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九年春正月,帝意决于和议,命直学士院楼火召草赦文赦天下,使民间知之。其略曰:“乃上穹开悔过之期,而大金报许和之约。割河南之境土归我舆图,戢宇内之干戈用全民命。”张浚在永州闻之,上疏云。疏曰:燕云之举,其鉴不远。虏自宣和以来,挟诈反复,倾我国家,盖非可结以恩信,事以仁义者。借令虏中有故,上下纷杂。天属尽归,河南遂复,我必得其厚赐,谨守信誓。数年之后,人情益解,士气潜消。彼或内变既平,指股造衅,肆无厌之欲,发难从之请,其将何辞以对。顾事理可忧又有甚于此者。陛下积意兵政,将士渐孚。一旦北面事虏,听其号令,比肩遣使,接武求盟,小大将帅,孰不解体?陛下方经理河南而有之,臣知其无与赴功而共夺者也。盖自尧舜以来,人主掩有天下,非兵无以立国,未闻委质夷狄可以削平祸难。远而石晋,近而叛豫。着人耳目,历历可想。战国之时,楚怀王入觐于秦,一往不返,逮今千载之下,为之痛心,由辨之不早也。汉高祖知项羽之寡恩少义,其和不可恃,故虽再败固陵,甘心不悔。兹二事足为今之戒矣。
前后凡五上疏,皆不报。岳飞在鄂州闻金将归河南地,上言:“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高宗以浚疏示秦桧。桧曰:“此书生见矣,岂识国之大体。陛下宜自主之。”桧因是衔于浚也。及赦至鄂州,岳飞上表贺赦,寓和议未便之意。表曰:娄钦献年于汉帝,魏绛发策于晋公,皆盟墨未干,顾口血犹在,俄驱南牧之马,旋兴北伐之师。盖夷虏不情,而犬羊无信。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图暂安而解倒悬,犹云可也;顾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臣奉遇明时,获睹盛事。身居将阃,功无补于涓埃;口诵诏书,面有渐于军旅。尚作聪明而过虑,徒怀犹豫以致疑。谓无事而请和者谋,恐卑词而益币者进。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首以称藩。
疏入,秦桧益怒,遂成仇隙。吴璘在熙州见赦下,其幕客欲拟为贺表以进。吴璘愀然曰:“在朝廷休兵息民,诚天下庆。
但璘等叨窃俸禄,不能宣国威灵,亦可愧矣。尔诸将既欲上贺,但当待罪称谢可也。”众皆然之。知广州连南夫、监明州比较务杨伟上书,极言和议之失,秦桧深怒之。帝虽数览谏疏,而意终不回。
初,史馆校勘范如圭以秦桧力建和议,用书责秦桧曲学倍师、忘仇辱国之罪,且曰:“公不丧心病狂,奈何为此;必遗臭万世矣。”及金人归河南地,桧自夸以为功,如圭入对内廷,言两京之版图既入,则九庙八陵瞻望咫尺。今朝陵之使未遣,何以慰神灵萃民志乎?帝泣然泪下曰:“非卿不闻此言。”即遣判大宗事士-?竣兵部侍郎张焘,诣河南修奉陵寝。士-?、张焘领命,辞帝出蔡颍地界,传高宗复理河南诏旨。河南百姓欢迎夹道,以喜以泣,曰:“久隔王化,不想今日复为宋民矣。”因各具羊酒以迎。士-?遂入柏城,遍视陵寝故址,为金人所过,尽为废地-?与焘嗟呀不已。乃召集当地军民,披历榛莽,随宜葺治。不半月间,陵寝为之一新。士-?治礼毕,复宣以天子恩泽于士民而还。入见高宗,具表奏知。高宗大悦,诏封士-?为齐安郡王。张焘奏疏曰:“金人之祸,上及山陵。虽殄灭之未足以雪此耻、复此仇也。必不可恃和盟而忘复仇之大事。”帝曰:“朕遣卿前往修奉陵寝,其诸陵寝何如?”焘愀然莫对,唯言:“万世不可忘此贼。”帝黯然,命之退。秦桧闻而患之,出焘知成都府。
话分两头。却说青涧人李世辅,自唐以来,世袭苏尾。九族巡检。宋建炎中,世辅年十七岁,随父李永奇出入行阵,勇健善战。金人陷鄜延,宣抚使王庶募勇者,世辅应募起,屡立伟功。庶大奇之,迁副将,命守延安。金人陷延安,永奇父子被捕。兀朮闻世辅骁勇,授永奇父子官,令之归顺。永奇聚众泣曰:“我宋臣也,世袭国恩,今不能为主守故疆,乃为彼用耶?”戒世辅曰:“汝若得乘机,即归本朝,无以我故贰其志,事成我亦不朽矣。”会兀朮遣人授世辅同州知州,永奇伪受命,与世辅由同州入南山,乃金人往来驿路。永奇谓子曰:“汝可于此擒其酋贼,疾渡洛渭,从商虢归朝。若出此地,须密报我知,我当以兵复取延安而归。不然,吾以死报宋君矣。”世辅辞了父,单骑-赴同州,入府视事,遗黄士成谓之曰:“尔为我持书申蜀至吴报知中国,吾父子欲复延安归朝,可遣兵于吴中接应。”士成接书-出吴中去了。
忽报金撒离喝因侵宋地失利,回军经同州。世辅与部众议曰:“撤离喝既来,吾当以计擒之。”即吩咐五百壮骑埋伏于廊下,“候其至阶,吾举手为号,尔众即出捉之。吾自以步骑抵其部下。”众人得令,各准备去了。
世辅分调已定,出城迎撒离喝入府,进阶尚未就坐,世辅谓之曰:“元帅引兵南下,胜负如何?”撒离喝曰:“南朝韩世忠、岳飞、吴玠等劲敌也,此回出兵大失利。”世辅正待回言,廊下抢出五百壮军,一时将撒离喝捉祝世辅大叫曰:“敢有近前者立斩之。”酋众见世辅发作,各四散而走。世辅将撒离喝缚而囚之。即领五千余军,驰出同州城,至洛阳府,河边船只已后期,不得先渡。撒离喝部下走报兀朮,兀朮领兵随后赶来。将近洛阳,世辅望见后面尘土蔽日,杀气凌空,知有追骑来到,谓部下曰:“彼众我寡,若先走必被所擒。尔等当戮力而战,敌人自不敢近也。”然世辅素得众心,而人乐为之用,是以皆无退志。世辅列阵而待,兀朮引胡骑早近面前。
虏将张黑鬼跃马舞刀直取世辅。世辅勒骑挺枪来迎,战数合,世辅一枪刺黑鬼落马而死。金将黄彪牙拍马来战,世辅按住枪,勒战骑退数十步,拈弓搭箭,射死黄彪牙。部下将士鼓勇助战,杀死胡骑颇多。世辅与众人屯于高岗,见追骑益多,谓其下曰:“兀朮人马尚未来到,我等终难抵敌。”令押过撒离喝,折箭与之誓曰:“吾今饶尔一命,回见兀朮,不得杀同州百姓及害我骨肉。”撒离喝曰:“将军如放吾归,即当保之无伤。”世辅怒激,将撒离喝不去其缚,推之下山崖而去,追兵争救得免。
世辅携老幼长驱而北,至鄜城县,急遣人告知父永奇。永奇即挈家疾驰出城,与世辅会于马趐谷。兀朮与撒离喝率铁骑连夜追袭。世辅曰:“父可领家小速走吴中以待救兵,吾当抵住追兵。”永奇曰:“吾老矣,死亦失也。尔可急走复国,再图归朝计,勿以我为念也。”世辅父于正在相推间,胡骑卷地来到。
世辅泣曰:“父若不即行,追骑至矣。”永奇挺枪跃马,冲奔铁骑而斗。撒离喝欲报仇,匹马向先,与永奇战上十合,四下金兵围绕将来。永奇手诛数骑。世辅欲待杀进相救,胡骑重迭,冲击不入。永奇已战死,家属二百余口皆遇害。
世辅身被数枪,仅以二十六人投奔夏国。见夏主,具言:“父母妻子被金人所杀,切齿疾首,恨不即死,愿得二十万人马,生擒撒离喝,取陕西五路归于夏,世辅亦得报不共戴天之仇。”言罢,俯伏阶下哭泣不胜情。夏主闻之,谓群臣曰:“世辅,义士也。吾当以兵借之报仇。”文臣王枢奏曰:“近有牛背夹酋豪号为青面夜叉者,聚戎羌数千人,杀戮生民,久为夏国患。近闻李世辅宋之虎将,主公可令世辅征讨,若得胜回来,即借与兵马。”夏主然之,因谓世辅曰:“吾欲令君往征牛背夹酋贼,尔若肯去,能成功则不吝借兵矣。”世辅曰:“得国主肯与世辅报仇,虽赴汤蹈火亦不辞也。”夏主大喜,即遣大将曹桓,以三千骑同世辅出征。
却说世辅辞了夏王,与曹桓部兵前望牛背夹进发。世辅至葫芦山屯扎,谓曹桓曰:“酋贼性顽勇而少谋,可用计擒之。”曹桓曰:“足下计将安出?”世辅曰:“青面夜叉自恃其巢穴险固,久不知兵,若遇交锋,须引之入葫芦山。其地交杂,山高路校吾以精骑断其后,彼众必败,青面夜叉可擒矣。”曹桓曰:“此计甚妙。”次日,摇旗吶喊,曹桓部二千铁骑杀奔牛背夹来。酋众报知青面夜叉,夜叉即领羌众,鸣金擂鼓,一拥杀出夹口。夏兵见其势猛,约退一里地位。曹桓勒住骅骝,手绰金枪,抵住青面夜叉。夜叉舞刀交还。二人战上数合,羌众漫山塞野,长弓硬弩一齐矢来。曹桓抵挡不住,拍马望葫芦山而走,下令军士丢弃牛羊干粮之类沿路皆是。青面夜叉与酋众从后赶来,各争夺所遗。引得青面夜叉进葫芦山,夏兵将树木乱草塞住山口,放起火。正值秋末冬初,晚风大作,一时间烟焰冲天。酋众望见后面火起大惊,即杀出山口。火势正着,曹桓引兵从半山截出,羌众死者不可胜数。青面夜叉望夹石奔走,忽一千骑杀出,大叫:“酋贼休走,吾在此等多时矣!”乃宋将李世辅也。提枪直奔青面夜叉,只两合,于马上擒之,尽降其众。与曹桓兵合,曹桓驱部下杀入牛背夹来,焚荡巢穴,得其马骡军资器械不计其数。
世辅大胜,引兵回夏国。见夏王,押进青面夜叉。夏主大悦,将青面夜叉枭首号令,即出二十万骑,以文臣王枢、武臣啾讹为陕西招抚使,世辅为延安招抚使,前往与世辅报仇。王枢等即引兵前抵延安界屯扎。次日世辅入见王枢曰:“将军以大众为后队,吾自引旧部八百余骑前往哨敌。”王枢许之。世辅即引所部至延安城下瞰敌,守城军有认得李世辅者,即入府报知总管赵惟清。惟清部下登城守护,见世辅勒马于城下,往来驰聘,大叫曰:“好将延安还我宋朝则休,不然,打进城池,寸草不留。”惟清城上呼曰:“鄜延、封、士章,今复归朝,已有赦书在此。”世辅于马上求赦文视之。赵惟清命库吏取赦文投堞下与世辅。世辅观之,的实大朝与金国议和赦书,因与官属列拜大哭,谓惟清曰:“吾在夏国借兵,复取故疆。今既归矣,待辞了夏将,然后来会。”惟清曰:“将军宜以宋为父母邦,勿生贰心。”世辅当惟清面折箭为誓曰:“世辅若负南朝,当同此箭。”誓毕,即引所部往见王枢、啾讹谕之曰:“世辅已得延安府的讲和赦书。招抚可以本部军归国,烦为转奏夏主,世辅当期后报也。”武臣啾讹不从,曰:“初经略乞兵来取陕西以归夏主。今既引兵到此,乃令我归耶?”世辅知势不可,乃出刀斲啾讹。啾讹抽身便走,斲之不及。王枢正待躲避,世辅部下一齐向前,将王枢缚之。世辅曰:“敢有乱动者即诛之。”夏兵虽众,知世辅勇猛,皆不敢动手。世辅捉王枢入延安府,来与赵惟清相会。惟清大喜,曰:“足下真义士也。”世辅曰:“夏兵已去,若知吾擒了王枢,夏主必引兵来困延安,吾当以奇兵胜之。”乃遣贾雄引五千人,伏于延安之南。令骁将关岳领二千兵,伏于延安之北。”来日平明,夏兵必到。吾自引兵去迎,佯败引入中路,放炮为号,三路夹攻,必获全胜矣。”二将听令,各引兵于僻处埋伏去了。
却说夏将啾讹回见夏王,奏知世辅背逆,捉去文臣王枢。
夏主闻奏大怒,即遣大将张暹领鹞子军二万人往取延安。张暹得命,即部兵前望延安征进。将近其境,只见尘埃起处,一彪军马来到。张暹靠住阵脚,拍马舞刀来迎。正遇宋将李世辅人马。张暹怒骂曰:“背义狂贼,今日休走!”世辅曰:“我宋臣也,岂事夏国哉。今何故加兵来此?”暹曰:“尔捉我大臣王枢,言而无信,夏主故遣兵来诛汝等。”言罢舞刀跃马,直取世辅。世辅跑马望本阵便走,暹驱动鹞子军如飞翼追来。
赶上数里,副将赵绰曰:“世辅劲敌也,今败莫非有谋?主将可持备之。”暹大悔曰:“吾中敌人之计也。”即令后军速退。
言未了,延安中路号炮连天,南路军贾雄部兵抄出;正迎着赵绰,只两合,被贾雄一刀砍于马下,杀出中路,与世辅兵合。
世辅挥双刀,所向披靡。张暹逃走北路,被关岳伏兵又杀一阵,复奔回本路。正遇世辅,跃马近前,将张暹斩落马前。夏兵大溃,鹞子军被杀死蹂践者无虑万人,获马驼四万匹。世辅全胜,入延安府,重赏部下,令人押过王枢,曰:“吾初至夏国借兵,亦重德君,今日岂敢加害。放尔归国,见夏主,当结为唇齿,休得妄生异端,而致丧败也。”王枢拜谢而去。自是夏人丧胆,再不敢侵犯延安矣。
世辅揭榜招兵,每得一人,与马一匹。旬日间得骁勇少壮者万人,乃擒害其父母弟侄者,斩于东市,沥血以祭。因谓赵惟清曰:“吾仇人已报,今圣上泥于讲和,不测金兵奸诈百出。
吾守鄜延,足知其为人也。今当与君募集马骑,以为恢复之举。”惟清然之。即大开幕府,招募人马,数月间得马步军四万余。
吴玠在四川闻之,遣张振至延安,抚谕世辅等曰:“两国见议和好,不可生事。”世辅谓赵惟清曰:“吾当与张振见吴玠,以陈愚见。”惟清曰:“足下见吴玠,必有高论。”世辅即辞惟清,与张振见吴玠于河池。吴玠一见世辅,伟雄壮健,材力可称,私喜曰:“中兴得人矣。”因令世辅往长安见楼火召,待诏诣行在。世辅辞火召,-诣楼火召于长安。楼火召曰:“近得鄜延消息,甚称君忠勇贯于日月。吾当保奏封爵。”世辅曰:“多赖众士齐心,世辅有何功,敢望封赠焉。”火召曰:“此朝廷盛典,非吾所得私。”即具表,录奏行在。高宗下诏,以世辅为护国军承宣使、枢密行府前军都统制。楼火召承诏封世辅,送入朝见帝。世辅乃率部下三千人,南来朝见高宗。高宗大悦,曰:“未度远镇而有忠义士,若是始终为宋也。”世辅叩首称谢,帝抚劳再三,赐名显忠。
是年五月四川宣抚使吴玠卒。
后人有诗赞云:
将军豪气重乾坤,为国丹心一点存。
制胜尽谋全险蜀,尽诚勤抚保斯民。
用兵彷佛孙吴亚,攘狄经营卫霍伦。
未复故疆星坠没,川中风景几黄昏。
又京兆姚子章有风赞云:
频观英烈传,吴玠宋人豪。
决策能抗敌,行兵自不搔。
猖胡因远遁,蜀镇赖坚冲。
殁后民怀慕,巍巍庙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