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之所以為天者不可見,繇其博厚、高明、悠久而生物不測也,則可以知其誠之不貳。至誠之所存者非夫人之易知,唯聖知之。繇其博厚、高明、悠久之見于所征者,則可以知其誠之不息。此自用而察識其體。中庸確然有以知之,而曰“故至誠無息”,“故”字須涵泳始見。
章句以其非大義所關而略之。饒、胡智不足以知此,乃雲“承上章而言”。上章末已雲“故時措之宜也”,連用兩“故”字,豈成文理?朱子業已分章矣,猶如此葛藤,何也?
二
所謂征者,即二十二章盡人物之性之事,亦即二十七章發育峻極、禮儀威儀之事,亦即三十一章見而敬、言而信、行而說之事。悠遠、博厚、高明,即以狀彼之德被于人物者,無大小久暫而無不然也;則至誠之一言一動一行,皆其悠遠之征。文王之時,周道未成,而德之純也,已與天同其不已。北溪“唯堯、舜為能然”之說,是以年壽論悠久也,其亦末矣。
三
一二者數也,壹貳者非數也。壹,專壹也。貳,閑貳也。游氏得一之說,不特意犯異端,而字義亦失。老氏雲︰“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其所謂一者,生二生三之一,即道失而後有德、德失而後有仁義之旨。“玄之又玄”、“沖而不盈”者曰一。有德,則與道為二矣。有仁義,則終二而不一矣。得一者,無二之謂。必無仁無義,而後其一不失也。維摩經所言“不二法門”者,亦即此旨。是豈非邪說之宗耶?
若中庸之言“不貳”也,則“元亨利貞”,“時乘六龍”而“大明終始”,固無所不誠,而豈但二哉?二亦不貳,三亦不貳,即千萬無算而亦不貳也。彼言一粒粟中藏世界,而此言“同歸而殊涂,一致而百慮”,豈相涉哉?
且誠之不至而有貳焉者,以不誠閑乎誠也。若夫天,則其化無窮,而無有不誠之時,無有不誠之處,化育生殺,日新無已,而莫有止息焉;為元、為亨、為利、為貞,德無不有,行無不健,而元亦不貳,亨、利、貞亦無弗不貳。豈孤建一元,而遂無亨、利、貞以與為對待之謂乎?故至誠之合天也,仁亦不貳,義亦不貳,三百三千,森然無閑,而洗心于密。又豈如老氏所雲“得一以為天下貞”哉?得一則必不可為天下貞。如得南則不正乎東,得仁則不正乎義。故曰︰“所惡于執一者,為其賊道,舉一而廢百也。”
若其雲“可一言而盡”者,則與第二十章所雲“所以行之者一也”一例,不斥言誠,而姑為引而不發之詞;非謂一言可盡,而二言即不可盡也。猶夫子之言“一以貫之”,而不容斥指其所貫之一。曾子以“忠恕”答門人,則猶章句之實一以誠也。聖人于此等處,非不欲顯,而修辭立誠,不能予人以易知而煞為之說,以致銖 之戾于理。繇忠恕者,曾子之所得于一,而聖人非執忠恕以為一。天地之道,可以在人之誠配,而天地則無不誠,而不可以誠言也。雲“誠者天之道”,以在人之天言耳。
乃天地之所以“生物不測”者,惟其一言可盡之道;“為物不貳”者,即在至誠之所謂誠。至誠之所以必征為博厚、高明、悠久者,惟其得乎天地一言可盡之道,以誠至而無息。一言而盡,配以聖人之至誠;為物不貳,配以聖人之無息。非謂一言之居要而無待于二,審矣。
無息也,不貳也,不已也,其義一也。章句雲“誠故不息”,明以“不息”代“不貳 ”。蔡節齋為引伸之,尤極分曉。陳氏不察,乃混不貳與誠為一,而以一與不貳作對,則甚矣其惑也!
天地之不貳,惟其終古而無一息之閑。若其無妄之流行,並育並行,川流而萬殊者,何嘗有一之可得?諸儒不察,乃以主一不雜之說,強入而為之證,豈天地之化,以行日則不復行月,方生柳則不復生桃也哉?
至誠者,以其表里皆實言也。無息者,以其初終不閑言也。表里皆實者,抑以初終無閑,故曰“至誠無息”,而不曰至誠則不息。“可一言而盡”者,天載之藏無妄也。“其為物不貳”者,天行之健不息也。藏諸用而無妄者,顯諸仁而抑不息,故曰道可一言而盡而為物不息。道以干物,物以行道,道者化之實,物者化之用。不曰道不雜二而生物不測也。道者本也,物者體也,化也。道統天,體位天,而化行天也。嗚呼!言聖、言天,其亦難為辭矣,而更益之妄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