪固非中庸,遵道者亦未得所依也。半涂者固易平世而有悔心,欺世盗名者其本念亦在见知而已。每句双绾。自记。
「半涂而废」,虽限于力之不足,然中庸之道,本无难行,苟用力于是,未见有不足者。大抵夺于时,溺于浴,属是非毁誉所摇动而自阻者多。以其为时俗所摇动而自阻,则虽谓力之不足可矣。此其人虽未必取必于后世之述,而亦不能忘情于当世之知。「半涂而废」四字中,已隐隐有此意,故下节逊世不悔,语非无根。但「逊世不见知」虽对「半涂」者说,而与「后世有述」意极相关。盖无以异于人而致其知,正是圣道与异端紧对处。惟其「素隐行怪」,所以或「后世有述」;惟其「依乎中庸」,是以或「逊世不见知」也。(自记。)
「半涂而废」,不言其因何而废,却于下节逗出一句「逊世不见知而不悔」,便可知其病根。「素隐行怪」,亦是图「后世有述」,总缘名根不断耳。若是世人崇尚遵道,彼必且依附名义,勉强做去。若好尚已乖,不足邀名,彼便改而从俗,所以废也。
「费隐」章破「素隐「道不远人」章破「行怪」,此书以《中庸》标名,灼知必有此等人惑世诬民,故如此立言。「费隐」章两用「察」字,对「隐也「;「不远人「章屡用「庸」字,对「怪」也。「费而隐」,语气犹言道无所谓隐也,若言隐,乃「费而隐」耳。言隐处都是费,不是要发明又费又隐,隐与费并重也。「造端夫妇」者此道「不知不能」者比道,「察乎天地」者亦比道。其至高远者,即其至卑迩者,皆以明其费也。注还浑成,至因侯氏语,以「与知与能」者为春米炊饭之类,「不知不能」者为名物度数之类,其意以「不知不能」若说即在日用寻常之中,如何唤作圣人?惟实以名物度数,则虽「不知不能」,不害为圣人耳。岂知如此却说不去。章首明言「君子之道」,若夫妇之「知能」,不过是舂米炊饭,圣人之「不知不能」,又是名物度数?则是君子之道,都成不紧要的物事,而所谓五品之达道,岂反置之不议不论耶?其实夫妇之「知能」,圣人之「不知能」,皆指五伦,是一事,不是两事。「造端夫妇」已明指出矣。 「及其至也」「其」字,即承「知能」之事说,不是两层。若说圣人于五伦岂有「不知不能」,却大不然。尧舜之子不肖,周公致辟管叔,相传孔子、子思皆出妻。圣人之心,未必不谓毕竟是我德不足以化之。若强于我者,自然变化有道,所谓「尧舜犹病」,都是此意。连水旱灾荒,岂是天地之心?天地亦有不能尽处。然则 「不知不能」岂虚语耶?此道之大便莫载,此道之小便莫破,上天下地,无非此理。所以《孝经》云:「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天地明察,神明彰矣。」总言其费,无别所谓隐也。「隐」字还可以说得,故曰「费而隐」。「怪」字断说不得,岂可曰「庸而怪」乎?故只说「庸」字。
「费隐」章,自程门诸公皆有异论,蔡西山似亦欲以「费隐」双关到底,见于朱子答书者可推也。独朱子以为通章皆言道费,是已,然于「隐」字却未免另寻头脑,故曰:「所以然者隐而莫之见。」今只用反跌口气,破除了「隐」字,便见费外无隐,以斥异端素隐之非。似为天成凑泊,微言莫气,恨未得为朱子徒也。(自记。)
「费隐」章,从夫妇知能说到天地,若以夫妇之知能为说居家之道,则天地絪组,万物化醇,乃是最大道理,如何说「语小」,若说是井臼之类,如何又说圣人「不知不能」?若以与知能为井臼之类,不知能为官礼之类,则子臣弟友之属,乃理中之实体,如何都遗落了?不知夫妇之知能,即子臣弟友也,圣人之不知不能,亦子臣弟友也。一落形器,便不能尽道之分。孔子不能格定、哀之非,化三家僭;周公不能弭管、蔡之乱,焉得谓尽其分?就是天地亦不能尽。可见道之费,其实妙处全在此不能尽上。「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终身只见得赶不上,圣人兢兢业业,自强不息,正是为此。天行健,亦是如此。夫子所以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费而隐」,「费」字重读,言道非不隐也,乃眼前都是,盖「费而隐」耳。道非他,即子臣弟友是也。诸家错说之由,盖因夫妇之知能。若以为子臣弟友,则此事不可谓之小,与「语小」不符。圣人之不知不能,若以为子臣弟友,又恐怕说坏了圣人。故以「与知能」者此也,「不知能」者亦此也。日用之间,琐碎节目即是小,其根极天命,至于神化处即是天,此理漫天漫地,何有空隙?董思白末节文云:「职覆职载,皆鸢鱼类;易知简能,皆飞跃类。」说得极佳。
看书不熟时,越看越有奇思涌出,到熟后,渐渐觉得没有话说。某向间陆稼书飞跃即是道否,曰:「不是。飞跃好的是道,翔而后集是道,自投罗网不是道。」某甚喜其说。今思之,不消如此讲。飞跃便是道,自投罗网,原不是天之所命,何须剖白。
飞跃未便是察处,要看鸢鱼,亦自离不得夫妇、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理处。
《上蔡语录》荆斨观,但颇杂禅机。大约程子语,为上蔡所记者便似谢,为定夫所记者便似游。言合其意者便记录,记录时又以己意略为增损故也。「鸢飞鱼跃」注中引「活泼泼地」语,便是谢氏所记。这本是禅语,其实满天塞地,都是此理,虎狼之父子,蜂蚁之君臣,谁使之然哉?故云「上下察也「至寅之理,有何「活泼泼地」之可言?他本未尝死,何须言活?
诸家讲「察乎天地」处,补足圣人,须云比岂圣人所能尽者。如此则费是汗漫无纪之谓,可谓大谬矣。察者,费也,言虽造化之大,而其道之着察无异于夫妇也。天地犹着察如此,况圣人乎?上文「不知不能」,正见圣人只在费上做工夫。(自记。)
问:「推之于前而不见其始之合,引之于后而不见其终之离者,道也。《中庸》乃言「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然则「君子」二字,不可放过。君子之尽道,始于居室之近,而其极至于事天明、事地察。故道无端也,君子之道,则造端于夫妇耳。道无至也,君子之道,则「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耳。」曰:「正是如比。」(清植。)
爱己责人,是恒人之心。然以比心而爱人责己,便是君子之道矣。此可见道不远于人也。惟道不远于人,故能推是心者,则去道不远。此是通章真血脉。张子虽分爱人责己,尽仁尽道,然总是一个「忠恕」,总是一个「君子之道」耳。(自记。)
令人说「违道不远」与「道不远人」,口气寥澜,不相联贯,且从「违道不远」上,推出「忠恕」未是自然之道。然则「道不远人」,亦在离合之间,与「伐柯」者无异矣。舍却对针线路,而寻别节旁枝,安能使经意惬洽?(自记。)
「不远」紧对章旨。「不远」,盖施己不愿之心,反而观之,则「其则不远」,此道所以不远于人也。就此勿施之以推吾自尽之心,此所以「违道不远」也。(自记。)
尽其道之谓「行」亦尽其道之谓「自得」,非无往不乐之谓。(自记。)
「正己而不求人」,紧帮「在上不陵」、「在下不援」;「不怨不忧」,紧帮「无怨」皆是申足文意,绝不费丝毫层折。只于「不求」、「无怨」处转得分明则不愿外之理,心迹俱合矣。「不求」又根「行素」来,「无怨」又根「自得」来。(自记。)
鬼神非理非气,而在理气之间,在人则心之神明是已。程、张所谓天地造化、阴阳二气者,是这个;本文所谓祭祀如在者,亦是这个;体于人心为人心之鬼神,亦即是这个。认得真,便看得活。(自记。)
鬼神虽兼聚散屈伸,然体物不遗,则其聚也;神之格思,则其伸也。显处却就聚而伸处见,其微也,可以谓之散而屈,而不可谓之无。此理张子《正蒙》言之详矣。其以鬼为屈,以神为伸者,又就二物分别,字义如此耳。实则鬼神皆有屈伸也。(自记。)
鬼神若说向造化,便无着,即祭祀之鬼神也。圣人说道理,天人合一,若行事不能通神明,不谓之尽性。偷常之道尽,便郊焉天神格,庙焉人鬼飨,皆实理实事。
问「鬼神」章。曰:「天神、地祇、人鬼,以至四时五行、雨风露雷,一切变化运动,无非鬼神充塞宇宙,故其性情功效为甚盛。鬼神本无形声也,然与人心相体而无间,焉有可遗之处?「问:「物即指人心乎?曰:「无物不体,人在其中,但就人心上说,易得明白。如天命之性,万物同得,然率性之道,却须就人说方明。如何见得「体物不道」?但看「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是其性情也。便「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是其功效也。凡人极舒肆时,说着神明便竦然。此是何故?鬼神与体也。鬼神无问于人心,故能使人齐明盛服;人心无间于鬼神,故洋洋如在。引《诗》是证此意。以无形无声言之,何微也;「体物不遗」,又何显也。是皆「诚之不可掩」也。」
「鬼神」章「诚」字,说向天命之性原不错,但觉太深,如只就气机应感上说,又太浅。鬼神却在理气之间,两说皆非恰好分际。此段是说率性之道,总重在人伦上,所以「祭祀」节甚要紧。祖考之精神,便是自家精神。可见天地之神明,便是人之神明,所谓「体物而不可遗」也。此是实理,故曰「诚」。上章妻子和,兄弟翕,便父母顺,已引其端。下数章推说至于格天受命,而却详说祭礼,此「祭祀」二字便为伏案。
人必和妻子,宜兄弟,而后可以顺父母;尽人伦,而后可以格鬼神。此上数章相承之意。「齐明盛眼,以承祭祀」,则有如在来格之感矣。所谓「有其诚,则有其神」;「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是也。修德格天,理不过如是。但上数章言其理,而此下则实以圣人。故自大舜、文、武、周公,皆尽孝弟,以至于诚神动天、飨先飨帝者,即上顺父母、格鬼神之实事也。(自记。)
孝是大纲,德其一目,不当以孝为德。然孝,德之本,大孝,非大德而何?盖孝至能格天处,方是大也。缘此说到「大德受命」之理。(自记。)
「大孝」章,若以孝即为德,则孝之条件甚多。「德为圣入」原只与尊、富、飨、保四句并列,若照王姚江以「德为圣人」为不觑亲之体,尊、富、飨、保为足显亲之名,德又不与孝为一,且除了孝,何者为德?下文两言「大德」,更不照管「大孝」,又是何说?近看《孝经》,方悟其义。孝为德之本,尽德之量,乃完孝之事。若但能孝于亲,而不能始于家邦,终于四海,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此不过宗族乡党称孝而已。必爱敬吾亲,而因以及入,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以至于明天察地。德至此为—,「大德」,乃为完孝之事。若不爱敬吾亲,而爱敬他人,是无德之本矣,又恶足以语德乎?见得此意「大孝」、「大德」方有着落。
仁为五常之本,孝又为仁之本。仁为五常之本者,以其为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之以为心也;孝为仁之本者,又以亲为吾身所自生,良心真切,莫先于此也。然则孝是德之本,修德者必先孝,是孝乃德中事;然必修德之尽,乃能完孝之量,而可以名孝,则德又是孝中事矣。《孝经》反覆终篇,只说此二意。此章原是以德为「大孝」之目,故前此深辟以孝为德之非,正恐碍语气耳。岂知二义相为首尾,「大德」不至格天,不足以言「大孝」。然而舜德之大,又岂有大于孝者呼?(自记。)
因材而笃,自天申之,是指有生而后之天。(自记。)
尊、富、飨、保,不过是有天下内事。不失「显名」,亦只从一「戎衣」上看出。只是咏叹而盛言之耳。(自记。)
「周公成文武之德」节,讲者多以丧葬与祭并论,绝不顾「斯礼也」三字语脉。(自记。)
「斯礼也」,只是说祭礼,葬是缘祭而及,丧股又是缘葬、祭而及。三者虽俱礼制,就此章言之,则祭为主,丧、葬为宾。(自记。)「父为大夫」一段,是起下「父为士」一段,语平而意侧。
上云「祖庙」,下云「宗庙」者,凡大袷、时袷,皆合食于太祖之庙,故将祭而必先修之也。若序昭穆于祖庙之中,则列宗群庙之主皆在,故又变文为「宗庙之礼」。时解有妄分两节为大袷、时袷者,可虽。(自记。)
祖庙者,太祖之庙。「宗」如殷之三宗,周之文武世室是也。「庙」则群昭、群穆皆是。无论大袷、时袷,群庙之主皆合食于太祖之庙,故将祭必预修之,以为行礼之地故也。及祭之日,群庙之主皆入祖庙,则以昭穆序其位次,故变「祖庙」言「宗庙」。「宗庙之礼」句,与「序爵」、「序事」等句一例,若以此句笼下则难通。「践其位」等句,指主祭者说。
「修其祖庙」两节,只是祭之先后次叙如此,不必以尊亲分配,又有分时袷、大袷,及上节为礼,下节为义者,皆非也。「序昭穆」谓是子孙之序,考之经传无所证据。盖只是序祖考之昭穆耳。(自记。)
「祖庙」节是祭前事,未祭之前,必先洒扫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以及罗致水陆之品,皆是要预辨的。至祭之时,群庙之主皆入太庙,而按昭穆以定其位次。惟子孙之贤者有职事,然后得在庙中。故曰:「所以辨贤」、「序爵」指助祭者说,三句皆当祭时事。「旅酬」则祭将毕而钦福受胙之事,既毕,复燕子于后寝,不敢在庙中。故曰:「乐具人参,以绥后禄。」「诸父兄弟,备言燕私。」
「序齿」,亦是就尊卑行辈序之,非略去尊卑而一以年为主也。「献酬」,当止是主人之子弟行之,若宾客之子弟,如何亦在庙中?
天地祖宗,是自吾身推而上的;天下民物,是自吾身推而广的。上头高一层,则下面润一层。如只推到父母处,则旁阔只是兄弟,父母生兄弟者也。推到祖宗虚,则旁阔便有许多族姓,祖宗生族姓者也。如推到天地处,则旁阔便包得民物皆在其中,天地生民物者也。人不孝于父母、祖宗者,安能爱兄弟、族姓?不孝于天地者,又安能仁民爱物乎?若真能事天地、祖宗、父母,则必能以天地、祖宗、父母之心为心。此治国所以如示诸掌。(自记。)
「问政」章说仁义礼智处,后来孟子、董子都如此说,觉得不如夫子之密。仁者,人得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无比则禽兽之不如矣。故曰「人也」,无所不亲,而「亲亲为大」。义者,事理恰当之谓,何处不应当理,而「尊贤为大」。人偷虽有五,父子、兄弟皆「亲亲」也,君臣、朋友皆「尊贤」也,一是天性解不开的,一是人道差不得的,二者尽乎道矣。「亲亲之杀,尊贤之等」,今人说是仁有厚薄,如父子恩厚,至兄弟便稍薄,由人及物则愈薄了;义有轻重,如君臣义重,至朋友便稍轻,由人及物则愈轻了。不知仁如何说得薄?义如何说得轻?由父子而兄弟,父子全是恩深,一本故也。兄弟便可理论些道理,是自仁而之义。至由人及物,则乡邻交斗,可以闭户;田获三品,可以充庖,皆制之以义也。由君臣而朋友,君臣全是义重,至尊故也。朋友便可脱略些形骸,是自义面之仁。至由人及物,则交浅者言而不深,兽畜者爱而不敬,皆通之于仁也。仁义往来,而或节之,或文之,故曰:「礼所生也」此处,「尊贤」泛说,与「九经」不同,故先「亲亲」而后「尊贤」。「九经」则先「尊贤」而后「亲亲」矣。君子修身以亲亲为本,故曰「不可以不事亲」。不明人道所从来,则不知自别于禽兽,将何以事亲?故又当知人。继善成性,吾之性即天飞性,不知此何以知人?故又当知天。此节又是一路推到智上去,仁义礼又必以智为先也。窃疑子思当口是因此一章,乃作一部《中庸》,故比章前半,即是前半部《中庸》,后半,即是后半部《中庸》。
「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如今将上句泛说,又「宜」字说作事物之理,下句便不紧切。「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即对「义」说; 「义者宜也,尊贤为大」,即对「仁」说。仁在五伦,何处不是他贯通?大者在「亲亲」耳。义在五伦,何处不用他裁制?大者在「尊贤」耳。有夫妇而后有父子,那是头一层,至于父子、兄弟,皆「亲亲」也,君臣、朋友,皆「尊贤」也。君择臣,臣亦择君,朋友同德同术,劝善规过,都是「尊贤」。君臣、朋友固是义,难道父母有过不废几谏,兄弟有过垂涕泣而道,非义而何?到底属仁一边,故曰:「父慈子孝,兄弟怡怡。」父子、兄弟固是仁,难道君之体臣,臣之忠君,朋友不相欺负,非仁而何?到底属义一边,故云。:「合则留,不合则去」;「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所以「亲亲之杀」,不是杀到薄处;「尊贤之等」,不是等到轻处。杀即由仁而之义也,等即由义而之仁也。「礼减而进」,非与礼背,所谓进者,由礼而之乐也。「乐盈而反」,非与乐背,所谓反者,由乐而之礼也。
「亲亲」、「尊贤」,重在「亲」字、「尊」字,不如是,则仁义有所亏,性分有所缺,而身不修矣。下「九经」,重在「亲」字「贤」字,不如是,则根本不固,裨补无资,而政不举矣。(自记。)
思「修身」节,如《章句》说,回应上文,理自周密。但必欲说「尊贤」为「亲亲」之本,则理颇窒碍。且使「智」字意不在「知人」「知」字内,而反在「得人」之后「讲明」字内,求之密塞而反蹄脱矣。此节只是叠下文体,《语类》中明言之。自记。
夫子说仁、义、礼,又说知天、知人便是智,是有四件。下只说智、仁、勇三件,后又只说明、诚两件,末只归到诚一件。此章两说「一」字,全不为分解,只说到此便住。一是道理的头,圣人不欲道破。
谦问:「「所以行之者」一者实心也,德是得之于心,既云「达德」,如何又云「行之以实心」?曰:「程子谓仁,统言之则包四者,偏言之则一事。仁即是诚,但与知对,则知在穷理边说,仁在力行边说。而择之必精,执之必固处是勇。三者如何不以实心为主?无此则三者皆无矣。」
生、安、学、利,分劳逸便错。「无教逸欲有邦,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何尝逸来?只是生来便识得道理,安然而行,不由父兄戒训,师友督责,便是生知安行。若因读书感发而求知,或因父兄师保责励而求行,便是学利。「从容中道」,亦是从容而中此道也。「惟精」,圣人之生知也;「惟一」,圣人之安行也。精、一岂是恬然无事?
人家教子弟,最先要把不思、不勉、「从容中道」与他讲明,非是优游逸获之谓。试观尧舜之兢业,大禹之勤劳,文王之勉勉翼翼,夫子之一愤一乐,何等惕励精进。不如此,何以谓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乎?只是圣人不待有所策励劝勉,而自能从事于比,所谓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若学利,则必待策励劝勉而后然;困勉,则又必困心衡虑、征色发声而后能作、能喻耳。此最要紧,习见之错,入其胸中,便为暴弃之根。
「九经」是对哀公说,必令其可行。奈何讲家尽以为天子之事,如是则惟有天下者用得着,有国家者无所用之。既非凡为天下国家语气,且诵此于哀公之前,欲何为也?「无忘宾旅」,侯邦所申;「继绝举废,治乱持危」,乃方伯之事。至如诸侯无事而相朝,使大夫相聘,厚往薄来,皆邦交之常也。注皋为天下者,见一隅耳。(自记。)
问:「不惑」与「不眩」何别?」曰:「「不惑」以见理言,是心上事,故「惑」字从心。「不眩」以见事言,是目中事,故「眩」字从目。「尊贤」则启沃有素,其见理也明矣。「敬大臣」则谋断有资,其见事也审矣,凡目两视则瞀乱,惟专故明。古人云:「人君之职,在择一相。」贵专也。不然。任左右之耳目以为察察,适足以自眩而已。」(清植)。
「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是三檬亲亲之法。亲之贤者,则「尊其位」;其余亲属,则「重其禄」而不任以事,再睐属,则吉凶相关,庆吊必通,有无相周而已。若就一个人说,未有居高位而不食禄者,亦未有「尊其位,重其禄」,而不同其好恶者。三句连叠说出,下二句几成赘语。
「豫」字且莫作先立乎诚说,只虚说凡事皆当豫办以引起下节耳。如要与人说这件事,细微曲折,当机问答,如何打点得尽?只是大段须豫定。凡事亦莫泥定「逢道」「逢德」、「九经」之属。问:「事与行分别。」曰:「事即日用间零碎待人接物之事,行是出之于身而成片段者,即亲义序别之行。」
问:「豫是豫立其诚否?」曰:「自然是诚,若不说诚,难道「言前定」是豫先打点许多话,待临时说不成?未来的话。如何打点?只是作文字与说书不同,如何先说得出「诚」字,虚斋说下节,言「立诚以获上,立诚以信友」,还说得去,到下文言「立诚以诚身,立诚以明善」,便觉襞积牵强矣。故林次岖知其非而浑之,凡事指「逢道」、「达德」、「九经」之属,「达德」内有仁,如何说立诚?盖仁是就行事上说,故曰「所以行之者一也」。」
时讲以「道」字括言、事、行,果尔,又说个「道」字,不已赘乎?「道」是平时所习之业,如六艺之类,平常不曾习射、习算,急忙叫他射、叫他算,自然穷了。古人为学不外德行、道艺,艺即道也。如下「三重」章,以动括言行;《论语》以「德之不修」括下三项,皆不是圣人原分几款。如何以一句包那几句?
「诚」如孝子事亲,中心爱敬。「明」便有多少曲折,不但是间寝视膳,昏定晨省,如「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都须分晓。苟徒诚而不明,是谓愚忠愚孝。
某人云:「先生言头尾都悬诚,中间必须明,如何,」曰:「德性中原有许多道理,只是离了问学,却亦不能戍就。如草木便以实结,实有何不好?必须由根而干,而枝,而叶,而花,方能结实。但看松子中原有一颗全松,莲子中原有一颗全莲,后来根干、枝叶、花果,都在实内。何尝有德性外之同学来?扫去问学,便是稳性受亏。陆王乃看问学为外事,观此则其学不足关矣。」
问:「「博学之」一节,似不必说是学利事,困勉何尝不如此?曰:「然。即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以困勉视学利如此,学利视生安亦是如此;以困勉视学利是愚柔,学利视生安亦是愚柔。「博学之」一节,只是说择善固执。
问是问人,辨是自己辨别,非与人辨也。问:「如何是慎思、明辨?」曰:「思无不通,如天之理应当知其所以然,却去想到禨祥、祸福、术数上,便是不慎。慎是敛而归之于正,明辨又是辨于几微疑似之间。如两说皆善,却辨得一更善者,方是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