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朱提出《学》、《庸》、《语》、《孟》,直是功敝天壤,只少一部《孝经》。《孝经》道理好到至处,朱子疑其有《左传》语,虽未知其言之先后,总当以道理为主。
圣贤著书都是提尖,如《大学》一书,欲成天下之人才,同天下之风俗,非此不可。子思时,已有邪说异端,如讲老庄、刑名之类,于思见得天下道理平平实实,高者空虚得不是,低者又浅俗得不是,只是「中庸」二字,切近精实,故作此书。至《孝经》,亦是提出大道理的要领来说。天下道理只是仁义,义又出于仁,义不是冰冷的仁,心之有节制处便是义。道理说到仁,已顶尖了,只是囫囵说个仁,难道墨子「兼爱」亦算做仁?佛家「慈悲」亦算做仁?仁之道,却要从孝做起。「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极其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
五性缺一不可,单拈别的还有病,只是孔子说仁,断无流弊。仁包四德,是我生最初所得的道理,然犹恐其泛也。《孝经》又专说一「孝」字,更妙。前人多说《孝经》文字浅易,不知圣人说话原不要深,只此己足,世上有一种乡人,止知爱敬其父兄,而恶人、慢人。又一种好虚名者,外事结纳,而内薄骨肉,更是无根。由恶人、慢人一种,便有扬子「为我」一种学问;由不爱亲、不敬亲一种,便有墨子「兼爱」一种学问。异端不过此二事。《孝经》尽是精密,此书纵不是夫子自作,必是曾子之徒所记。生吾者父,由父而祖,而曾,而高,而始祖,以及始祖所自出,非天地而何?非天地与吾为一体而何?所以《太极图》下二圈,一个是天地生人,一个是父母生人。父母,人之小天地也,吾有一事自觉得好,不必问定知父母喜之,祖宗喜之,即天地亦是喜的。我有此身,父母之心在我,天地祖宗之心亦在我,是以呼吸相通。问:「祖宗年代既远,未知尚有魂魄否?至天地,却举目可见,是现在的祖宗。」曰:「祖宗魂魄原在天地,有我他便未亡,我盛他亦盛,我衰他亦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道理不到此,原未完备。孝道不到爱尽天下人,亦不算完得孝道。《中庸》由子臣弟友,说到鬼神之德,大孝达孝,直到郊社、禘尝,说得实实精到。如今说微之显,都说屈实有屈之理,伸实有伸之理,缠来缠去,都是皮肤语。诚印理也,如心有愧怍,面便发赤,人都知其惭恧;心中快活,便有喜悦之色,人都知其得意。此何以故?其羞愧者,必是理上打不过;其喜悦者,必是理上做得顺也。我们诚心果到,祈祷便应,以我有此心,彼亦有比心,故相感。若一有而一无,如何能感?何以能感?此心有此实理也。理便是性,性与祖宗、天地、鬼神一也。有此理,便有此气,便有此象,如何掩得?往日看《中庸》此章,殊如赘疣,今见得如无比章,前面位育,后面不显其德,都无着落。人知此理,便见得暗室屋漏,刻刘有神明临之。自己知得念头不好,便是鬼神察你;自己觉得此事无愧,便是鬼神许你。到得暗室屋漏,不欺神明,尚敢欺天下之人而凌虐之乎?故曰「治国如视诸掌」。」问:「不知当日贾谊与汉文帝说鬼神是如何?」曰:「必说不到此,此理到宋儒才说得明白。」
程朱大段与孔孟若合符节,所谓「先圣后圣,其揆一也」。若微文碎义,安能处处都不差?若使不差,伊川何以亦有不依明道处?朱子何以亦有不依二程处?盖主于发明道理,不为人也。即朱子于《西书注》,至垂绝犹改,可见他亦不以自己所见为一定不移,何况于人!朱子疑《孝经》,某便不敢从。《孝经》所说道理,实在完全。说孝为「至德要道」,下文「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即解说「至德要道」。五常之性,德也,礼、信、义、智皆统于仁,而仁之最笃处,莫过于孝。这个根剪不断的,极残贼凶暴之人,说到他父母,未有不开心者,所以为「德之本」。惟其为奉,故谓之「至德」。五达道所以为教,知爱父母,自然爱兄弟。因是「长幼有序」,便见得上下尊卑之分,宗祧继嗣之大。四者必赖朋友讲明联络,教都由此而生,所以为「要道」。世上原有只知自己父母当爱敬,而不知别人父母亦当爱敬。又有一种人,不爱敬自己父母,转交结别人。《孝经》云:「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又倒说同来:「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不爱敬别人父母,似无与于己之孝,不知不能及人,便是自己的不足。《诗》云:「孝子不匮」,不匮是取之不穷,用之不竭也。若恶慢于人,毕竟自己之孝有限。程朱极推《西铭》,不知却从《孝经》脱出。如云:「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是「乾坤,大父母」也。「通于神明」,即「穷神达化,以继志述事」也;「光于四海」即「民胞物与」也。又《易》言天地之心、天地之情,不有性,心、情从何而见?惟《孝经》云:「天地之性」,是最大头脑,他书都未言及。又《孝经》书名便好,是道德顶尖处,故以为经。经非孔子自命也,以其为孔子所言,而人称之为经。至云: 「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自称《孝经》,则不可信矣。书名如「易」字,《洪范》「范」字,《大学》、《中庸》,皆妙。若「《忠经》」便不是,忠已包在孝内。
前儒谓《西铭》乃《原道》宗祖,吾谓《孝经》又《西铭》宗祖。《西铭》言人皆知孝父母,而不知孝天地。其实如此等去孝天地,就如此等去孝父母,还是比例相同的意思。若《孝经》,则即此便是「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直上直下,一以贯之。《孝经》只是推将去,收将来。初由敬爱父母而推之,欲其荆ù爱天下之人,终必荆ù爱天下之人,而后为敬爱吾父母之尽。如人家在一乡一邑,虽在家中无失意于父母,苟得罪于乡邑,令人辱及父母,便是自己有以致之,即为不敬爱其父母矣。若人人皆敬爱其子,因而归美于亲,咸曰某人生此贤嗣,即是以众人之敬爱,敬爱其父母矣。至合「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亦是此意。所谓「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好勇斗狠,以危父母」,皆是此段话头的反面。此书开口说「至德要道」,下文「夫孝,德之本也」,即是解「至德」。仁义礼智皆德也,然「元者,善之长」,仁以亲亲为大,仁之实,事亲是也,岂非「至德」乎?「教之所由生也」,即是解「要道」。司徒五教:父子、君臣、夫妇、昆弟、朋友,何莫非道?然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假如父子不立,他教何从而有?故曰:「教所由生」,岂非「要道」乎?《中庸》曰:「修道以仁」,「亲亲为大」;《孟子》曰:「事亲,事之本包」,亦有此意。然无用此意衍成全书者。此书是生人之本,如何可少?朱手疑其中有《左传》语,然安知非左氏用《孝经》耶?如「元者,善之长」数语,左氏亦有之,可云《易经》袭《左传》乎?此书道理至足,不当于语言文字间疑之。
「天地之性,人为贵」。贵其能尽人道也。蜂蚁之君臣,雎鸠之有别,就其一节,虽人有所不及,然而不贵者,所赋止此,不能推之而尽其道。若夫妇之知能,似与禽兽不能大段差别,然却限量他不得。一旦要做圣贤,便能做,你却禁捺他不下。白额虎入市伤三数人,群起而噪之,以为罪大恶极。人杀百虎,曾不以为非,人于此要猛省自己贵重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