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里先生家何在?山阴溪曲对一川,平野数椽茅屋。昨夜江头新雨过,门前流水清如玉。抱小桥,回合柳,参天摇嫩缘。疏篱下,丛丛菊;虚窗前,萧萧竹。叹古今得失,是非荣辱,须信人生归去好,世间万事何时足。我问村酿酒如何,今朝熟。
话言马云闯进园门,不见家丁,大叫道:“狗娘养的躲到那里去了,清平世界,就要强夺咱的宝剑。”马云东寻西找,不见一人,按下不表。且讲跟花文芳的家丁,见了那汉子十分凶恶,恐怕寻到公子不得开交,他就跑到梅亭上面,问汤公子道:“这件事情要汤公子解围。”汤彪道:“所为何来?”家丁将始末根由,细述一遍。汤彪听了立起身来,“老伯与二位兄长请坐,待我前去看来。”连忙走下梅亭。刚刚马云走到面前来,东张西望寻人撕打,口中骂道:“这狗娘养的躲得干净。”汤彪看见彪形大汉,虽然衣服破损,像貌轩昂。不比穷汉之像。便高叫道:“朋友为着何事,与人争闹。”马云恨不得寻着花文芳一拳打死,方才消了这口恶气,见有人问他,睁眼一看,见一位公子,像貌堂堂,武士打扮。这叫做英雄眼内识英雄,便道:“公子休管咱的闲事,咱只寻那厮。”汤彪道:“你就是与人吵闹,有人来解劝,朋友呀,你可知道。”正是:
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马云见他劝,叫道:“公子不是咱家寻他的,可恨那厮无故拿我宝剑。”汤彪大笑道:“一把宝剑也是小事,兄长何必如此动怒,看小弟分上,且息雷霆,请坐,待小弟寻来还兄便了。”马云见公子这般周全便道:“咱家都看公子面上。”汤彪将身一让,邀马云上梅亭。马云见席上二三人,朝上见礼。汤彪请他坐下,忙叫冯旭的家人上酒道:“兄长请多用一杯,小弟去取宝剑还兄。”说毕,下了梅亭而去。马云此时腹中饥饿,见那些酒肴摆满席上,他就狼吞虎咽一顿,吃了尽兴,方请问三人姓名,并问那位公子是谁。林璋答道:“方才下亭去的公子,他是金陵总制操江汤公的公子,名彪。在下姓林,此二位,一位姓钱,一位姓冯,转问壮士姓名。”马云一一通名道姓。只见汤公子走上梅亭叫道:“兄长,宝剑在此。”马云立起身叫道:“汤公子,咱有眼不识泰山,咱家闻名已久,欲要拜识尊颜,不想今日得遇公子,真三生有幸也。”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马云当下就拜。汤彪忙下跪道:“请问长兄尊姓大名。”马云道:“咱姓马,名云。”汤彪道:“莫非江湖上的火弹子就是长兄么。”马云答道:“正是。”汤彪大喜道:“闻名不如见面,一见面,胜似闻名。”二人拜罢起身,马云就要告别。汤彪道:“兄长意欲何往?”马云道:“大丈夫四海为家,踪迹无定,咱今日路过杭州,缺少盘费,将此宝剑卖了,谁知遇见这个狗娘养的,白白夺咱宝剑。”汤彪道:“都看小弟分上。”忙向怀中取出五十两银子,递与马云道:“此银长兄可作路费。”马云推道:“咱与公子萍水相逢,受之有愧。”汤彪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长兄何必见外。”马云道:“公子既然赐咱,异日相逢,再为补报。”汤彪大喜,忙将银子、宝剑双手递与马云。马云道:“银子咱家自然收下,但此宝剑公子收下,留为早晚防身。”正是:
宝剑赠与烈士,红粉付与佳人。
马云将手一拱,放开大步,头也不转,竟自去了,下回书中自有交代。且言汤彪见马云去了,随叫苍头将花文芳请来,不一时花、魏二人到来,假意问道:“足下可将那厮拿来,送到钱塘县去?”汤彪道:“看小弟分上,那人去之久矣。”遂将二人请至亭上坐下,花文芳一眼看见汤彪腰中佩着那口宝剑。问道:“那厮如何撇下宝剑而去?”汤彪见花文芳满口称赞,便道:“那人送与在下,我今转赠兄长何如?”即解下递与花文芳。文芳接过称赞“好剑”,遂谢汤兄,即递与家丁,大家又饮了一会,见红日西沉,各各起身。花文芳家丁早将马匹候着在园外,六人出园。花文芳叫声得罪即便上马,同魏临川而去。且言林璋邀汤彪一齐下船,不一时到了涌金门,弃舟上岸,将汤彪请至冯旭家又吃了几杯酒,谈了些闲话,见玉兔东升,钱林告辞回家。汤彪告辞回寓。只讲冯旭转身同母舅二人进内告禀母亲,今日游湖的话。太太说:“请哥哥坐下,难得哥哥到此,有句话对哥哥说,一者妹子年交半百,时常身子不爽,二者你外甥长成,我欲替他娶房媳妇,早晚也得亲近于我,又不知那家有贤德之女。”林璋道:“男大当婚,古之常礼,无奈愚兄进都匆匆不能在此作主,如之奈何?”冯旭听见他母亲与舅舅议婚姻之事,正合本心,接口道:“告禀舅舅与母亲知道,久闻钱林兄有一妹子,才德兼全。”林璋笑道:“何不早言,趁我在此,央人前去作伐。”太太道:“却央何人为媒?”冯旭道:“不若央请朱老伯前去。此婚必成。”太太道:“我却忘了。”林璋问道:“那个朱老伯?”太太道:“就是朱辉,与你妹夫最是相好。”林璋道:“可是翰林朱辉么?”太太道:“正是,此人如今告老在家。”林璋道:“既是朱年兄,明日同外甥拜他,托他作伐此事。”当日安寝,次日早起正欲出门,只见汤彪与家丁押着行李到来,林璋、冯旭接到厅堂,见礼献茶已毕。汤彪道:“老伯进都,小侄那有不送之礼,故今日同小价搬了行李到来,只是打搅。”冯旭道:“请还请不至。”林璋道:“劳驾垂爱,心感不尽。”登时用过饭,林璋同外甥上轿,苍头拿帖来到朱翰林门首,传进名帖。朱辉道:“快开门迎接进来。”各各见礼,分宾坐下,献茶已毕,各叙了一番寒温。林璋道:“一来奉拜,二来有件小事,奉屈大驾,因舍甥长成特来烦请年兄做个月老。”朱辉笑道:“小弟目下是个闲人,最喜作媒,只是要吃杯喜酒,不知那家小姐,自当前去说合。”林璋道:“不是别家,就是钱文山令妹。”朱辉道:“要是别家小弟不一定应承,若是钱兄令妹,叨在通家,小弟包成在身上。”又叙了一会闲话,林璋告辞。朱辉送出大门,临上轿时道声:“得罪,千万托。”朱辉答应,一躬而别。话分两头,且言花文芳回到府中,将宝剑玩赏一回,十分得意,就吩咐书童挂在自家房里壁上,一宵已过。次日,同魏临川到妓女家吃酒作乐,忽见书童前来报信,“请大爷回去,舅老爷来了。现在后堂与老太太讲话,太太着小的来请大爷相陪。”花文芳只得回去,往外就走,到了家中只望后面而来。看官,这个书童名叫花有怜,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俏,原是花文芳幸童,年已十七岁了,花文芳十分喜他。且言花文芳来到后堂,看见舅舅,向前施礼,就在旁边坐下。这花文芳的舅舅,曾做过都察院,如今告老在家,知外甥终日眠花卧柳,不习正务,恐误他终身。今日到来与妹子嘀咕,早早替他娶媳妇,收管他的心。看官,这花文芳年已十六岁,又是相府人家,难道娶不起一房媳妇?有个原故,花荣玉是个权臣,皇上宠爱他,他就是卖官鬻爵,无所不为,不知害了多少忠良。因此都中这些公卿宦家,不肯与他结婚。童仁向着文芳道:“你今终日闲游,不是常法,我今访得钱林和你同案好友,他家人有妹子才貌兼全,我欲前去说亲,特自前来通知你母子。”太太接口道:“前日你妹丈,有家报回来,信中挂着孩儿,因此还求哥哥做主。”童仁此时别去。话分两头,且言钱林与母亲闲谈,家人进来禀道:“外边朱老爷请相公有要话相商。”钱林慌忙出来,见礼献茶已毕。钱林道:“小侄不知尊叔到舍,有失远迎。”朱辉道:“不敢,不敢。造府有句话与贤侄商量。”正欲开口,又见家人前来报道:“今有都察院童老爷,来拜相公,要与面会,还有话说。”钱林寻思一会,向朱辉道:“小侄与他久不来往,今日来拜,有甚话说。”朱辉道:“何不请进,一会便知端的。”钱林只得迎进,到内见礼。童仁笑道:“原来朱年兄在此。”三人复又见礼,分宾坐下,家人献茶。童仁道:“不知朱年兄恐有密事,小弟告退。”朱辉道:“一句话人人皆可共听,未识童年兄恐有细话,小弟改日再来罢。”童仁笑道:“小弟也是一句话,人人可以共听之言。”钱林道:“请问年伯有何话说。”朱辉道:“非为别事,特求与令妹作伐。”童仁道:“小弟也为此而来,不知年兄所议那一家乡宦之子?”朱辉道:“不是别人,就是钱林兄同案好友冯子清兄,奉求庚帖,请[问]童年兄所议何人?”童仁道:“也是钱林兄同案好友,就是舍甥花文芳,奉求庚帖。”钱林想两家一齐说讨庚帖,不好允成那家,回道:“二位年伯请坐,待小侄禀知家母,再来奉覆。”说毕,起身进内,将此话告诉母亲一遍。太太道:“两家求亲叫我允成那家。”刚刚翠秀走到太太跟前,听见公子与太太商议两家求亲之事,正在不决之际,翠秀插口说道:“小姐常对婢子说来,必要面试其才,选中其人。”太太道:“我儿就将此言回覆二人便了。”钱林来到前厅,回覆道:“二位年伯今日请回,舍妹子意思要试才学方许,改日奉请冯、花二兄一考,才定婚姻之事。”朱童二人点头称妙,即时告别,各散不题。且言朱辉回拜林璋。林璋、冯旭出迎,迎至厅上见礼,分宾坐下,就将求亲遇见童仁替花文芳也去求亲,钱林要面考之话,说了一遍。明日去考,此姻必成。林、冯称谢不表。再言童仁来到相府,将冯家也去求亲告诉妹子,如今择日面考才学,姻事可成。花文芳在旁,听其要考才学,吓了一跳,接口道:“既是冯旭要与他做亲,何须与他争论,又是外甥同案好友,让他订了。甥男另扳高门,叫做三只脚金蝉天下少,两只脚好人世间多。”童仁闻听此言,不觉面带怒色,向花文芳道:“据你说这头亲让与他人,难道你堂堂宰相之子,到不如一个穷秀才?”你今不去考,我偏要你去考,务要这头亲事结下,关你体面。”花文芳无奈,只得允成。正是:
世上三般都厌物,叔伯娘舅与先生。
不知花文芳此去考文若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