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自古成仙必有缘,仙缘不到总徒然。世间多少痴心者,日对丹炉取药煎。
话说昔日有一个老翁极好奉道,见有方外人经过,必厚加礼待,不敢怠慢。
一日,有个双髽髻的道人特来访他,身上甚是蓝缕不像,却神色丰满和畅。老翁
疑是异人,迎在家中,好生管待。那道人饮酒食肉,且是好量。老翁只是支持与
他,并无厌倦。道人来去了几番,老翁相待到底是一样的。道人一日对老翁道:
“贫道叨扰吾丈久矣,多蒙老丈再无弃嫌。贫道也要老丈到我山居中,寻几味野
蔬,多少酬答厚意一番,未知可否。”老翁道:“一向不曾问得仙庄在何处,有
多少远近,老汉可去得否?”道人道:“敝居只在山深处,原无多远。若随着贫
道走去,顷刻就到。”老翁道:“这等,必定要奉拜则个。”当下道人在前,老
翁在后,走离了乡村闹市去处,一步步走到荒田野径中,转入山路里来。境界清
幽,林木茂盛。迤逦过了几个山岭,山凹之中露出几间茅舍来。道人用手指
道:“此间已是山居了。”不数步,走到面前,道人开了门,拉了老翁一同进去。
老翁看那里面光景时:虽无华屋朱门气,却有琪花瑶草香。道人请老翁在中间堂
屋里坐下,道人自走进里面去了一回,走出来道:“小蔬已具,老丈人且消停坐
一会,等贫道去请几个道伴,相陪闲话则个。”老翁喜的是道友,一发欢喜道:
“师父自尊便,老汉自当坐等。”道人一径望外去了。
老翁呆呆坐着,等候多时,不见道人回来。老翁有些不耐烦,起来前后走看。
此时肚里也有些饿了,想寻些什么东西吃吃。料道厨房中必有,打从旁门走到厨
房中来。谁想厨房中锅灶俱无,止有些椰瓢棘匕之类。又有两个陶器的水缸,用
笠篷盖着。老翁走去揭开一个来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一盆清水,浸着一只雪白
小狗子,毛多挦干净了的。老翁心里道:“怪道他酒肉不戒,还吃狗肉哩!”再
揭开这一缸来看,这一惊更不小。水里浸着一个小小孩童,手足都完全的,只是
没气。老翁心里才疑道:“此道人未必是好人了,吃酒吃肉,又在此荒山居住,
没个人影的所在,却家里放下这两件东西。狗也罢了,如何又有此死孩子?莫非
是放火杀人之辈?我一向错与他相处了。今日在此,也多凶少吉。”欲待走了去,
又不认得来时的路,只得且耐着。正疑惑间,道人同了一伙道者走来,多是些庞
眉皓发之辈,共有三四个。进草堂与老翁相见,叙礼坐定。老翁心里怀着鬼胎,
看他们怎么样。
只见道人道:“好教列位得知,此间是贫道的主人,一向承其厚款,无以为
答。今日恰恰寻得野蔬二味在此,特请列位过来,陪着同享,聊表寸心。”道人
说罢,走进里面,将两个瓦盆盛出两件东西来,摆在卓上,就每人面前放一双棘
匕。向老翁道:“勿嫌村鄙,略尝些少则个。”老翁看着卓上摆的二物,就是小
缸内浸的那一只小狗,一个小孩子。众道流掀髯拍掌道:“老兄何处得此二奇物?”
尽打点动手,先向老翁推逊。老翁慌了道:“老汉自小不曾破犬肉之戒,何况人
肉?今已暮年,怎敢吃此!”道人道:“此皆素物,但吃不妨。”老翁道:“就
是饿死也不敢吃。”众道流多道:“果然立意不吃,也不好相强。”拱一拱手道:
“恕无礼了。”四五人攒做一堆,将两件物事吃个罄尽。盆中溅着几点残汁,也
把来皞干净了。老翁呆着脸,不敢开言,只是默看。道人道:“老丈既不吃此,
枉了下顾这一番。乏物相款,肚里饥了怎好?”又在里面取出些白糕来递与老翁
道:“此是家制的糕,尽可充饥,请吃一块。”老翁看见是糕,肚里本等又是饿
了,只得取来吞嚼。略觉有些涩味,正是饿得荒时,也管不得好歹了。才吃下去,
便觉精神陡搜起来。想道:“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趁肚里不饿了,走回去
罢。”来与道人作别。道人也不再留,但说道:“可惜了此会,有慢老丈,反觉
不安。贫道原自送老丈回去。”与众道流同出了门。众道流叫声多谢,各自散去。
道人送老翁到了相近闹热之处,晓得老翁已认得路,不别而去。老翁独自走
了家来。心里只疑心这一干人多不是善男子、好相识,眼见得吃狗肉,吃人肉惯
的,是一伙方外采生折割、做歹事的强盗,也不见得。
过了两日,那个双髽髻的道人又到老翁家来,对老翁拱手道:“前日有慢老
丈。”老翁道:“见了异样食品,至今心里害怕。”道人笑道:“此乃老丈之无
缘也。贫道历劫修来,得遇此二物,不敢私享。念老丈相待厚意,特欲邀到山中,
同众道侣食了此味,大家得以长生不老。岂知老丈仙缘尚薄,不得一尝!”老翁
道:“此一小犬、小儿,岂是仙味?”道人道:“此是万年灵药,其形相似,非
血肉之物也。如小犬者,乃万年枸杞之根,食之可活千岁。如小儿者,乃万年人
参成形,食之可活万岁。皆不宜犯烟火,只可生吃。若不然,吾辈皆是人类,岂
能如虎狼吃那生犬、生人,又毫无骸骨吐弃乎?”老翁才想起前日吃的光景,果
然是大家生啖,不见骨头出来,方信其言是真,懊恨道:“老汉前日直如此懵懂,
师父何不明言?”道人道:“此乃生成的缘分。没有此缘,岂可泄漏天机?今事
已过了,方可说破。”老翁捶胸跌足道:“眼面前错过了仙缘,悔之何及!师父
而今还有时,再把一个来老汉吃吃。”道人道:“此等灵根,寻常岂能再遇?老
丈前日虽不曾尝得二味,也曾吃过千年茯苓。自此也可一生无疫,寿过百岁了。”
老翁道:“甚么茯苓?”道人道:“即前日所食白糕便是。老丈的缘分只得如此,
非贫道不欲相度也。”道人说罢而去,已后再不来了。自此老翁整整直活到一百
余岁,无疾而终。
可见神仙自有缘分。仙药就在面前,又有人有心指引的,只为无缘,兀自不
得到口。却有一等痴心的人,听了方士之言,指望炼那长生不死之药,死砒死汞,
弄那金石之毒到了肚里,一发不可复救。古人有言:服药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自晋人作兴那五石散、寒食散之后,不知多少聪明的人被此坏了性命。臣子也罢,
连皇帝里边药发不救的也有好几个。这迷而不悟,却是为何?只因制造之药,其
方未尝不是仙家的遗传。却是神仙制炼此药,须用身心宁静,一毫嗜欲俱无。所
以服了此药,身上水火自能匀练,故能骨力坚强,长生不死。今世制药之人,先
是一种贪财好色之念横于胸中,正要借此药力挣得寿命,可以恣其所为。意思先
错了,又把那耗精劳形的躯壳要降伏他金石熬炼之药,怎当得起?所以十个九个
败了。朱文公有《感遇》诗云:
“飘摇学仙侣,遗世在云山。盗启元命秘,窃当生死关。金鼎蟠龙虎,三年
养神丹。
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我欲往从之,脱屣谅非难。但恐逆天理,偷生讵
能安?”
看了文公此诗,也道仙药是有的,只是就做得来,也犯造化所忌,所以不愿
学他。岂知这些不明道理之人,只要蛮做蛮吃,岂有天上如此没清头,把神仙与
你这伙人做了去?落得活活弄杀了。而今说一个人,信着方上人,好那丹方鼎器,
弄掉了自己性命,又几乎连累出几条人命来。欲作神仙,先去嗜欲。愚者贪淫,
惟日不足。借力药饵,取欢枕褥。一朝药败,金石皆毒。夸言鼎器,鼎覆其餗。
话说国朝山东曹州,有一个甄廷诏,乃是国子监监生。家业富厚,有一妻二
妾。生来有一件癖性,笃好神仙黄白之术。何谓黄白之术?方士丹客哄人炼丹,
说养成黄芽,再生白雪,用药点化为丹,便铅汞之类皆变黄金白银。故此炼丹的
叫做黄白之术。有的只贪图银子,指望丹成。有的说丹药服了就可成仙度世,又
想长生起来。有的又说内丹成,外丹亦成,却用女子为鼎器,与他交合,采阴补
阳,捉坎填离,炼成婴儿姹女,以为内丹,名为采战工夫,乃黄帝、容成公、蒋
祖御女之术,又可取乐,又可长生。其中有本事不济,等不得女人精至先自战败
了的,只得借助药力,自然坚强耐久。有许多话头做作,哄动这些血气未定的少
年,其实有枝有叶,有滋有味。那甄监生心里也要炼银子,也要做神仙,也要女
色取乐,无所不好。但是方士所言之事,无所不依,被这些人弄了几番喧头,提
了几番罐子。只是不知懊悔,死心塌地在里头,把一个好好的家事弄得七零八落,
田产多卖尽,用度渐渐不足了。
同乡有个举人朱大经,苦口劝谏了几遭,只是不悟,乃作一首口号嘲他道:
“曹州有个甄廷诏,养着一伙真强盗。养砂干汞立投词,采阴补阳去祷告。
一股青烟不见踪,十顷好地随人要。家间妻子低头恼,街上亲朋拍手笑。”
又做一首歌警戒他道:
“闻君多智兮,何邪正之混施?闻君好道兮,何妻子之嗟咨?
予知君不孝兮,弃祖业而无遗;又知君不寿兮,耗元气而难医。”
甄监生得知了,心里恼怒,发个冷笑道:“朱举人肉眼凡夫,那里晓得就里!
说我弃了祖业,这是他只据目前,怪不得他说,也罢!怎反道我不寿?看你们倒
做了仙人不成?”恰象与那个毙气一般的,又把一所房子卖掉了。卖得一二百两
银子,就一气讨了四个丫头,要把来采取做鼎器。内中一个唤名春花,独生得标
致出众,甄监生最是喜欢,自不必说。
一日,请得一个方士来,没有名姓,道号玄玄子。与甄监生讲着内外丹事,
甚是精妙。甄监生说得投机,留在家里多日,把向来弄过旧方请教他。玄玄子道:
“方也不甚差,药材不全,所以不成。若要成事,还要养炼药材。这药材须到道
口集上去买。”甄监生道:“药材明日我与师父亲自买去,买了来从容养炼。至
于内外事口诀,先要求教。”玄玄子先把外丹养砂干汞许多话头传了,再说到内
丹采战、抽添转换、升提呼吸要紧关头。甄监生听得津津有味,道:“学生于此
事究心已久,行之颇得其法,只是到得没后一着,不能忍耐。有时提得气上,忍
得牢了,却又兴趣已过,便自软痿,不能抽送。以此不能如意。”玄玄子道:
“此事最难,在此地位,须是形交而神不交,方能守得牢固。然功夫未熟,一个
主意要神不交,才付之心,便自软痿,所以初下手人必借力于药。有不倒之药,
然后可以行久御之术;有久御之功,然后可以收阴精之助。到得后来,收得精多,
自然刚柔如意,不必用药了。若不先资药力,竟自讲究其法,便有些说时容易做
时难,弄得不尴尬,落得损了原神。”甄监生道:“药不过是春方,有害身子。”
玄玄子道:“春方乃小家之术,岂是仙家所宜用?小可炼成秘药,服之久久,便
可骨节坚强,长生度世。若试用鼎器,阴道壮业坚热,可以胶结不解,自能申缩,
女精立至,即夜度十女,金枪不倒,此乃至宝之丹,万金良药也。”甄监生道:
“这个就要相求了。”
玄玄子便去葫芦内倾出十多丸来,递与甄监生道:“此药每服一丸。然未可
轻用,还有解药。那解药合成,尚少一味,须在明日一同这些药料买去。”甄监
生收受了丸药,又要玄玄子参酌内丹口诀异同之处。玄玄子道:“此须晚间卧榻
之上,才指点得穴道明白,传授得做法手势亲切。”甄监生道:“总是明日要起
早到道口集上去买药,今夜学生就同在书房中一处宿了,讲究便是。”当下分付
家人:“早起做饭,天未明就要起身。倘或睡着了,饭熟时就来叫一声。”家人
领命已讫。是夜遂与玄玄子同宿书房,讲论房事,传授口诀。约莫一更多天,然
后睡了。
第二日天未明,家人们起来做饭停当,来叫家主起身。连呼数声,不听得甄
监生答应,却惊醒了玄玄子。玄玄子摸摸床子,不见主人家。回说道:“昨夜一
同睡的,我睡着了,不知何往。今不在床上了。”家人们道:“那有此话!”推
门进去,把火一照,只见床上里边玄玄子睡着,外边脱下里衣一件,却不见家主。
尽道想是原到里面睡去了。走到里头敲门问时,说道昨晚不曾进来。合家惊起,
寻到书房外边一个小室之内,只见甄监生直挺挺眠于地上,看看口鼻时,已是没
气的了。大家慌张起来道:“这死得希奇!”其子甄希贤听得,慌忙走来,仔细
看时,口边有血流出。希贤道:“此是中毒而死,必是方士之故。”希贤平日见
父亲所为,心中不伏气,怪的是方士。不匡父亲这样死得不明,不恨方士恨谁?
领了家人,一头哭,一头走,赶进书房中揪着玄玄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拳头脚
尖齐上,先是一顿肥打。玄玄子不知一些头脑,打得口里乱叫:“老爷!相公!
亲爹爹!且饶狗命!有话再说。”甄希贤道:“快还我父亲的性命来!”玄玄子
慌了道:“老相公怎的了?”家人走上来,一个巴掌打得应声响,道:“怎的了?
怎的了?你难道不知道的,假撇清么?”一把抓来,将一条铁链锁住在甄监生尸
首边了,一边收拾后事,待天色大明了,写了一状,送这玄玄子到县间来。
知县当堂问其实情。甄希贤道:“此人哄小人父亲炼丹,晚间同宿,就把毒
药药死了父亲。口中现有血流,是谋财害命的。”玄玄子诉道:“晚间同宿是真。
只是小的睡着了,不知几时走了起去。以后又不知怎么样死了,其实一些也不知
情。”知县道:“胡说!既是同宿,岂有不知情的?况且你每这些游方光棍有甚
么做不出来!”玄玄子道:“小人见这个监生好道,打点哄他些东西,情是有的;
至于死事,其实不知。”知县冷笑道:“你难道肯自家说是怎么样死的不成?自
然是赖的!”叫左右:“将夹强盗的头号夹棍,把这光棍夹将起来!”可怜那玄
玄子:管什么玄之又玄,只看你熬得不得。吆呵力重,这算作洗髓伐毛;叫喊声
高,用不着存神闭气。口中白雪流将尽,谷道黄芽挣出来。
当日把玄玄子夹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又打勾一二百榔头。玄玄子虽然是
江湖上油嘴棍徒,却是惯哄人家好酒好饭吃了,叫先生、叫师父尊敬过的,倒不
曾吃着这样苦楚,好生熬不得,只得招了道:“用药毒死,图取财物是实。”知
县叫画了供,问成死罪,把来收了大监,待叠成文案再申上司。乡里人闻知的多
说:“甄临生尊信方士,却被方士药死了。虽是甄监生迷而不悟,自取其祸;那
些方士这样没天理的,今官府明白,将来抵罪,这才为现报了。”亲戚朋友没个
不欢喜的。至于甄家家人,平日多是恨这些方士入骨的,今见家主如此死了,恨
不登时咬他一块肉,断送得他在监里问罪。人人称快,不在话下。
岂知天下自有冤屈的事。元来甄监生二妾四婢,惟有春花是他新近宠爱的。
终日在闺门之内,轮流侍寝,采战取乐。终久人多耳目众,觉得春花兴趣颇高,
碍着同伴窃听,不能尽情,意思要与他私下在那里弄一个翻天覆地的快活。是夜
口说在书房中歇宿,其实暗地里约了春花,晚间开门出来,同到侧边小室中行事,
春花应允了。甄监生先与玄玄子同宿,教导术法,传授了一更多次,习学得熟,
正要思量试用。看见玄玄子睡着,即走下床来,披了衣服,悄悄出来。走到外边,
恰好春花也在里面走出来。两相遇着,拽着手,竟到侧边小室中,有一把平日坐
着运气的禅椅在内,叫春花脱了下衣,坐好在上面了,甄监生就舞弄起来,按着
方法,九浅一深,你呼我吸,弄够多时。那春花花枝也似一般的后生,兴趣正浓,
弄得浑身酥麻,做出千娇百媚、哼哼幹幹的声气来,身子好像蜘蛛做网一般。把
屁股向前突了一突,又突一突,两只脚一伸一缩踏车也似的不住。间深之处,紧
抱住甄监生,叫声:“我的爹,快活死了!”早已阴精直泄。甄监生看见光景,
兴动了,也有些喉急。忍不住,急按住身子,闭着一口气,将尾阁往上一樨,如
忍大便一般,才阻得不来,那些清水游精也流个不住。虽然忍住了,只好站着不
动,养在阴户里面,要再抽送,就差不多丢出来。
甄监生极了,猛想道:“日间玄玄子所与秘药,且吃他一丸,必是耐久的。”
就在袖里摸出纸包来,取一丸,用唾津咽了下去。才咽得下,就觉一般热气竟趋
丹田,一霎时阳物振荡起来,其热如火,其硬如铁,毫无起初欲泄之意了。发起
狠来,尽力抽送。春花快活连声,甄监生只觉他的阴户窄小了好些。原来得了药
力,自己的肉具涨得黄瓜也似大了。用手摸摸,两下凑着肉,没些些缝地。甄监
生晓得这药有些妙处,越加乐意,只是阴户塞满,微觉抽送艰涩,却是这药果然
灵妙,不必抽送里头肉具自会伸缩,弄得春花死去活来,又丢过了一番。甄监生
亏得药力,这番耐得住了。谁知那阳物得了阴精之助,一发热硬壮伟,把阴中淫
水烧干,两相吸牢,扯拔不出。
甄监生想道:“他日间原说还有解药,不曾合成。方才性急头上,一下子吃
了,而今怎得药来解他?”心上一急,便有些口渴气喘起来,对春花道:“怎得
口水来吃吃便好。”春花道:“放我去取水来与你吃。”甄监生待要拔出时,却
像皮肉粘连生了根的,略略扯动,两下叫痛的了不得。甄监生道:“不好!不好!
待我高声叫个人来取水罢。”春花道:“似此粘连的模样,叫个人来看见,好不
羞死!”甄监生道:“这等,如何能够解开?”春花道:“你丢了不得?”甄监
生道:“说到是。虽是我们内养家不可轻泄,而今弄到此地位,说不得了!”因
而一意要泄。谁知这样古怪,先前不要他住,却偏要钻将出来;而今要泄了时,
却被药力涩住,落得头红面热,火气反望上攻。口里哼道:“活活的急死了我!”
咬得牙齿格格价响,大喊一声道:“罢了我了!”两手撒放,扑的望地上倒了下
来。
春花只觉阴户螯得生痛,且喜已脱出了,连忙放下双脚,站起身来道:“这
是怎的说?”去扶扶甄监生时,声息俱无,四肢挺直,但身上还是热的,叫问不
应了。春花慌了手脚,道:“这事利害。若声张起来,不要说羞人,我这罪过须
逃不去。总是夜里没人知道,瞒他娘罢!”且不管家主死活,轻轻的脱了身子,
望自己卧房里只是一溜,溜进去睡了,并没一个人知觉。到得天明,合家人那查
夜来细帐?却把一个甚么玄玄子顶了缸,以消平时恶气,再不说他冤枉的了。只
有春花肚里明白,怀着鬼胎,不敢则声,眼盻盻便做这个玄玄子悔气不着也罢。
看官,你道这些方士固然可恨,却是此一件事,是甄监生自家误用其药,不
知解法,以致药发身死,并非方士下手故杀的。况且平时提了罐、着了道儿的,
又别是一伙,与今日这个方士没相干。只为这一路的人,众恶所归,官打见在,
正所谓张公吃酒李公醉,又道是拿着黄牛便当马,又是个无根蒂的,没个亲戚朋
友与他辨诉一纸状词,活活的顶罪罢了。却是天理难昧,原不是他谋害的,毕竟
事久辨白出来。这放着做后话。
且说甄希贤自从把玄玄子送在监里了,归家来成了孝服。把父亲所做所为尽
更变过来,将药炉、丹灶之类打得粉碎,一意做人家。先要卖去这些做鼎器的使
女。其时有同里人李宗仁,是个富家子弟,新断了弦,闻得甄家使女多有标致的,
不惜重价,来求一看。希贤叫将出来看时,头一名就点中了春花,用掉了六十多
两银子,讨了家去。
宗仁明晓得春花不是女儿身,却容貌出众,风情动人,两个多是少年,你贪
我爱,甚是过得绸缪。春花心性飘逸,好吃几杯酒,有了酒,其兴愈高,也是甄
家家里操炼过,是能征惯战的手段。宗仁肉麻头里高兴时节,问他甄家这些采战
光景。春花不十分肯说,直等有了酒,才略略说些出来。
宗仁一日有亲眷家送得一小坛美酒,夫妻两个将来对酌。宗仁把春花劝得半
醉,两个上床,乘着酒兴干起事来。就便问起甄家做作。春花乜斜着双眼道:
“他家动不动吃了药做事,好不爽利煞人!只有一日,正弄得极快活,可惜就收
场了。”宗仁道:“怎的就收场了?”春花道:“人多弄杀了,不收场怎的?”
宗仁道:“我正见说甄监生被方士药死了的。”春花道:“那里是方士药死?这
是一桩冤屈事。其实只是吃了他的药,不解得,自弄死了。”宗仁道:“怎生不
解得弄死了?”春花却把前日晚间的事,是长是短,备细说了一遍。宗仁道:
“这等说起来,你当时却不该瞒着,急急叫起人来,或者还可有救。”春花道:
“我此时慌了,只管着自己身子干净,躲得过便罢了,那里还管他死活?”宗仁
道:“这等,你也是个没情的。”春花道:“若救活了,今日也没你的分了。”
两个一齐笑将起来。虽然是一番取笑说话,自此宗仁心里毕竟有些嫌鄙春花,不
足他的意思。
看官听说,大凡人情,专有一件古怪心里:热落时节,便有些缺失之处,只
管看出好来;略有些不象意起头,随你奉承他,多是可嫌的,并那平日见的好处
也要拣相出不好来,这多是缘法在里头。有一只小词儿单说那缘法尽了的:缘法
儿尽了,诸般的改变;缘法儿尽了,要好也再难;缘法儿尽了,恩成怨;缘法儿
若尽了,好言当恶言;缘法儿尽了也,动不动变了脸!
今日说起来,也是春花缘法将尽,不该趁酒兴把这些话柄一盘托了出来。男
子汉心肠,见说了许多用药淫战之事,先自有些捻酸不耐烦,觉得十分轻贱。又
兼说道弄死了在地上,不管好歹,且自躲过,是个无情不晓事的女子,心里浅薄
了好些。朝暮情意,渐渐不投。春花看得光景出来,心里老大懊悔。正是一言既
出,驷马难追。此时便把舌头剪了下来,嘴唇缝了拢去,也没一毫用处。思量一
转,便自捶胸跌足,时刻不安。
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公婆处有甚么不合意,骂了他:“弄死汉子的贼淫妇!”
春花听见,恰恰道着心中之事,又气恼,又懊悔,没怨怅处,妇人短见,走到房
中,一索吊起。无人防备的,那个来救解?不上一个时辰,早已呜呼哀哉!只缘
身作延年药,一服曾经送主终。今日投缳殆天意,双双采战夜台中。
却说春花含羞自缢而死,过了好一会,李宗仁才在外厢走到房中。忽见了这
件打秋千的物事,吃了一惊,慌忙解放下来,早已气绝了的。宗仁也有些不忍,
哭将起来。父母听得,急走来看时,只叫得苦。老公婆两个互相埋怨道:“不合
骂了他几句,谁晓得这样心性,就做短见的事!”宗仁明知道是他自怀羞愧之故,
不好说将出来。邻里地方闻知了来问的,只含糊回他道:“妻子不孝,毁骂了公
婆,惧罪而死。”幸喜春花是甄家远方讨来的,没有亲戚,无人生端告执人命。
却自有这伙地方人等要报知官府,投递结状,相验尸伤,许多套数。宗仁也被缠
得一个不耐烦,费掉了好些盘费,才得停妥。也算是大悔气。
春花既死,甄监生家里的事越无对证,这方士玄玄子永无出头日子。谁知天
理所在,事到其间,自有机会出来。其时山东巡按是灵宝许襄毅公,按临曹州,
会审重囚。看见了玄玄子这宗案卷,心里疑道:“此辈不良,用药毒人,固然有
这等事。只是人既死了,为何不走?”次早提问这事。先叫问甄希贤,希贤把父
亲枉死之状说了一遍。许公道:“汝父既与他同宿,被他毒了,想就死在那房里
的了?”希贤道:“死在外边小室之中。”许公道:“为何又在外边?”希贤道:
“想是药发了,当不得,乱走出来寻人,一时跌倒了的。”许公道:“这等,那
方士何不逃了去?”希贤道:“彼时合家惊起,登时拿住,所以不得逃去。”许
公道:“死了几时,你家才知道?”希贤道:“约了天早同去买药,因家人叫呼
不应,不见踪迹,前后找寻,才看见死了的。”许公道:“这等,他要走时,也
去久了。他招上说谋财害命,谋了你家多少财?而今在那里?”希贤道:“止是
些买药之本,十分不多,还在父亲身边,不曾拿得去。”许公道:“这等,他毒
死你父亲何用?”希贤道:“正是不知为何这等毒害。”
许公就叫玄玄子起来,先把气拍一敲道:“你这伙人死有余辜!你药死甄廷
诏,待要怎的?”玄玄子道:“廷诏要小人与他炼外丹,打点哄他些银子,这心
肠是有的。其实药也未曾买,正要同去买了,才弄起头,小人为何先药死他?前
日熬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许公道:“与你同宿,是真的么?”玄玄子道:
“先在一床上宿的,后来睡着了,不知几时走了去。小人睡梦之中,只见许多家
人打将进来,拿小人去偿命,小人方知主人死了。其实一些情也不晓得。”许公
道:“为什么与你同宿?”玄玄子道:“要小人传内事功夫。小人传了他些口诀,
又与了他些丸药,小人自睡了。”许公道:“丸药是何用的?”玄玄子道:“是
房中秘戏之药。”许公点头道:“是了,是了。”又叫甄希贤问道:“你父亲房
中有几人?”希贤道:“有二妾四女。”许公道:“既有二妾,焉用四女?”希
贤道:“父亲好道,用为鼎器。”许公道:“六人之中,谁为最爱?”希贤道:
“二妾已有年纪。四女轮侍,春花最爱。”许公道:“春花在否?”希贤道:
“已嫁出去了。”许公道:“嫁在那里?快唤将来!”希贤道:“近日死了。”
许公道:“怎样死了?”希贤道:“闻是自缢死的。”许公哈哈大笑道:“即是
一桩事一个情也!其夫是何名姓?”希贤道:“是李宗仁。”
许公就擎了一签,差个皂隶去,不一时拘将李宗仁来。许公问道:“你妻子
为何缢死的?”宗仁磕头道:“是不孝公姑,惧罪而死。”许公故意作色道:
“分明是你致死了他,还要胡说!”宗仁慌了道:“妻子与小人从来好的,并无
说话。地方邻里见有干结在官,委是不孝小人的父母,父母要声说,自知不是,
缢死了的。”许公道:“你且说他如何不孝?”宗仁一时说不出来,只得支吾道:
“毁骂公姑。”许公道:“胡说!既敢毁骂,是个放泼的妇人了,有甚惧怕,就
肯自死?”指着宗仁道:“这不是他惧怕,还是你的惧怕。”宗仁道:“小人有
甚惧怕?”许公道:“你惧怕甄家丑事彰露出来,乡里间不好听,故此把不孝惧
罪之说支吾过了,可是么?”宗仁见许公道着真情,把个脸涨红了,开不得口。
许公道:“你若实说,我不打你;若有隐匿,必要问你偿命。”宗仁慌了,只得
实实把妻子春花吃酒醉了,说出真情,甄监生如何相约,如何采战,如何吃了药
不解得,一口气死了的话,备细述了一遍,道:“自此以后,心里嫌他,委实没
有好气相待。妻子自觉失言,悔恨自缢,此是真情。因怕乡亲耻笑,所以只说因
骂公姑,惧怕而死。今老爷所言分明如见,小人不敢隐瞒一句。只望老爷超生。”
许公道:“既实说了,你原无罪,我不罪你。”一面录了口词,就叫玄玄子来道:
“我晓得甄廷诏之死与你无干。只是你药如此误事,如何轻自与人?”玄玄子道:
“小人之药,原用解法。今甄廷诏自家妄用,丧了性命,非小人之罪也。”许公
道:“却也误人不浅。”提笔写道:“审得甄廷诏误用药而死于淫,春花婢醉泄
事而死于悔。皆自贻伊戚,无可为抵,两死相偿足矣。玄玄子财未交涉,何遽生
谋?死尚身留,必非毒害。但淫药误人,罪亦难免。甄希贤痛父执命,告不为诬。
李宗仁无心丧妻,情更可悯。俱免拟释放。”
当下将玄玄子打了廿板,引“庸医杀人”之律,问他杖一百,逐出境押回原
籍。又行文山东六府:凡军民之家敢有听信术士、道人邪说,采取炼丹者,一体
问罪。发放了毕。
甄希贤回去与合家说了,才晓得当日甄监生死的缘故却因春花,春花又为此
缢死,深为骇异。尽道:“虽不干这个方士的事,却也是平日误信此辈,致有此
祸也。”六府之人见察院行将文书来,张挂告示,三三两两尽传说甄家这事,乃
察院明断,以为新闻,好些好此道的也不敢妄做了,真足为好内外丹事者之鉴。
从来内外有丹术,不是贪财与好色。外丹原在广施济,内丹却用调呼吸。而今烧
汞要成家,采战无非图救急。纵有神仙累劫修,不及庸流眼前力。一盆火内炼能
成,两片皮中抽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