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辨史十六則

类别:子部 作者:元·黄溍 书名:日损斋笔记

    《史記》「黃帝幼而徇齊」,《家語》、《大戴記》並作「睿齊」。司馬貞曰:「徇亦作濬。」蓋以徇與濬音相近、濬與睿文相近而言也。又曰:「濬當讀為迅。」則又因裴駰訓徇為疾,而以迅為疾,義相近而言也。去古既遠,經史中魯魚、亥豕,若此者不一,學者必欲以意強通之,豈缺疑之義乎?

    太吏公以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擇其言尤雅者,著為《本紀》書首,故取公孫卿獲寶鼎迎日推策之說,而不取其仙登於天之語,直書曰:「黃帝崩,葬橋山。」乃於《封禪書》備述卿言黃帝騎龍上天,至武帝問黃帝塚,則又稱:「或對曰:『黃帝已仙,群臣葬其衣冠。』」或者,疑辭也。其敘事可謂婉而直、微而顯矣。

    《史記》書軒轅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諸侯鹹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氏,是為黃帝。審如其說,則以征伐得天下,自黃帝始矣。湯之放桀,何以謂予恐來世以台為口實?仲虺作誥,何以不引阪泉之事為言乎?孔子序《書》,斷自唐虞而下,《周易·係辭下》稱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學者考信於六藝,而闕其所不知,可也。

    《史記·武帝紀》及《封禪書》所載黃錘史寬舒,《封禪書》注引徐廣曰:「錘,丈恚反。錘縣、黃縣,皆在東萊。」《武帝紀》注引韋昭曰:「黃錘,人姓名。」一以為地名,一以為人名,前後自相矛盾。《漢書·郊祀誌》注引孟康曰:「二人皆方士。」顏師古曰:「錘,直垂反。」其不取徐廣之說,蓋以一人不應係兩縣也。然寬舒之名,數見於後,而無所謂黃錘者,又似可疑耳。

    《漢書》沛公引兵至薛,秦泗川守壯兵敗於薛。走至戚,沛公左司馬得殺之。顏師古曰:「得者,司馬之名。」今按《史記》本文雲:「沛公左司馬得泗川守壯,殺之。」師古蓋因班孟堅刪去「泗川守壯」四字,而誤以「得」字屬於上文。小司馬《索隱》知其誤,而疑左司馬當有名,遂以為曹無傷。無傷之名僅見於沛公入關之後,而前無所考。姑存其闕文,可也。

    《漢高帝紀》「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謂三尺劍也。《杜周傳》「三尺安出哉?」謂以三尺竹簡書法律也。王充《論衡》凡引高帝語,卻皆有「劍」字,作文而好用歇後語以為奇者,不可不知也。

    漢文帝紀年有「後元」,景帝有「中元」、有「後元』。葛勝仲曰:「謂之後,則疑若有極,乃不諱避,何耶?」按:劉貢甫《兩漢刊誤》:「元鼎四年方得寶鼎,無緣先三年而稱之。《封禪書》雲:『後三年,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數。』自元鼎以前之元,皆有司所追命也。」由是言之,則所謂中元、後元者,豈亦後來之追命乎?宜其無所諱避也。然以漢之《武帝紀》考之,元鼎元年得鼎汾水上;四年得鼎後土祠旁。應劭於元年注曰:「得寶鼎,故因是改元。」貢甫因《封禪書》「後三年」之語,不取應劭之說,而謂四年方得鼎,似當考也。

    漢元朔元年,有司奏:「古者諸侯貢士,一適謂之好德,再適謂之賢賢,三適謂之有功,乃加九錫。」然則九錫者,先王賞功之常典耳,後世顧假以為篡語,何也?

    《漢·遊俠傳》「茂陵守令尹公」,注謂:守者,未真為之。或以為宋之權行試守,即其遺製,非也。《傳》稱門下掾說尹公曰:「一旦真令至,複單車歸為府吏。」蓋宋之時暫權攝者也,若夫權行試守,皆正除之官,特以是別資序之崇卑而已。其所謂「行」,尤與漢不同,臣賀以太僕行禦史大夫事,張湯、韓安國皆以禦史大夫行丞相事。宋製必繼祿官高於所任之職事,乃稱「行」也。

    《資治通鑒綱目》,考亭朱子續經之筆也。其推蜀繼漢,本於習鑿齒;絀周存唐,本於沈既濟。而《感興詩》第六章、第七章,皆不及之。蓋天理之在人心,初無間於古今,先儒所見,適與前人暗合,而非有所祖述。學者誦《感興詩》,則不可不與史氏所記並觀也。

    僧瑩《湘山野錄》卷首書:「真宗即位之次年,賜李繼遷姓名,進封西平王。」按:《宋實錄》,繼遷以太宗淳化二年,賜姓趙,名保吉,授銀州管內觀察使,封天水郡侯。以其叛服不常,所賜姓名,兩經削奪。至道三年,真宗即位,因其歸順,仍呼之曰趙保吉,非賜姓名也。其授夏州刺史、定難軍節度使、銀、綏、宥、靜等州觀察處置押蕃落等使,但加食邑,而不進封。製下於是年十二月甲辰,亦非次年。鹹平六年,繼遷陷西涼府,為潘羅支所殺。終其身未嚐封王也。其子德明既立,奉表納款,乃以景德三年封西平王。《大詔令》及今新修《宋史》所載並同,而《野錄》無一與之合。繼遷建節之製,見於《實錄》及《大詔令》者,本雲:「先帝早深注意,方議推恩,值軒鼎之俄成,築韓壇而未暇,逮眇躬之纂位,俄封疏以貢珍。彰厥遠圖,冠於當代,宜伸懋賞,式勸忠勳。」《野錄》所記既多異詞,且易「推恩」二字曰「真封」,以實其封王之說,皆未可盡據,李氏《續通鑒長編》及陳均《編年備要》乃獨有取焉,其書太祖開寶九年十月壬子夜之事,亦是舍正史而取《野錄》。筆削之意,莫得而詳也。

    周公謹《齊東野語》曰:「禮家如聚訟,雖兄弟不容苟同,其大者,無如天地之祭。東坡主合祭,潁濱主分祭,朝廷迄從合祭之說,以至於今。」按:《宋史》,郊議始於神宗元豐元年,至六年乃罷合祭。哲宗元祐七年,詔複行合祭,以伸始見之禮,俟親行北郊,則修元豐六年之製,仍集官詳議以聞。禮部尚書蘇軾主合祭,從之者五人;樞密都承旨劉安世主分祭,從之者四十人;請以十月神州地祇之祭,易夏至方丘之祭者三人;請上不親祠而通炏,於禁中望拜者一人。遂再令詳言。安世等複執前議。蘇轍時為門下侍郎,請降旨罷議,而安世議狀竟不得上。二蘇之主合祭,固未嚐不同也。其後合祭罷於紹聖三年,而北郊亦未及行。至徽宗政和三年以後,凡四祭地。謂「朝廷從合祭之說以至於今」,尤非也。

    《齊東野語》卷首紀孝宗善政,史闕不載者十餘事,其一曰:「淳熙中,張說為樞密都承旨,奏請置酒延諸侍從。上許之。說退約客,獨兵部侍郎陳良祐不至,說殊不平。上遣中使賜以上樽珍膳,說因附奏:『臣奉旨集客,而良祐不至,是違聖意也。』已而上命再賜,說複附奏:『良祐迄不肯來。』夜漏將上,忽報中批陳良祐除諫議大夫,坐客皆愕然。」按:《宋實錄·陳獻肅公良翰傳》載此事甚具,非良祐也。良祐亦同時從官,公謹誤以良翰為良祐,而不知《良翰傳》未嚐不載也。且說為都承旨,亦非淳熙中。蓋說以隆興初為樞密副都承旨,乾道初,落副字。而良翰之除大夫在五年十二月。八年,說已為簽樞,累進知院事。淳熙元年即罷去矣。記一事而三失焉,於秉史筆者毋責,可也。

    靖康元年,宗忠簡公留守京城,嶽忠武王飛時隸麾下,犯法當斬。忠簡見而奇之曰:「此將材也。」遂釋不斬,而留之軍前。會金人侵汜水,乃授以五百騎,俾為踏白使。已而凱旋,補為統領。尋遷統製,飛由是知名。此事與漢王陵之於張蒼、滕公之於韓信、暴勝之之於王䜣,大抵相類。漢史備著三人之事,以彰其奇遇。飛孫珂撰飛《行實》,乃獨諱而不錄,幸《忠簡家傳》今行於世,而新《史》得以備著之。

    嘉熙四年庚子六月,吳公淵自隆興改知鎮江,是歲大祲。明年辛醜,改元淳祐。公力行荒政,分置粥場,以哺兩淮流移之人。先曾祖戶部公時客吳公所,從吳公親行視諸場,識汪公立信於稠人之中而奇之,亟言於吳公。公與語,大悅,即令授館而禮遇焉。供張服禦之盛,比它重客有加,人鹹驚訝。既而立信與先戶部相繼登丁未、庚戌第。寶巳三年乙卯,吳公以觀文殿學士開閫京湖,辟立信幹辦公事,先戶部準備差遣。五年丁巳正月一日,吳公拜參知政事,請致仕,未報,而沒於江陵府治。閫檄立信同先戶部護送歸葬宣城,而先戶部為撰《行狀》,上於史官。其後立信入躋從班,出專方麵,名位略與吳公等。人始服公有知人之明,而不知立信實先戶部之所舉。新《史》於《立信傳》雖備著其事,而不能詳先戶部之名,誤以「夢炎」為「應炎」,是猶可諉曰:「庶官名不登於史冊,無所於考。」乃以七年丁未取進士,則題名有記,亦弗之考。而旁采傳聞多異辭,以七年為六年,則歲在丙午;又以為見吳公之次年,則歲在壬寅,殊不思兩年皆非策士之歲。後之秉史筆者,所宜考焉。

    開慶元年七月,朱公貔孫由史館校勘授武學博士。而先曾祖戶部府君由添差通判慶元軍府事,授武學教諭,實與公並命,同一誥詞。是年十一月,貔孫除監察禦史,而先戶部奉敕兼樞密院編修官。後九十年,是為今至正九年,獲觀公家所述公年譜,乃以武學為太學。蓋不詳當時典故,而疑武學為武官,故以意擅改之雲耳,殊不知國子太學博士、正錄、武學博士、教諭,皆師儒之清選也。間嚐錄家藏先世所被誥命歸之,以補其闕而訂其訛。近閱新《宋史》貔孫本傳,乃止據其《家傳》作太學博士。誥詞首雲:「敕史館校勘朱貔孫等,古者文武同方」雲雲,尤足驗其為武學,而非太學也。謹識於此,以俟後之秉史筆者刊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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