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九歌 山鬼

类别:集部 作者:屈原 书名:楚辞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译文】

    仿佛有人经过深山谷坳,身披薜荔啊腰束女萝。含情流盼啊嫣然一笑,温柔可爱啊形貌娇好。驾着赤豹啊紧跟文狸,辛夷为车啊桂花饰旗。披着石兰啊结着杜衡,折枝鲜花啊聊寄相思。

    竹林深处啊暗无天日,道路险峻啊独自来迟。孤身一人啊伫立山巅,云海茫茫啊浮游卷舒。山色幽暗啊白昼如夜,东风狂舞啊神灵降雨。我痴情等你啊忘却归去,红颜凋谢啊怎能永葆花季?

    我在山间采撷益寿的灵芝,岩石磊磊啊葛藤四处缠绕。抱怨公子啊怅然忘却归去,你思念我啊却没空到来。山中人儿就像杜若般芳洁,口饮石泉啊头顶松柏。(心念公子啊暗自沉吟,)你想我啊是真是假。雷声滚滚啊细雨蒙蒙,猿鸣啾啾啊夜色沉沉。风声飒飒啊落木萧萧,思慕公子啊独自悲伤。

    【山鬼的形象】

    《山鬼》采用山鬼内心独白的方式,塑造了一位美丽、率真、痴情的少女形象。全诗有着简单的情节:女主人公跟她的情人约定某天在一个地方相会,尽管道路艰难,她还是满怀喜悦地赶到了,可是她的情人却没有如约前来;风雨来了,她痴心地等待着情人,忘记了回家,但情人终于没有来;天色晚了,她回到住所,在风雨交加、猿狖齐鸣中,倍感伤心、哀怨。

    全诗将幻想与现实交织在一起,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

    作者以人神结合的方法塑造了美丽的山鬼形象:

    她披戴着薜荔、女萝、石兰和杜蘅,乘着赤豹拉的辛夷车

    车上插着桂枝编织的旗,身边跟着长有花纹的花猫……

    其衣食住行无不带有强烈的神性和野性色彩,又与山鬼的身份地位相适应

    然而山鬼的容貌体态和情感变化又都是正常人的表现

    她感叹青春不能永驻,期盼爱人早些到来,不来则忧伤孤独……

    这种人神合一的形象创造,正是屈原诗歌中的一贯方法

    【赏析】:

    《山鬼》出自《九歌》的第九首。《九歌》是一组祀神的乐歌,据说是[屈原]在民间祀神乐歌的基础上加工修改而成的。《九歌》中有不少篇章描述了鬼神的爱情生活,如《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等,本文也是如此。[山鬼]即一般所说的山神,因为未获天帝正式册封在正神之列,故仍称[山鬼]。

    《山鬼》采用[山鬼]内心独白的方式,塑造了一位美丽、率真、痴情的少女形象。全诗有着简单的情节:女主人公跟她的情人约定某天在一个地方相会,尽管道路艰难,她还是满怀喜悦地赶到了,可是她的情人却没有如约前来;风雨来了,她痴心地等待着情人,忘记了回家,但情人终于没有来;天色晚了,她回到住所,在风雨交加、猿狖齐鸣中,倍感伤心、哀怨。

    赏析

    诗的第一节主要从各方面描绘了[山鬼]的美好。“若有人”一词,准确地传达出[山鬼]给人的迷离惝恍、来去飘忽之感。“被薜荔兮带女罗”以及下文中的“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等写[山鬼]的装束,既活画出[山鬼]这样一位身为山林之神的自然女儿的形象,又暗示了她外表和内心的美好,这也是[屈原]的善于以香草比美好品德的手法的体现。“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的这两句突如其来的自夸,就好像演员在舞台上的第一个亮相,其美好形象让读者眼前一亮。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没有仔细地描摹[山鬼]的外貌,而是借她的爱人之口来赞美她的神态之美。这不禁令人想到《诗经•卫风•硕人》对“硕人”的美貌的描写:“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前面几句穷形尽相的比喻固然煞费创作者的苦心,可欣赏者们并不太领情,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能见出“硕人”女儿情态与生命活力的诗句才博得了大家的一致赞誉。《山鬼》中的这句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更何况它是出自[山鬼]的爱人之口呢!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山鬼]在赴约途中,想起爱人对自己的赞誉,不禁满心欢喜,此时更恨不得马上与爱人见面。为了与爱人见面,她还特意准备了礼物:“折芳馨兮遗所思。”

    第二节写[山鬼]在约定处焦急等待爱人的情景,见出她温柔、痴情的性格。天色变了,下起雨来,由于还没见着爱人,[山鬼]并不甘心就此回家。“岁既晏兮孰华予”一句,写出古今女子共有的心理:对于时时威胁到自己青春容颜的时光流逝,惟一可令她们感到欣慰和放心的就是爱人对她们的欣赏和宠爱;如果爱人不在身边呢,自然容颜暗淡,没有光彩了。这句心理描写,使[山鬼]形象更多了凡俗气息,更让人觉得她的亲切、可爱。而类似的表达在后世诗歌中是屡见不鲜的,如“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里就有“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在长久的等待中,[山鬼]不免要揣想,他到底因为什么不来赴约呢?“君思我兮不得闲”既是为爱人开脱,也是自我宽解之词吧。

    第三节写总也不见爱人到来,[山鬼]开始心生疑惧,随着希望彻底落空,[山鬼]对爱人不禁有所怨愤。“山之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阴松柏”赞美[山鬼]的美好高洁;“君思我兮然疑作”承上“君思我兮不得闲”而来,至此时,[山鬼]的忍耐已到了极点,她不由自主地要往坏的方面想;天黑了,雷声隆隆,雨大起来了,猿狖也凄厉地鸣叫起来,风飒飒地吹过树林,——这一切,让[山鬼]倍感孤独、凄凉,她怎能不抱怨呢?“思念你只会徒然地让我饱尝忧愁啊!”

    这首诗情感线索清晰,与此相应的是,诗人善于借助景物描写来烘托、渲染女主人公的情感变化,这在第二、三节中表现得尤其明显。第二节中,看到爱人并没有如约前来,[山鬼]愉快的心情蒙上了阴影,而天气也是“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第三节,在爱人终于不至,[山鬼]无限伤心、哀怨之时,风雨也更猛烈起来,并夹杂着猿狖的哀鸣。

    本篇是祭祀山鬼的祭歌。楚国神话中有巫山神女的传说, 本篇所描写的可能就是早期流传的神女形象。她只能在夜间出现,没有神的威仪,和《九歌》中所祀的其他神灵不同。歌辞全篇都是巫扮山鬼的自白。

    读这首诗先得注意两点:一是“山鬼”究竟是女神还是男神?宋元以前的楚辞家多据《国语》、《左传》所说,定山鬼为“木石之怪”、“魑魅魍魉”,而视之为男性山怪。但元明时期的画家,却依诗中的描摹,颇有绘作“窈窕”动人的女神的。清人顾成天《九歌解》首倡山鬼为“巫山神女”之说,又经游国恩、郭沫若的阐发,“山鬼”当为“女鬼”或“女神”的意见,遂被广泛接受。本文的品赏即以此说为据,想来与诗中所述山鬼的形象也更为接近〖注一〗。苏雪林提出《九歌》表现“人神恋爱”之说以后,大多数研究家均以“山鬼”与“公子”的失恋解说此诗,笔者却以为不妥。按先秦及汉代的祭祀礼俗,巫者降神必须先将自己装扮得与神灵相貌、服饰相似,神灵才肯“附身”受祭〖注二〗。但由于山归属于“山川之神”,古人采取的是“遥望而致其祭品”的“望祀”方式,故山鬼是不降临祭祀现场的。本诗即按照这一特点,以装扮成山鬼模样的女巫,入山接迎神灵而不遇的情状,来表现世人虔诚迎神以求福佑的思恋之情。诗中的“君”、“公子”、“灵修”,均指山鬼;“余”、“我”、“予”等第一人称,则指入山迎神的女巫。说明了这两点,读者对这首轻灵缠绵的诗作,也许可品味到一种不同于“人神恋爱”说的文化内涵和情韵了。

    你看,此诗一开头,那打扮成山鬼模样的女巫,就正喜孜孜飘行在接迎神灵的山隈间。我们从诗人对巫者装束的精妙描摹,便可知道楚人传说中的山鬼该是怎样倩丽,“若有人兮山之阿”,是一个远镜头。诗人下一“若”字,状貌她在山隈间忽隐忽现的身影,开笔即给人以缥缈神奇之感。镜头拉近,便是一位身披薜荔、腰束女萝、清新鲜翠的女郎,那正是山林神女所独具的风采!此刻,她一双眼波正微微流转,蕴含着脉脉深情;嫣然一笑,齿白唇红,更使笑靥生辉!“既含睇兮又宜笑,着力处只在描摹其眼神和笑意,却比《诗经•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之类铺排,显得更觉轻灵传神。女巫如此装扮,本意在引得神灵附身,故接着便是一句“子(指神灵)慕予兮善窈窕”——我这样美好,可要把你羡慕死了:口吻也是按传说的山鬼性格设计的,开口便是不假掩饰的自夸自赞,一下显露了活泼、爽朗的意态。这是通过女巫的装扮和口吻为山鬼画像,应该说已极精妙了。诗人却还嫌气氛冷清了些,所以又将镜头推开,色彩浓烈地渲染她的车驾随从:“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这真是一次堂皇、欢快的迎神之旅!火红的豹子,毛色斑斓的花狸,还有开着笔尖状花朵的辛夷、芬芳四溢的桂枝,诗人用它们充当迎神女巫的车仗,既切合所迎神灵的环境、身份,又将她手燃花枝、笑吟吟前行的气氛,映衬得格外欢快和热烈。

    自“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以下,情节出现了曲折,诗情也由此从欢快的顶峰跌落。满怀喜悦的女巫,只因山高路险耽误了时间,竟没能接到山鬼姑娘(这当然是按“望祀”而神灵不临现场的礼俗构思的)!她懊恼、哀愁,同时又怀着一线希冀,开始在山林间寻找。诗中正是运用不断转换的画面,生动地表现了女巫的这一寻找过程及其微妙心理:她忽而登上高山之巅俯瞰深林,但溶溶升腾的山雾,却遮蔽了她焦急顾盼的视野;她忽而行走在幽暗的林丛,但古木森森,昏暗如夜;那山间的飘风、飞洒的阵雨,似乎全为神灵所催发,可山鬼姑娘就是不露面。人们祭祀山灵,无非是想求得她的福佑。现在见不到神灵,还有谁能使我(巫者代表的世人)青春长驻呢?为了宽慰年华不再的失落之感,她便在山间采食灵芝(“三秀”),以求延年益寿。这些描述,写的虽是巫者寻找神灵时的思虑,表达的则正是世人共有的愿望和人生惆怅。诗人还特别妙于展示巫者迎神的心理:“怨公子兮怅忘归”,分明对神灵生出了哀怨;“君思我兮不得闲”,转眼却又怨意全消,反去为山鬼姑娘的不临辩解起来。“山中人兮芳杜若”,字面上与开头的“子慕予兮善窈窕”相仿,似还在自夸自赞,但放在此处,则又隐隐透露了不遇神灵的自怜和自惜。“君思我兮然疑作”,对山鬼不临既思念、又疑惑的,明明是巫者自己;但开口诉说之时,却又推说是神灵。这些诗句所展示的主人公心理,均表现得复杂而又微妙。

    到了此诗结尾一节,神灵的不临已成定局,诗中由此出现了哀婉啸叹的变徵之音。“靁填填兮雨冥冥”三句,将雷鸣猿啼、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展现了一幅极为凄凉的山林夜景。诗人在此处似乎运用了反衬手法:他愈是渲染雷鸣啼猿之夜声,便愈加见出山鬼所处山林的幽深和静寂。正是在这凄风苦雨的无边静寂中,诗人的收笔则是一句突然迸发的哀切呼告之语:“思公子兮徒离忧!”这是发自迎神女巫心头的痛切呼号——她开初曾那样喜悦地拈着花枝,乘着赤豹,沿着曲曲山隈走来;至此,却带着多少哀怨和愁思,在风雨中凄凄离去,终于隐没在一片雷鸣和猿啼声中。大抵古人“以哀音为美”,料想神灵必也喜好悲切的哀音。在祭祀中愈是表现出人生的哀思和悱恻,便愈能引得神灵的垂悯和呵护。不知山鬼姑娘听到这首祭歌,是否也能怦然心动,而赐给世人以企盼的福佑?

    【注释】

    ①以此诗“采三秀兮于(於)山间”,“于”不该与“兮”相重,而断定“于山”为“巫山”,山鬼为“巫山神女”。其实,这种句式在本诗即有,如“云容容兮而在下”,“兮”与“而”亦不妨相重。则“于”不必读作“於(巫)”,此山鬼自是民间传说的女山神,而无证据必为“巫山神女“。

    ②《史记•封禅书》记齐人少翁语日:“上(指武帝)即欲与神通,宫室、被服(即环境、装扮)非象神,神物不至。”荆楚民间迎“紫姑”神,亦须“作其形(紫姑形貌)迎之”(《荆楚岁时记》)。都证明了巫风迎神、降神的这一特点。

    【山鬼的其他文学解释】

    1.山神。《史记•秦始皇本纪》:“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 北齐 樊逊 《天保五年举秀才对策》:“山鬼效灵,海神率职。” 明 高启 《陪临川公游天池》诗:“客来岂先知,定有山鬼报。” 郭沫若 《屈原》第二幕:“第九人为山鬼,女像,面色蓝,手执桂枝。”

    2.山精。传说中的一种独脚怪物。 南朝 宋 郑缉之 《永嘉郡记》:“ 安固县 有山鬼,形体如人而一脚,裁长一尺许,好噉盐,伐木人盐辄偷将去。不甚畏人,人亦不敢犯,犯之即不利也。喜於山涧中取食蟹。” 唐 杜甫 《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诗:“山鬼独一脚,蝮蛇长如树。” 清 洪亮吉 《山斋访冒鸣茹寿衢两秀才》诗:“书声出户虫不鸣,山鬼一足深宵行。人头鱼身惯窥户,见惯不怪心能平。”

    3.泛指山中鬼魅。 唐 杜甫 《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诗:“卧病识山鬼,为农知地形。”《云笈七签》卷七九:“山鬼哭於藂林,孤魂号於绝域。” 元 萨都剌 《过居庸关》诗:“草根白骨弃不收,冷雨阴风泣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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