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六律正五音,但為金、石、絲、竹、匏、土、革、木之五音言,而人聲之五音不在其中。蓋人聲之五音一因其自然,直是無可用力正得處。律之所能正者,以立長短、大小、多少、輕重之法,而取清濁、緩急、修促、洪細之定則也。耳無定準,藉數以立質,隨質以發聲,而八音之宮、商、角、征、羽乃以分焉。蓋八音之有響,雖天地之產,使有可以得聲之材,而其成音也必繇人制。制之自人,則或增或損,無成則而必亂,故必以六律一成之數為之準,而合于數者合于音矣。若人聲之清濁斂縱,一仍乎自然之喉、舌、唇、齒、齶,一成以還,莫之為而自動于竅,雖有六律,亦安所施哉?此亦不待審樂者而後知也。
若夫歌唱之節,亦有所待以取和,則又恃五音已正之八音定其疾徐之度耳。故六律者以正五音于八音,而八音者又以其五音之葉正人聲之五音也。在古樂,則房中升歌以瑟,余樂以笙磬。于今世俗之樂,則南以拍板,北以弦索。古樂今樂,雅、鄭不同,而人聲之受正于五音,不受正于六律,一也。
程氏復心只此不知,乃謂“聖人制五音以括人聲”,矮人觀場,無勞饒舌可已。
二
“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唯宋仁宗可以當之。其“不可法于後世者”,則漢文、景是已。齊宣王不忍一牛,孟子許其足以王者,猶謂乍見孺子而怵惕惻隱之人可以保四海,無欲穿窬之人可使義不勝用耳。偶然半明半滅之天良,安得遽謂之有仁心耶?
至若梁武帝者,篡其君而推之刃,懼冤報之相尋,思以苟免其人誅鬼謫之大罰,而又擇術不審,托于無父無君之教以自匿;抑且貪非所據,憤不自戢,殺人盈于城野,毒禍中于子孫。正孟子所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不仁之尤者也。乃雲“天下知其慈仁”,知之者誰耶?不過游食之髡,飽其利養,贊嘆功德而已。若天怒人怨,眾叛親離,本紀可考,安所得“慈仁”之稱哉?
以齊宣愛牛之心而行先王之道,若因半星之火,欲成燎原之勢。自非孟子為之吹噓播 之,固必不能。蓋其一暴十寒之心元自不給于用,而擴充之也自非旦夕之功。若彼始為亂賊、繼為浮屠之蕭衍,即使依樣胡盧,行井田,立學校,亦與王莽之效周官以速亡者無以異。安所得澤被于民而法垂于後耶?範氏于是為失言矣。
慶源雲“武帝有仁聞而非其真”,差為近實。然衍之惡積而不可掩,不仁之聲,遺臭萬年,豈但失真而已哉!
三
“不愆不忘”兩“不”字,元是工夫字,與無愆無忘不同。不以有意而愆謬之,不以無意而遺忘之,乃能循用舊章以遵先王之道。在詩之以祝王之子孫者,固為願望之詞,非有率用舊章者,而以贊其無愆無忘之美。孟子斷章引此,亦正于“不愆不忘”顯遵法者學古之功。不得以“不愆不忘”為無過,“率繇舊章”為遵法,逆文立意也。遵法而可無過,乃孟子引伸詩人言外之旨,故曰“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以補詩所未言之效。若詩已有無過意,則當以“此之謂也”直結之矣。集注未安。
四
法律之不可勝用,仁之覆天下,雖聖人之以為法于後世者以此,乃聖人之自以制器審音,平治天下,先須用此。非在聖人獨恃其耳目心思已足給用,但為天下後世不能如己之不待于法,故須與立個法度也。
集注似誤看一“繼”字,將耳目心思之既竭,作聖人自用之道,聖人已自了當後,又加上一種方便與後人。如此說來,未免害理。此雖為上古聖人而言,然其雲竭目力之聖人者,豈其明之過于婁、班?竭耳力之聖人者,豈其聰之過于師曠?竭心思之聖人者,豈其睿智之過于堯、舜?則亦但竭其耳目心思,終不能制器審音而仁天下;于是繼求之一定之法,使目有憑以用其明,耳有憑以用其聰,心有依據以行其仁,然後知向之徒勤于耳目之力、心之思者,必至此而後非妄也。規矩準繩元不是目力看出來底,六律元不是耳力听出來底,不忍人之政元不是師心億度想出來底。
集注“猶以為未足”一語,殊不穩妥。豈但以為未足哉!直是耳目心思之力,與形之方圓、聲之五音、天下治平之理,全然湊泊不著。規矩準繩因乎象,六律因乎數。聖人不于目求明,于耳求聰,而以吾心之能執象通數者為耳目之則。故規矩、六律之所自制,不得之耳目者而得之于心思,以通天下固有之象數,此以心而治耳目也。不忍人之政,上因天時,下因地利,中因人情。聖人不任心以求天下,而以天下固然之理順之以為政,此以理而裁心思也。故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察邇言以執兩端而用其中。豈有閉門造車、出門合轍之自用者哉!聖人用之而自不可勝用,乃以垂之後世而亦不可勝用,其理一,其效均也。
如謂先王為天下後世故,制此法度,若聖人之自為用者,一目擊而方圓即定,一流耳而五音即定,一致思而仁即被于天下,則此聖人者,將如佛氏之觀十方世界如掌中果,一按指而海印發光,一皆成就耶?言之無實,亦不祥矣。
既者,已事之詞也;繼者,遂事之詞也。“已竭耳目心思”雲者,勞已盡而績未成也。“繼之以規矩、準繩、六律、仁政”雲者,言彼無益,而得此術以繼之,乃以遂其所事也。雙峰乃雲“唯天下不能常有聖人,所以要繼之[以]不忍人之政”。然則使天下而恆有聖人,則更不須此不忍人之政乎?是孔子既作,而伏羲之易,唐、虞之典,殷、周之禮,皆可焚矣!此老子“剖斗折衡”之緒論,釋氏“黃葉止啼”、“火宅”、“化城”之唾余。奈何游聖賢之門者,不揣而竊其旨也!
五
人君之所不得于天下者,亦唯不親、不治、不答以敬而已。其以蒞下土而定邦交者,亦唯愛之、治之、禮之而已。仁、智、敬之皆反求矣,則亦更有何道之可反求也?只此三者,包括以盡。“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是總括上文以起下義。雙峰乃雲“上面三句包括未盡,‘皆’字說得闊”,徒為挑撥,了無實義,當亦未之思爾。
六
林氏所雲“諸侯失德,巨室擅權”,自春秋時事。逮乎戰國,天下之持權者又不在世卿而在游士矣。“不修其本,而遽欲勝之”,唯晉厲、魯昭、齊簡為然。戰國時,列國之卿與公室爭強弱者,僅見于田嬰、韓朋,然亦終不能如三家、六卿之強逆也。以蟠根深固之魏冉,而範雎一言則救死之不暇。七國之貴公子者,劣以自保其富貴。安得有君欲勝之不能而取禍者哉?
孟子說“不得罪于巨室”,與周公“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意同,乃以收拾人心于忠厚仁慈之中,而非有稱兵犯順之王承宗、跋扈不恭之韓弘須為駕馭,不然則效安、史、滔、之為也。看孟子說“沛然德教溢乎四海”,則其雲“為政不難”者,為施德教之令主言也。若唐憲宗一流恩、威兩詘之君,本無德教,不足言矣。
孟子七篇,屢言興王業之事,而未詳所以定王業者。唯此一章是已得天下後經理措置之大業。所謂“為政”者,言得天下而為之也。得天下而為之,而先以尊尊、親親、重賢、敦故之道行之于廟堂之上,君臣一德,以旬宣而綏理之,勿使游談之士持輕重以亂天下之耳目,則指臂相使,而令下如流水之原矣。當此之時,君臣一心德而天下待命焉,安所得擅權之巨室,殺之不能,縱之不可,須以處置遙持其生命乎?
裴晉公之進說也,挾韓弘、承宗之叛服以為辭,而雲“非朝廷之力能制其死命”。此等章疏,便是三代以下人習氣。上失格君之道,下乖純臣之義,只靠著禍福聲勢脅持其君以伸己意,而其文字流傳,適以長藩鎮之惡而不恤。以皇甫 之不可使居相位為老臣者,不能正君心于早以杜其萌,則唯稱引古誼,以明貴義、賤利、尊君子、遠小人之大道;若其不听,無亦致位以去而已。今乃引叛臣之向背以怵其君,使之懼而庸吾言,則己志伸而國是定;即其不听,而抑有所操挾以自免于誅逐。其于“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之義,相去遠矣。三代以下無大臣者,此也。奈何引孟子而同之!
七
粗疏就文字看,則有道之天似以理言,無道之天似以勢言,實則不然。既皆曰“役” ,則皆勢矣。集注雲“理勢之當然”,勢之當然者,又豈非理哉!所以慶源、雙峰從理勢上歸到理去,已極分明。
“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理也。理當然而然,則成乎勢矣。“小役大,弱役強 ”,勢也。勢既然而不得不然,則即此為理矣。
大德大賢宜為小德小賢之主,理所當尊,尊無歉也。小德小賢宜听大德大賢之所役,理所當卑,卑斯安也。而因以成乎天子治方伯、方伯治諸侯、諸侯治卿大夫之勢。勢無不順也。
若夫大之役夫小,強之役夫弱,非其德其賢之宜強宜大,而乘勢以處乎尊,固非理也。然而弱小之德與賢既無以異于強大,藉復以其蕞爾之土、一割之力,妄逞其志欲,將以隕其宗社而死亡俘虜其人民,又豈理哉!故以無道之弱小,而無強大者以為之統,則競爭無已,戕殺相尋,雖欲若無道之天下尚得以成其相役之勢而不能。則弱小固受制于強大,以戢其糜爛鼎沸之毒。而勢之順者,即理之當然者已。
曹操曰︰“使天下無孤,則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自操言之,固為欺凌蔑上之語,若從旁曠觀,又豈不誠然耶?是雖不得謂強大之役人為理之當然,而實不得謂弱小之役于人非理之所不可過也。故本文雲︰“小役大,弱役強,天也。”自小弱言之,當役而役,豈非理哉!是非有道之天唯理,而無道之天唯勢,亦明矣。
雙峰以勢屬之氣,其說亦可通。然既雲天,則更不可析氣而別言之。天者,所以張主綱維是氣者也。理以治氣,氣所受成,斯謂之天。理與氣元不可分作兩截。若以此之言氣為就氣運之一泰一否、一清一濁者而言,則氣之清以泰者,其可孤謂之理而非氣乎?
有道、無道,莫非氣也,此氣運、風氣之氣。則莫不成乎其勢也。氣之成乎治之理者為有道,成乎亂之理者為無道。均成其理,則均成乎勢矣。故曰︰“斯二者,天也。”使謂泰有理而非氣,否但氣而無理,則否無卦德矣。是雙峰之分有道為理,無道為氣,其失明矣。
若使氣之成乎亂者而遂無理,則應當無道之天下,直無一定之役,人自為政,一彼一此,不至相啖食垂盡而不止矣。其必如此以役也,即理也。如瘧之有信,豈非有必然之理哉!無理之氣,天地之閑即或有之,要俄頃而起,俄頃而滅。此大亂之極,如劉淵、石勒、敬瑭、知遠。百年而不返,則天地其不立矣!
理與氣不相離,而勢因理成,不但因氣。氣到紛亂時,如飄風飄[驟]雨,起滅聚散,回旋來去,無有定方,又安所得勢哉!凡言勢者,皆順而不逆之謂也;從高趨卑,從大包小,不容違阻之謂也。夫然,又安往而非理乎?知理勢不可以兩截溝分,則雙峰之言氣,亦徒添蛇足而已。
八
言理勢者,猶言理之勢也,猶凡言理氣者,謂理之氣也。理本非一成可執之物,不可得而見;氣之條緒節文,乃理之可見者也。故其始之有理,即于氣上見理;迨已得理,則自然成勢,又只在勢之必然處見理。
雙峰錯處,在看理作一物事,有轍跡,與“道”字同解。道雖廣大,然尚可見,尚可守,未嘗無一成之欏9試啤疤煜掠械饋保 豢稍啤疤煜掠欣懟薄T蛺煜攣薜樂 俏蘩恚 饕印
道者,一定之理也。于理上加“一定”二字方是道。乃須雲“一定之理”,則是理有一定者而不盡于一定。氣不定,則理亦無定也。理是隨在分派位置得底。道則不然,現成之路,唯人率循而已。故弱小者可反無道之理為有道之理,而當其未足有為,則逆之而亡也。孟子于此,看得“勢”字精微,“理”字廣大,合而名之曰“天”。進可以興王,而退可以保國,總將理勢作一合說。曲為分析,失其旨矣。
九
“安其危,利其災,樂其所以亡”,自是三項人。國削兵釁,猶自偷一日之安者,“ 安其危”也。能為國家之災害者,而彼反以為利,如虞公之璧馬,平原君之上黨,禍所自伏,而偏受其餌者,“利其災”也。荒淫暴虐,為酒池、肉林、瓊林、大盈者,“樂其所以亡 ”也。
不仁者之有此三者,亦各有所因。昏惰而不能自強于政治,故“安其危”。貪利樂禍,小有才而忮害無已,故“利其災”。嗜欲蔽錮,沉湎而不知反,故“樂其所以亡”。三者有一,即不可與言矣。
如宋理宗亦無甚利災、樂亡之事,而但居危若安,直是鼓舞警戒他不動。梁武帝未嘗安危、樂亡,乃幸侯景之反覆,以希非望之利,故雖自憂其且敗而納景。首禍之心,終不自戢,則人言又何從而入?若唐玄宗之晚節,未嘗安危而利災也,特以沉湎酒色,而卒致喪敗,則雖知張九齡之忠,而終幸李林甫之能寬假以征聲逐色之歲月,故言之而必不听。
三者有一,則必至于亡國敗家。而若楚懷王、秦二世、隋煬帝、宋徽宗,則兼之者。以其昏惰安危貪忮利災沉溺嗜欲樂亡者而言之,則統為不仁。然不仁者未必皆合有此三者也。
雙峰歸重末句,自未分曉。其意以為唯荒淫暴虐者,則與集注“心不存”之說相為 合。乃集注“心不存則無以辨于存亡之著”一語,亦抬起此不仁者太高。若論到存心上,則中材之主能保其國家者,若問他仁義之心在腔子里與否,則無論“三月不違”,即日月一至,乃至一念之分明不昧,亦不可得。然而以免敗亡而有余者,則未能仁而猶不至于不仁,尚可與言也。人而謂之不仁,豈但不能存其心哉,直已喪其心矣!
心不存者,謂仁義之心不存也;喪其心者,並知覺運動之心而亦喪也。昏惰、貪忮、沉溺之人,他耳目口鼻、精神血氣,只堆垛向那一邊去,如醉相似,故君子終不可與言,弗能為益而祗以自辱。若僅不能存其心,則太甲、成王之蚤歲固然,正伊尹、周公陳善責難之幾也,何遽雲不可與言耶?
十
“反身而誠”,與大學“誠意”“誠”字,實有不同處,不與分別,則了不知“思誠 ”之實際。“誠其意”,只在意上說,此外有正心,有修身。修身治外而誠意治內,正心治靜而誠意治動。在意發處說誠,只是“思誠”一節工夫。若“反身而誠”,則通動靜、合外內之全德也。靜而戒懼于不睹不聞,使此理之森森然在吾心者,誠也。動而慎于隱微,使此理隨發處一直充滿,無欠缺于意之初終者,誠也。外而以好以惡,以言以行,乃至加于家國天下,使此理洋溢周遍,無不足用于身者,誠也。三者一之弗至,則反身而不誠也。
唯其然,故知此之言誠者,無對之詞也。必求其反,則中庸之所雲“不誠無物”者止矣,而終不可以欺與偽與之相對也。朱子曰︰“不曾虧欠了他底。”又曰︰“說仁時恐猶有不仁處,說義時恐猶有不義處,便須著思有以實之。”但依此數語,根究體驗,自不為俗解所惑矣。
大學分心分意于動靜,而各為一條目,故于“誠其意”者,說個“毋自欺”。以心之欲正者居靜而為主,意之感物而有差別者居動而為賓,故立心為主,而以心之正者治意,使意從心,而毋以乍起之非幾凌奪其心,故曰“毋自欺”,外不欺內、賓不欺主之謂也。
今此通天人而言誠,可雲“思誠者”人不欺天,而“誠者天之道”,又將謂天下誰欺耶?故雖有誠不誠之分,而無欺偽之防。誠不誠之分者,一實有之,一實無之;一實全之,一實欠之。了然此有無、全欠之在天下,固不容有欺而當戒矣。
“誠者天之道也”,天固然其無偽矣。然以實思之,天其可以無偽言乎?本無所謂偽,則不得言不偽;如天有日,其可言此日非偽日乎?乃不得言不偽,而可言其道曰“誠”;本無所謂偽,則亦無有不偽;本無偽日,故此日更非不偽。乃無有不偽,而必有其誠。則誠者非但無偽之謂,則固不可雲“無偽者天之道”也,其可雲“思無偽者人之道”乎?
說到一個“誠”字,是極頂字,更無一字可以代釋,更無一語可以反形,盡天下之善而皆有之謂也,通吾身、心、意、知而無不一于善之謂也。若但無偽,正未可以言誠。但可名曰“有恆”。故思誠者,擇善固執之功,以學、問、思、辨、篤行也。己百己千而弗措,要以肖天之行,盡人之才,流動充滿于萬殊,達于變化而不息,非但存真去偽、戒欺求慊之足以當之也。盡天地只是個誠,盡聖賢學問只是個思誠。即是“皇建其有極”,即是二殊五實合撰而為一。
一一
孟子言“皆備”,即是天道;言“擴充”,即是人道。在聖學固不屑與鄉原之似忠信、似廉潔者為對,在王道亦不屑與五伯之假仁假義者為對。學者先須識得此字,然後見處真,立處大,可有至百步之力,而亦不昧于中百步之巧。若將此“誠”字降一格,使與“欺” 字“偽”字作對,則言必信、行必果, 然之小人便是配天之至誠矣。
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八大段事,只當得此“思誠”一“思”字,曰“命 ”、曰“性”、曰“道”、曰“教”,無不受統于此一“誠”字。于此不察,其引人入迷津者不小。
廣平引大學“欲誠先致”釋明善、誠身之序,自是不謬,以致知、誠意是思誠者知行分界大段處也。若慶源死認誠意為誠身,而孤責之隱微之無欺,則執一礫石而謂太山之盡于是,亦烏知其涯際哉!
一二
文王當商命未改之時,猶然受商之 鉞以專征,故無圖天下之心,而後為大公無私。若孟子所以期當時之侯王者,則異是。周德已訖,而民之憔悴甚矣。天命須是教有所歸,斯民須是令之有主,此亦有廣土眾民者義之所不得辭。則但行文王之政,不必心文王之心,而已無愧于文王。
況乎漢高之王漢中,秦已亡而天下裂,義帝之在郴南,初未嘗正一日君臣,如夏、商世德相承之天子,為漢之所必戴也。至項羽之稔惡已盈,固不足以為盟主,分漢王于漢中,非所宜順受之命。使漢君臣不以天下為圖,徒保守一隅,養民致賢而一無所為,為之,則一吳芮、尉佗而已矣。集注以私罪漢,未合于時措之宜也。
到廓然大公處,卻在己在人,更不須立町畦,自貽胸中渣滓。上審天命,下察人心,天理所宜,無嫌可避。使文王而當七雄、秦、項之際,上無可服事之故主,下無可推讓之鄰國,又豈得不以天命不可曠、民望不可違為大公至正之道哉!
七雄之不仁,項羽之不義,既惡劇于崇、密而必不可北面事之;苟有其德,允當其位,而當此兩不相下之勢,如項羽之不並天下不休者,又豈如四海V安,僅保一方之三苗可舞干而格?則以天下為己任者,“勿貳爾心”,而夙夜以期乎必濟,正以其身為天下用,而不徇小名小義以自私。藉令漢乃若漢高之德愧文王者,則其所致之賢非伯夷、太公、顛夭、宜生之屬,兩生、四皓終不見庸,而濫以天爵施及噲伍;其養民之政,因陋就簡,使五帝、三王強教悅安之大德斬焉不傳于後世,斯以為周、漢醇疵之差別爾。若其圖天下于秦、項之手而往必求濟也,則與堯、舜、湯、文何異道之有哉?
一三
以手援嫂,自是驚天動地事。集注雲“非若嫂溺可手援”,忒把手援看作等閑,坐為孟子“子欲手援”一語賺惑。孟子自緣淳于髡滑稽無賴,到底不屑與他正經說,只折合得他便休。其與告子、任人輩語,皆然。“子欲手援天下乎”,非法語也。
此處唯南軒及朱氏公遷看得精析不亂。嫂溺自是用常禮不得處,與湯、武征誅,伊、周放戮,大舜不告一例。若當時天下之溺只是正道上差錯了,要與他整頓卻易,只消得守道之常為之匡正,則事半而功已倍矣,何用似以手援嫂,做出者樣非常事來!
故孟子之道,合則行,不合則止,猶男女無別時只依著授受不親之常禮,便足整頓。自生民以來,一治一亂,聖賢看來全無詫異;而繇亂向治之時,為之撥亂反正,大經大法,如運之掌,固不消手忙腳亂也。其雲“子欲手援天下乎”,謂援處與溺處各有登對,無事張皇,如嫂命濱危,須破禮合權耳。
一四
雙峰說︰“曾不私其口腹之奉,常有及物之心,這便是好底意思,曾子便能承順他。”此言害道不小。子之事親,若在飲食居處之際較量著孰得孰失,得則順之,失則逆之,即此便是不孝之尤。陳了翁雲︰“臣弒君、子弒父者,常始于見其有不是處耳。”見其有是,即見其有不是矣。
以余食及人,當甚好處?曾子、曾元皆處貧約,即撙節而俾無失肉,以得盡養,亦未便是不好。曾元胸中正執此道理與父母計較耳。且余食之所及者,果饑寒待此以為命者乎?或在童稚,或在僕妾,亦只是 櫓 S腥綹桿魎 嘀 隻 允詵撬 鋇彌 蜆棠綈 幻鞫 縈詼褚印
乃天下不孝之子,才于此辨是非,便做出逆天大惡來也不顧恤。故舜之琴、~、干、戈,自非象之所宜得,然使父母欲以與象,豈便固執不與?“天下無不是底父母”,則亦無是底父母也。凡此之類,父母即極其不是,也只欣然承順。雙峰雲“要諭之使合于道”,一諭便是責善,責善便是爭,爭便是忤逆。父子之閑,各執一是以相訟,而人道滅矣!
若禮所雲有過則諫者,自是關系行檢大綱目處,豈在臠肉、杯酒、斗粟、尺布之閑苛求其得失!貴戚之卿,且必君有大過而後諫,況子之事親耶?且過之大小,亦因乎人之生平。若文王、孔子以為父,則一舉動之可疑,不妨以異同請益;若在瞽瞍,則但不格奸而已足。至于言行好惡之紕繆,一一而辨其得失,將終日疾首蹙 于問安視膳之時,即欲求一刻之承歡而不得矣。
故唯親之可諭于道而不怙其惡者,乃可施其幾諫,要亦須于己所修之子職了無干涉,然後可見之言詞。此非以避嫌也,才到干涉處,恆人之情便易動怒,相激而為賊恩之事,所必至矣。故曰︰“直情徑行,夷狄之道也。”新安雲“一飲一食之閑,尚承親志如此,況其立身行己之閑乎”,只此極得曾子之心。
一五
舜之于瞽瞍,便盡索其所有以與象,亦須欣然承順。至于舜之孳孳為善,莫之能御,雖非瞽瞍之所欲,則又不敢量其親之必無此志而不以玄德為承志也。
在親自有志、事之分,在我又有失身、不失身之別。親既不但有其志,而見之言語動靜,如問有余之類。于我則雖不盡當于道,而終不至于失身,如以余食與非所當與者。者處正好行其“天下無不是底父母”之心。故舜之牛羊、倉廩、琴、~、干戈,便瞽瞍將授之盜賊,也不得留縴芥于胸中。
其不可者,唯欲使象代舜為天子耳。以天子之位,天授之,堯禪之,非舜之有也。人子之于親,能有幾樁事物與舜之有天下一例,乃忍區區較其為公為私、為得為失哉!甚矣,雙峰之俗而悖也。
一六
唯瞽瞍欲以舜之天下與象,則不可承順;若泰伯、伯夷,則亦必欣然承順。舜受堯之天下,本非所有而以道受之。徇私親而以與象,便是失道,失道則失身矣。泰伯、伯夷以世及之國,幸親不以與異姓而欲授其弟,則承志而逃之,方是求仁,方是至德,方是不失其身。
叔齊之賢不能過伯夷,而以偏愛故,亂長幼之序,雙峰所雲“不好底意思”,孰甚于此!浸令伯夷見親之過,而欲以諭孤竹君,使勿紊長幼之禮,豈非衛輒之流亞乎!且到者處所,豈但伯夷,即凶悍貪ㄖ 櫻 材殉隹諶н汀S 投 荒埽 只潮刳橢 模 撤藿 壇賈 衿鷚印9試唬核 逯 島Φ啦恍
一七
“人之易其言”與“好為人師”兩“人”字,雲峰以為與大學“修齊”章“人”字不異,亦自分曉。但為“易其言”者說,則所謂征色發聲而後喻者,自不可與上智同年而語。然苟有責而不易其言,猶在困學之科。雲峰雲“為泛然之眾人而言”,則又太屈抑之矣。泛然之眾人,一面受詬罵,一面讕言無忌也。若惠施之遇匡章,理愈窮則詞愈 趾緯 獻岳う舳 え湫八擔 樸浦 瞬 淮 菔┬吆 恐劣 昂夢 聳Α閉擼 蚍喝恢 諶斯灘惶匚奩涫攏 植ぐ奩渲荊 宜洹昂謾敝 酥詹皇χ 蛞 巍盎肌敝 校
雲峰緣書言“卵C搿保 裱浴敖倘緩籩﹫⑴保 鬃右耘罄次﹫鄭 獻永值糜 哦 逃 墑г橢 灰源宋 跡 視小胺喝恢諶恕敝 擔 瞬恢﹥ 灰桑 秩胍灰梢病=饈г臀淖鄭 肴綈 襝嗨疲 ё徊悖 鐘幸徊閽冢 豢殺閾藎 氳醬烤晃蘅譴Γ 袢夥郊
孟子此言,元對當時處士而言。聖賢既不以為患,眾人又無好為師之事,唯若惠施、公孫龍一流人,他不理會自家,只要開立法門,終日揣摩卜度,宛轉曲折以成其說,千枝萬葉,總欲璀璨動人,苟伸其一偏之旨,而以為人所宗主。只此他劈頭便從虛誑上著力,故其學之也亦非不博,思之也亦非不深,執之也亦固,而推之也亦遠,乃其意中,唯有此為師之好,將孔子也看做恁樣做出來底,則迎頭便差,墮入非闢。故曰人之患在此,以其蔽、陷、離、窮,“載胥及溺”而莫能淑也。
凡此一類,皆有過人之資,而又不無好學深思之事;乃以徇名求利、自尊好勝之心,可惜此一項有用人才墮入禽狄去,故曰患。患者,自外來者也,非其所應有之憂,而以一好累之,則既可深惡,而抑可深悼。如人之有病患,非形體所固有,乃以不正之氣所感,流傳腑藏,遂以傷生者然。
孟子當時,饒有此人,只貪一個北面皋比,“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便惹下人心世道一大害來。故直指他受病根本,為此輩清夜鐘聲︰言汝之所以舍正路,放本心,而放恣橫議者,只在此處,趁門風,圖利賴而已;若能去此一好,則以汝之才,亦何至充塞仁義而率獸食人乎!此所謂可深悼者也。
乃盡他說得天花亂墜,公然與堯、舜、周、孔為對壘,也只是收合一起閑漢、做成一部文章的本願。勘破他此處,卻元來自家也不曾果有邪僻在,但為些須名利,造下者場虛謊,此則所可深惡者也。
後來王仲淹全是此病,而韓退之亦所不免。通也,愈也,亦豈泛然之眾人哉!近世龍溪以下諸儒,傍釋氏之門庭,以入流合俗而建宗風,蓋亦不讀孟子此語耳。
一八
“實”與“本”確然不同。本者,枝葉之所自生;實者,華之所成也。集注謂“有子以孝弟為為仁之本,其意亦猶此”,是大綱說道理,恐煞說二者是實,則嫌于以仁民、愛物、貴貴、尊賢等為虛花,故通諸有子之說,以證其有可推廣相生之義。實則有子之意,以孝弟為為仁之本,教學者從此立定根基發生去,孟子則言凡盡五常之德者,皆當以此為實也。
若一向在外面去做,卻于二者有缺,則是心已不著在腔子里,與自家根本真心相體認,盡著外面推排,都是虛殼子撐架著。尋常說仁、義、禮、知、樂,及至反躬自驗,而其或為切近,或為迂遠,或為精實,或為虛疏,一倍了然自喻,知唯此之為實矣。
諸說唯西山說見大意。劈頭仁、義二條,即是教為仁義者一依據緊要事,故五“實” 字一般元無差異。雲峰橫生異同,將前二“實”字作人本心說,便不得立言之旨。
若論原頭發生處,但有遠近親疏之別,初無先後之序。人性之中,仁義之全體大用,一切皆備,非二者先而其余皆後。一落後,則便是習,不是性矣。唯斯二者,痛癢關心,良心最為難昧,故曰“實”。當身受用處,較其余自別。如谷有實,乃是人吃得飽滿物事也。雙峰及張彭老之說,皆不合本旨。
一九
蔡氏將“知而弗去”作兩件說,真成詫異;向後引證,愈見支離。
說是、非為二,又與此“知明”“守固”不相干涉。倏而此為二,倏而彼為二,就蔡氏言之,已為四矣。況從是而往,盡智之用,有千萬而無算者乎?禮有三統,樂有五音,又豈禮有三實,樂有五實邪?
其曰“如五行水土,俱旺于子”,乃不知土生于申,是術家附會安排,大不恰好處。使土果生申而旺子,則月令位土于長夏之中宮,當午、未之余尚在未得長生之地,而辰亦土位,恰當墓庫,又何說也?即以術家之言推之,亦當謂土生于辰、巳之交可耳。水、土相克,故不得同宮俱王也。
且此亦何足為四德五常征!生王之說以化氣言,四德五常以體性言。如水生申,旺子,絕巳,豈人心之智,亦申生、子旺而巳遂絕耶?
又雲“五髒,心、肝、脾、肺皆一,而腎獨二”,其說尤鄙。腎有二,肝與肺且不啻二矣。且以六腑言之,太陽寒水為膀胱,膀胱亦有二耶?內形既然,外形亦爾。如口一而耳、目、鼻皆二,其于五常四德,又何象哉?
形而上之道與形而下之器,雖終始一理,卻不是一個死印板刷定底。蓋可以形而上之理位形而下之數,必不可以形而下之數執形而上之理。若撇下本領,只向畫影、圖形、握算子、分部位上討消息,雖其言巧妙可觀,而致遠必泥,君子不為也。
孟子說“知斯二者弗去”,只是一套話,說教詳盡,何嘗分為兩扇,如腎二枚相似!慶源雲“知既明,則自然弗去”,較之蔡說,自免于邪。然孟子一“知”字,只淺淺說,故加個“弗去”,未嘗如慶源于“知”字下加一“明”字說得盡也。
以實求之,事親從兄,初無深隱莫察之蘊,亦人所易知,而特難于弗去。其所以難于弗去者,以斯二者與其他事理不同。凡理之有所得而復去者,類為私智邪說之所亂,故知之明則不復去。乃斯二者,雖極不孝不弟之人,亦無私智邪說 亂他,別作一番假名理,只是其知之也不能常常不昧,一會惺忪,一會懵懂,遇昏著時便忘了也。
“去”字當如字讀,與“不違仁”“違”字一義。俗作上聲讀者不通。常知不昧,便是弗去。恰緊在弗去上見智,非恃其知之明而即以弗去也。故慶源之說賢于蔡氏,而要于此未當。
二十
事親方是仁之實,從兄方是義之實,知斯二者方是智之實,節文斯方是禮之實,樂斯方是樂之實。若不于斯二者盡得,則雖愛以為仁,敬以為義,明察以為智,習儀以為禮,嫻于音律舞蹈以為樂,卻都是無實;無實便于己不切,即非心德。孟子立言之旨,大概如此。
所以到樂上,又須引伸一段。緣樂之為教,先王以和人神,學者以治性情,似所用以廣吾孝弟者,而非孝弟之即能乎樂,故孟子又推出學樂者一段真情真理來。自非心有日生之樂,志和氣順以手舞足蹈,自然無不可中之節奏,則竟不可以言樂。故學者之學于樂,必足之蹈夫舞綴之位,手之舞夫干羽之容,得之心,應之手足,不知其然而無不然,斯以為樂之成。然使其心之樂不日生不已,則非其郁滯,即其放佚,音節雖習,而不可謂樂也。
唯能以事親、從兄為樂,而不復有苦難勉強之意,則心和而廣,氣和而順,即未嘗為樂,而可以為樂之道洋溢有余;乃以之為樂,則不知足蹈手舞之咸中于律者,斯以情益和樂,而歌詠俯仰,乃覺性情之充足,非徒侈志意以取悅于外物也。此樂孝弟者所以為樂之實也。
“樂斯二者”一“樂”字有力,是事親、從兄極頂位次。孔子所謂“色難”者,正難乎其樂也。故朱子曰︰“要到樂處,實是難得。”不是現成樂底,須有功夫在。其始亦須著意,但在視無形、听無聲上做去,調治得者身心細密和順,則自然之樂便生。自然之樂,是 “生”字上效驗,勿誤以解“樂”字。始樂時,一須加意去樂,此聖賢一步吃緊工夫,不可刪抹。
足蹈手舞,自當如慶源說,是作樂之事。不然,此二語更無歸宿。聖賢恰緊文字,斷不作有說無義、鏡花水月語也。若莆田黃氏向此段無“是也”二字作商量,一片閑言游語,讀之令人欲噦!
說事親、從兄,便有知之弗去,節文而樂在里面。抑能知之弗去,節文得當而樂之,方叫得事親、從兄。雙峰以智、禮、樂為“道生”,大是差謬。作文字時,須如此宛轉分配,實則言人能常知事親、從兄,外盡其節文而內極其和樂,則仁、義、禮、智、樂之實皆在是也。
集注“然必知之明”雲雲,是朱子補出言外之意,非孟子大旨,其欹重知,亦微有病。蓋愛之推及民物,敬之施于貴與賢者,求以盡仁義之大用,則存乎知、行之並進;而事親、從兄,在孩提稍長而已知,其吃緊工夫,唯力行而已。天下之不能事親、從兄者,豈不知親之當事、兄之當從哉!故于智必言“弗去”,常提醒此心明了不忘,是之謂智。非未行之前,日取事親、從兄之理,學之問之,思之辨之,以致其知也。
論語集注“知猶記憶也”,恰與此處 合。知處有工夫而無條目,只分明記憶得便是。若夫事親、從兄所應修之職,辨之須明而處之須當者,在此章則又屬禮之節文,而非智之事。故曰︰“知”字說淺,不須加一“明”字。兼乎華,則並尚知,純乎實,則專尚行,集注于此,不無滲漏。
二一
“不可以為人”,語意極嚴;“不可以為子”,較寬一步說。“不順乎親”,是子道之未盡,而不可以為吾父之子也。“不得乎親”,則人而禽矣。
朱子“人是大綱說”一段文字差錯。此處輕重失審,則將有輕天性之愛,而專意于責善者。舜恰緊在得親上,故曰“盡事親之道”。延平先生“無不是底父母”一語,正于此立萬世之權衡。
二二
“各止其所而無不安”,集注此語說得廣大。如申生固能為人之所不能為,卻令天下之父子許多疑難處依舊不得個安靜在。中材以下,要死既難,賢智者又慮死之猶未為盡道,從此便開出歧路,以至不忍言之事而亦犯之。舜卻平平常常,移易得恰好,依舊父愛其子,子承其父,天下方知無難處之父子,何用奇特張皇,不安其所而強有事也!孟子此語,籠罩千萬世智愚賢不肖父子在內,故集注以廣大深微語配之,讀者勿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