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字卷之八 推拓连字八之五

类别:子部 作者:清·马建忠 书名:马氏文通

    推拓连字者,所以推开上文而展拓他意也。作文切忌平衍,须层层开展,方有波折。推拓连字,要皆用以连读而已。

    其拓开跌入之辞,则有「虽」「纵」两字。而「虽」字尤习用,与「而」「则」两字,同为作家所重。

    纵。

    史汲郑列传: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纵爱身」一读,「纵」字连之。先将文势推开一宕,旋复跌入本意。

    又张陈列传:纵上不杀我,我不愧于心乎?

    又田儋列传: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我独不愧于心乎?

    又项羽本纪: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又汲郑列传: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资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是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者也。

    ——诸「纵」字皆以领读,意在推开上文而跌落本意也。而经籍中「纵」字不多见,「虽」字则所在而有。

    虽字有以领一字者,有以领一读者。

    论乡党: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

    礼中庸: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

    左宣三: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诸「虽」字皆领一字以为推宕者。然所领者虽仅一字,而与读无别。「虽狎必变」者,犹云「虽素与之狎而必变其容」也。故「虽狎」二字,已成一读矣。余同此。

    孟尽上: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又梁上: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极生悲哉!

    又公下:予虽然,岂舍王哉!

    左隐十一:虽君有命,寡人弗敢与闻。

    又襄三十一: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

    史孟荀列传: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驺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

    又刺客列传: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

    汉司马相如传:虽万全而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又司马迁传: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①

    史魏其列传:魏其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

    汉贾谊传: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

    又食货志:夫腹饥不得食,体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韩与崔羣书:虽抱覊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

    又送王秀才序:及读阮籍陶潜诗,乃知彼虽偃蹇不欲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

    又董太傅行状:庶人服而请罪有司,虽有大过,犹将揜焉,如公则谁敢议?——诸此「虽」字,皆以领读,后各有「犹」「岂」「亦」「傥」「然」「宁」「安」诸字,以为呼应,因以收转煞句,最为得用。

    若无呼应诸字,则「虽」字与「即」字同解。

    史万石君列传:虽燕居必冠,申申如也。——犹云「即燕居」也。

    又萧相国世家:夫曹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此特一时之事。

    汉梅福传:越职触罪,危言世患,虽伏质横分,臣之愿也。

    庄逍遥游: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史屈原列传: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所引「虽」字,皆可以「即」字代之。

    惟史籍中有时「唯」字与「即」字同解,而经生家以「唯」「虽」两字同韵,往往以「虽」字解「唯」字,拘矣。

    史汲郑列传:弘汤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说也。

    又淮阴侯列传:惟信亦以为大王不如也。——犹云「即天子亦不说」也,「即信亦以为大王不如也。」其类此者,不能尽引。

    榖梁桓公十四年云:御廪之灾不志,此其志何也?以为唯未易灾之余而尝可也,志不敬也。——此「唯」字,经生家用以解作「虽」字之左证,然不如解以「即」字之为明晰也,犹云「以为灾之余即未易而尝亦可也。」

    又有一节内两用「虽」字者。

    汉书赵充国传云:将军其引兵便道西并进,虽不相及,使虏闻东方北方兵并来,分散其心意,离其党与,虽不能殄灭,当有瓦解者。

    韩文欧阳生哀辞云:詹虽未得位,其名声流于人人,其德行信于朋友,虽詹与其父母皆可无憾也。——两节两用「虽」字,皆以领读,转折分明。

    如、若、苟、令、即、果、诚、设、假、就、使诸字,皆事之未然而假设之辞,亦为推拓连字,惟以连读而已。而诸字单用,先后乎起词者不常。

    如、若、苟。

    孟梁上: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

    又: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又: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三节内所有「如」「若」「苟」三字,皆假设之辞,用以连读者。「如」「若」两字,皆后乎「王」字,「王」乃读之起词也。「苟」字冠读者,无起词也。故设辞单用后乎起词者常也。

    左隐十一:寡人若朝于薛,不敢与诸任齿。君若辱贶寡人,则愿以滕君为请。

    又:若寡人得没于地,天其以礼悔祸于许,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

    又僖七:若君去之以为成,我以郑为内臣,君亦无所不利焉。

    ——所引四「若」字,皆以连读,而两后起词,两先焉。

    令

    史张释之列传: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

    即

    又田窦列传: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

    果

    又赵世家:是以圣人果可以利其国,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不同其礼。

    诚

    又吕后本纪:王诚以一郡上太后,为太后汤沐邑,太后必喜。

    设

    又田窦列传:此时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复有可信者乎?

    假

    荀子非十二子篇:假今之世,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欺惑愚众,矞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

    就

    魏志辛毗传:就与孙刘不平,不过令吾不作三公而已。

    ——所引诸设辞,皆以连读。「即」字两引,一先起词,一后焉。「令」与「假」两字,皆先起词。「果」「诚」两字则后之。「就」字无起词,故先读焉。

    惟「使」字必先起词。

    史廉颇列传: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

    又平原君列传: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

    又魏信陵君列传: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见天下乎?

    庄知北游: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

    ——诸「使」字皆在起词之先。盖「使」字虽设辞,而有使令之意,故皆先起词。然则「令」「假」两字当从同与?

    连用两字者,则先起词,而无有后焉者。设辞往往借用两字者。

    史萧相国世家:乡使鲁君察于此变,宜亡此害。②

    史李斯列传: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后汉张衡传:向使能瞻前顾后,援镜自鉴,则何陷于凶患乎?

    汉贾谊传: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

    又司马迁传: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

    史淮阴侯列传赞: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

    庄大宗师: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

    史张释之列传: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

    又魏其列传:有如两宫螫将军,则妻子毋类矣。

    又游侠列传: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

    ——诸引内所有曰「乡使」,曰「向使」,曰「假设」,曰「假令」,曰「浸假」,曰「有如」,曰「诚使」,皆连用两字,而皆先乎读之起词。「浸假」后承以「而」字者,盖用如无主动字而假为连字者也。又张释之传云「有如万分之一」者,而复言「假令」者,重为设辞以讳之也。

    统观诸引设辞,皆推宕之读。读则辞意未毕,故必有收句以为应者。而收应之句,有承以「则」字「必」字「亦」字者,有煞以「矣」字「也」字「而已」者,有无承无煞,而句意相应者。详观诸引,阅者可自得之。

    设辞之后,复有以「虽」字宕跌者,亦习见也。

    礼大学: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心诚求之」者,设辞之读也。「虽不中」者,跌进一步也。「不远矣」句,则折收矣。

    又中庸: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论颜渊: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又: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史张释之列传: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郄;使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

    汉梅福传:故诚能勿失其柄,天下虽有不顺,莫敢触其锋。

    史管晏列传: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汉贾谊传: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

    燕策:苟可以明君之义,成君之高,虽任恶名,不难受也。

    韩上张仆射书:苟如是,虽日受千金之赐,一岁九迁其官,感恩则有之矣,将以称于天下曰知己知己,则未也。

    又答刘正夫书:若皆与世浮沉,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

    ——诸所引节,始则以设辞一推,继以「虽」字一跌,而后折收本意。句法尽同,最为可法。

    其余连字用以较量者,则以「犹」「尚」与「况」「矧」等字,又以「与「与「岂」「宁」「孰」等字互为呼应。

    犹……况。

    左宣十二:困兽犹斗,况国相乎!——「犹」字低一层比,「况」字跌入有势。「况」字后但有「国相」一名字,并无动字相续,似不成句。不知「况」字后凡为所比者,概皆不言而喻。此处为所比者,非徒「困兽」与「国相」也,乃以困兽之尚斗衬出子玉之复雠也。今不言明,此所谓意已到而笔未到也。

    有时「况」字上文虽无「犹」「尚」等字,而从低一层说,即在「犹」「尚」等字之甲里矣。又「况」字前有加以「而」字「又」字者,所以助转折之势。「况」字后衬以「于」字「乎」字者,所以明比于之义。要之于句法则皆与单有「况」字者无别。

    左僖十五:公曰:‘一夫不可狃,况国乎!’

    又成八:勇夫重闭,况国乎!

    孟尽上: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

    ——三引上文,皆无「犹」「尚」等字以为呼起,但皆从低一层说,则与书明者无异矣。

    孟公下: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榖僖十六:石鶂且犹尽其辞,而况于人乎!

    史货殖传: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三引「况」字,皆加「而」字。

    韩送孟秀才序:苟如是,其于高爵,犹阶而升堂,又况其细者邪!

    又斋郎议:大凡制度之改,政令之变,利于其旧,不什则不可为已,又况不如其旧哉!

    ——此「况」字前加以「又」字者。

    孟公下: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

    又万下: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

    汉张敞传:夫小国中君,犹有奋不顾身之臣,况于明天子乎!

    ——此「况」字后以「乎」字「于」字为衬者。

    统观诸引,凡「况」字之有加于前,有衬于后,与无加无衬者同一句法。

    故汉书陈汤传云:夫犬马有劳于人,尚加帷盖之报,况国之功臣者哉!

    赵策云: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史记律书云:自含血戴角之兽,见犯则校,而况于人怀好恶喜怒之气!

    又礼书云:自子夏,门人之高弟也,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悦,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而况中庸以下,渐渍于失教,被服于成俗乎!——诸所引皆合例。

    「况」字后句长者,有将为所比者说明以足辞气者。

    左传昭七年云: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冯依于人,以为淫厉,况良霄,我先君穆公之胄,子良之孙,子耳之子,敝邑之卿,从政三世矣。郑虽无腆,抑谚曰‘蕞尔国’,而三世执其柄。其用物也弘矣,其取精也多矣,其族其大,所冯厚矣,而强死,能为鬼,不亦宜乎?——此节「况」字后四用「矣」字,一用「虽」字,皆读也,直至「能为鬼不亦宜乎」,方上接「况」字之句。如此长句,如不将「能为鬼」提明,则辞气不贯矣。

    矧,尔雅释言云:‘况也。’经史不习见,见于书者异解。②

    诗大雅荡抑云:矧可射思。——义同。

    韩文鄠人对有云:矧非是而希免输者乎!

    又送董邵南序云: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其用法同「况」字。

    以与字作比辞而后应以宁字。如:

    论语八佾云:与其奢也,宁俭。

    以及应以岂字。如:

    孟子万章上云: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

    又或应以孰若等字。如:

    韩文送李愿序云: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云云。——皆已见「与」字篇内。

    用以递进者,则以抑、将、宁等字为询商之辞,又或以「非惟」「不惟」与「亦」「抑」「复」等字为撇转之辞。要之,此种连字,皆从假借而来,本无定式。而经史往往藉以推宕文机,故胪举焉。

    论学而:求之与,抑与之与?

    礼中庸: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

    孟公下: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秦策:诚病乎,意亦思乎?——三引「抑」字,皆以领起进商之句者,暗寓转意。所引秦策句内,「意」同「抑」字。

    左传庄六年云:若不从三臣,抑社稷实不血食,而君焉取余?

    又昭元年云:子晳信美矣,抑子南夫也。

    韩文与崔羣书:其精*巨细,出入明晦,虽不尽识,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

    ——三引「抑」字,皆转折之辞。

    韩送孟东野序: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耶,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

    庄秋水: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楚辞卜居: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

    史孟尝君列传:人生受命于天乎,将受命于户邪?——诸引句中两商之辞,有皆用「宁」字者,有「宁」「将」两字为先后呼应者,有单用「将」字,又有「将」「抑」并用者,皆无定式,唯其是尔。

    经史内于两商之句,有以其字领起者。

    左传昭十年云:孤斩焉在衰绖之中,其以嘉服见,则丧礼未毕;其以凶服见,是重受吊也。大夫将若之何?

    韩文答吕医山人书云:其已成熟乎,将以为友也;其未成熟乎,将以讲去其非而趋其是耳!

    且

    史记魏世家则云: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是「其」字之外,又以「且」字再商者,姑录之,以见文之善变。

    非惟、非独等。

    孟万下: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

    汉贾谊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埶然也。

    左隐十一:寡人之使吾子处此,不惟许国之为,亦聊以固吾圉也。

    史平准书: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也。

    又刺客列传: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

    韩禘祫议:今一朝迁之,岂惟人听疑惑,抑恐二祖之灵,眷顾依迟,不即飨于下国也。

    又三上宰相书: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

    又守戒:诸侯之于天子,不惟守土地,奉职贡而已,固将有以翰蕃之也。

    ——诸引节皆一推一转,以「不惟」「非独」「岂惟」为撇者,即以「亦」「抑」「固」「复」等字为转。而概煞以「也」字者,所以足收转之势也。亦犹两商之辞,煞以「乎」「与」「耶」等助字者,所以写其拟度之情也。

    其它或假状字,或假动字,以为连字者,繁不悉载。学者披阅往籍,当自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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