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次日匡子同蒋氏、匡鼎,一起到庵中来看摘凡。观中住持迎接。匡子问:“李夫人安在?”住持道:“昨夜归来,今早犹未出房,想还睡哩。”启门视之,只见经卷尚在,遗下女衣一堆,别书一封,人已不见踪影矣。匡子忙忙拆开,读罢,发声恸哭,道:“是我捂他青春,弄得他三不能归。他修行去了,摘凡,摘凡,你好苦也!九死存孤,竟不能一享其养。言及于此,我肝肠裂碎矣。”昏死于地。众人急救,半晌方醒,循又昏去。如此数次,哭不肯祝匡鼎看书,然后知他是个男身,道:“真是好人,若不是他,我命也不知死在哪里,何况功名?”也放声号哭,情动旁观。蒋氏思他保孤成名,耽误他一十五载,今事完一旦去了,心如刀割,但碍他是个男子,不好十分大哭,却也泪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恰好高尚书送亲至,闻知此事,十分诧异,道:“妇人存孤,华云龙之妾脍炙人口;门客存孤。程婴、公孙杵臼名传万古。摘凡以男身行女事,旷古保孤,人世罕有这般奇特。且为父而不顾其身,忠主而不易其行日与妇女交接而不易其操,教子成名而不居其功,脱然隐去而不露其迹,高人非子,缙绅大夫莫能及也。老夫修本达之天庭,以表此奇特。”状元放心不下,差人四下追寻。
却说摘凡乘天未明,出城往南行走。此时他已是道(士)装束,忽听三三两两,传说新科状元不见了母亲,四下追寻。摘凡道:“寻着不雅,往小路去罢。”心慌意乱,信步行来,见一座洞山:高峰掩映,怪石嵯峨。司花瑶草馨香,红杏碧桃艳丽。崖前古树,霜皮溜雨四十围;门外老松,黛色参天三十丈。双双野鹤,常来山顶舞清风;对对山禽,每向枝头啼白昼。簇簇黄藤如得索,行行烟柳似垂金。方塘积水,深穴依山。方塘积水,隐千年未变蛟龙;深穴依山,住万载得道仙客。果然不亚玄都府,真是神仙有洞天。
摘凡看了,道:“离城不远,有此一座好山,结庐于此,亦尽好修行。只是离城忒近了些。”行来身倦,依石而坐,一觉睡去,醒来夜晚。四顾无人,一天星斗,摘凡着慌,道:“山静人稀,如何是好?”抬头四望,见山上远远有灯光透出。摘凡喜道:“且喜山中有人家住,借宿一夜,明朝再行。”遥望灯光,迤逶行来。约有里许,是好一个所在:门依双轮,日月照耀。一望山川。珠渊金井暖含烟,更有许多堪羡。叠叠朱楼画阁,疑是赤壁青田。三春杨柳九秋莲,兀是洞天罕见。
原来不是人家,是个修真所在。从窗中透出一点灯光,明月之下,照见匾上题着“今日方知是我”。满心欢喜道:“原是个修行所在,此好借宿也。”上前叩门,里边应声道:“来也。”走出一个眉清目秀、须黑唇红的道童,开了门,迎进摘凡。摘凡道:“外方远人,迷失道路,投宿一宵,明朝早行,幸道兄勿拒。那道童道:”我只道是投胎回来的,原来是投宿的。请坐,请坐。“摘凡听他说话蹊跷,便问道:”何人投胎回来?“那道童道:”说来好笑。我有一师父,号玉华真人,果正散仙,真是快活。因游蓬莱岛,遇淡若仙姑,谈及男女世事,他便起了念头,道:‘我必要做一番女人,身历其境,看是如何滋味,再来正果未晚。’遂出神去投胎。比及到了那里,又转念头,道:‘落了女身,有好些不便。’其念再转,穗投了男胎。然那端淫魔,却不肯放他,落在南院,做了小官。后来索性被精迷却本来,改了女妆,又为人做了妾。女人滋味,烦恼苦楚,俱已达过。计算已在人间三十五年矣,早晚想必来也。“摘凡听他句句说在自己身上来,骨悚毛酥,便问道:“他投胎到什么地方?”道童道:“福建闽县李知事家,名又仙,字摘凡。父任松江知事,解钱粮上京被劫,拘陷狱中。他卖身救父。其后娶他的是匡人龙。”摘凡心中便有些转动,便问:“他若来时,怎么光景?”道童道:“他若来时,自是不同。耸身登座,叱吒风雷,掉臂过关,安向关吏问路?”这一语,提明了摘凡的觉性,大叫一声,道:“我来矣。”踊身登座,上了风火蒲团。只听得一声霹雳,雷火交加,金光开处,现出庆云瑞彩,贝叶金灯,璎珞垂丝,幢幡宝盖,仙女奏乐钧天,仙童执拂盈目,龙虎延驾,鸾凤飞舞。早有雷神电母,五方揭帝,四大天王,接引仙师,黄巾力士上前道:“真人难数已满,吉日良时,请登法驾。“摘凡翩然上座,早已羽化登仙矣。
却说状元差人寻了两日,不见摘凡踪迹,十分挂念。匡子如有所失,泪痕从未一干。工部莫须有知到京必无善状,服毒而死。旨下:“田产入官,妻子边戍。”大仇已雪匡鼎又与高小姐完亲,一家全美,只是丢摘凡不下。高尚书奏本上,圣旨下:“李又仙孝义可旌,既入终南,敕封孝义真人。就差状元赉lai旨,前往终南披宣,以报养育之恩。”合家欢喜。匡子欲同往,高尚书曰:“老拙闲居,也同一行。”蒋氏亦必欲去。如是,并其媳同往焉。匡子曰:“吾欲绕道福建,以访李家父母,少酬万一之报。”匡鼎道:“是。”因到沈小山家,问李家可曾有人来么。小山道:“十四年前,李老爷亲自来寻。此时太老爷已背时,无处查问,只得到吴老爷衙中询问一番。住了三月,流泪回去了。又三年前,有一会试相公,到寒家整整住了半载,寻访不着,大哭一场去了。问他,乃是李公子的亲弟。留一路引在此,人若知在何方,不惜千金取赎。”匡子道:“他今已往终南山修行去了。高尚书与吾儿奏本,圣上敕封他为孝义真人,今特往闽访问他家,与他父母说个真信。如有路引,绝妙,绝妙。”沈小山道:“这个极好,他家想他,一似农夫望岁,可怜!替他说一声,也免他父母倚门盼望。”匡子取了路引,别了小山,回见状元,道以前事。大家又出了一回眼泪。次日登途,一路夫马接应,好兴头也。
来到闽县,寻着李家,门上通报了。其弟李继纲出迎。献茶后,问:“老大人光降何事?”状元把前后事说了一遍。其父母听见,举家号泣,哀声盈耳。状元道:“蒙令兄哭志教养之恩,今承旨往终南,敕封令兄为孝义真人,必欲寻见方回。吾父不舍令兄,同尊翁与学生齐往终南寻会何如?”李生大喜,入见其父。其父已备知,整衣而出,以通家礼见了。与高尚书、匡人龙相会,谈及前事,皆都流泪。
并收拾行李同往。一路无词,约有二月,始到终南,终消问息,觅综寻迹,一连十数日,并无踪影。偶见一二修行之士,问亦不晓。众人焦躁,走投无路,渐入深境,并无退心。忽见:一天瑞彩光摇拽,五色祥云飞不彻。鹿鸣空内九回声,紫芝色秀千层叶。中间见出真人相,才子风流原自别。袖舞虹霓透汉霄,腰悬宝囊无生灭。终南山上号玉华,为情甘把凡胎谪。
摘凡跨鹿,半云半雾落下山来。下了鹿,迎着众人道:“有劳列位,不远千里相访,足见高谊。“众人视之,见其头戴云凌巾,身披鹤氅,风流儒雅,更胜当时,大家一齐向前迎接。其父抱之痛哭。摘凡谓其弟曰:“老母生吾身体,吾无能侍养,吾弟孝侍多方,真是可敬可法。”对匡子说:“吾乃玉华仙子,因赴蓬莱,偶作妄想,思作女身,遂投凡世。虽真性不移,犹然男胎,而夙孽缠身,淫魔不肯饶我。前则失身南院,后则簪笄ji从君。孽缘所使,不得不然。感君情侠,保孤教育,吾事以毕,孽亦顿消。复此真身,超然物外,再不复入人世矣。君自珍重,无复我念。”状元披宣诏敕,摘凡谢恩,道:“愿皇祚永昌,万岁!万岁!万万岁!! 摘凡欲辞去,众人固留,摘凡曰:“心去意难留矣。”谢了一声,飞身上鹿。众人扯住号哭,他把风云角一拍,雷声响处,鹿足腾空,起在半天。摘凡道:“列位珍重,我去也。”云霞飘渺,倏然不见。回视道童两人,亦在空中,壶盒杳无踪迹。道童曰:“列位不要哭了,我师父好到蓬莱弱水也。”
众人哭了一回,只得收拾归家。状元回京徼旨,奏明前事。敕辽东文武,谨加防守。未几而开元、广宁、辽阳俱陷焉。八千女鬼,却应在魏忠贤“魏”字上,仙机过后方知,岂是当时可测?其父归家,与其母同食火枣,遂不复饮食,入武夷山,后不知所终。其弟果发甲。蒋氏与匡子俱至百岁,一朝无事,匡子曰:“摘凡差人请我。”而卒。高尚书与夫人分食胡桃,白发复黑,齿落重生,寿九十有七,无事而终。高氏果生一男一女。状元感摘凡教育之恩,以女嫁其弟之子,同朝为官,俱有德政,位至三公,世世婚姻,甲第不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