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六经皆出,秦火煨烬之末,孔壁剥蚀之余。然去古未逺,尚遗孔门之旧。
公羊榖梁,盖传子夏氏之学;《仪礼》有子夏传;
《易》有子夏传,而亡之;
《诗序》相传亦云“子夏作”;
《易》传于商瞿;
《书》传于伏生之口,孔安国又得于孔壁所藏,刘向《别録》云“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卿授张苍。”然则,苍师,荀卿者也;
《左传》出苍家,苍亦有功于斯文矣;
浮邱伯亦荀卿门人,申公事之,是为鲁诗根,牟子传荀卿子;荀卿子传大毛公,是为《毛诗》。
是时,诸儒掇拾补葺,专门、名家各守其师之说。其后,郑玄之徒,笺注训释,不遗余力,虽未尽得圣经微旨,而其功不可诬也。
宋儒性理之学行,汉儒之说尽废。然其间有不可得而废者,今犹见于十三经注疏。幸闽中尚冇其板,好古者不可不考也。使闽板或亡,则汉儒之学,几乎熄矣。
余始读易,至《系辞传》,曰“大哉”。言乎“天地阴阳造化”之赜,尽在是矣。非圣人,孰能作之?而欧阳永叔以为非圣人作,何也?读至序卦、杂卦,乃若有疑焉。若永叔之见,而亦未敢为必然之论。读《淇水集》,彼亦疑之,谓有不合而强通之者。余因是考之伏羲画卦、文王系辞、周公爻辞,共为二篇,曰“正经”。孔子于正经之后,翼以十篇,曰“上彖传”、“下彖传”、“大彖传”、“系辞传上”、“系辞传下”、“文言传”、“说卦传上、中、下”十篇。是为《十翼》。经自经,翼自翼,孔子不敢同于前圣也。自商瞿传至梁邱贺,曰“彖辞,所以释经,乃分二翼于各卦之下。”郑康成又移《文言传》于乾坤二卦之后。王弼又移《彖传》于各爻之后。经三紊乱。既乱正经,又失十翼。非复《易》之旧矣。诸儒多欲校定而不能,盖秦火之后,易以卜筮独存,而十翼散在人间。汉文帝广《文学十翼》所存唯“彖、象、系辞、文言”,至宣帝时,河上女子掘冢得《易》全书。上之。内“说卦中下二篇”污坏不可复识。十翼遂亡其二。后人以“序卦、杂卦”足之,则二篇果非圣人作乎!胡一桂《翼传》又谓“圣人读易超然,意与易,会而为之辞,岂常人『寻行数墨』者比?”则亦未敢遽疑之也。
《麻衣正易心法》,四十二章。朱子谓其“伪作,掇拾老佛医卜”之说,其信然乎?然其立论亦甚竒,谓“羲皇易道不立文字,使天下之人观象而知吉凶。后世易道不传,圣人不得已,而有辞。学者一着于辞,便谓『易止于是』。于是周孔孤行,不知有卦画微旨。学易者,当于羲皇心地上驰骋,无于周孔注脚下盘旋。周孔犹谓之注脚,而况后世之纷纷乎?”今学者终年守传注,犹不能明易,而欲单观卦象,其亦难矣。
魏王彦问:闗朗以百年之数,筮得夬■之革■舍。
蓍叹曰:
当今,大运不过二传、五传。从甲申(魏宣武王之元年)至戊申,天下当大乱,祸始宫掖(革六二,以柔居中)。有藩臣柄政,世伏其强(尔朱荣)。臣主俱屠(庄帝杀尔朱荣,荣子复杀庄帝)。当有二雄举而中原分(二雄:九五,九三。髙欢、宇文泰。东西魏)。不战德而诈权,则旧者先亡(革故也。是以东魏先亡)。辛丑之岁,当有恭俭之主起布衣,而并六合,必在西北。夫平大乱,必以武定。北,用武之国也。己酉之岁,江东其危乎(开皇元年平陈)?晚节末路有桀纣之主出焉(炀帝)。天下复乱,道不终,亡也,必有逹者兴焉(文中子)。其后,魏之乱自胡后始。尔朱荣、髙欢、宇文泰分覇,隋平陈。炀帝之世天下,大乱。皆如其占然。则左氏所载“周太史筮:陈敬仲知其后必将代齐。史苏占:晋伯姬之嫁而及怀惠之乱”,岂可谓诬乎!
《诗小序》。序,所以作者之义,而或与诗词不应。自宋以来,人多疑之,未敢尽屏,至朱子一切刮去“自讽其诗而为之说卓”哉?其为见也。视古注,亦简切易晓,可谓有功于三百篇矣。但古人作诗,必自命题,借使亡焉。国史采之,亦必着其所自。不然其人去之千古,安知微意所属?使今人为诗不自命题,则释之者,言人人殊,不知果谁能得作者之心也。
毛郑泥于小序,宛转附合,多取言外之意。朱子不泥序说,独味诗之本旨。毛郑固多失,然去古未逺,其说亦或有。自朱子,以夫子“郑声滛”之说于郑卫之风,多指为滛奔。杨文悫公“守陈”谓“春秋列国大夫会盟,多赋诗,以见志,使皆滛词焉。肯引以自况?若夫子意在垂戒,一二篇足矣,何取于多若是?”
如“风雨、鸡鸣、丘中有麻”之类。序以为思贤。《木瓜》以为报功。《采葛》以为惧谗。《青青子衿》以为刺学校废,如此之类。姑从其旧,未为不可也。
季子观周乐,为之歌“卫”。曰“羙哉。渊乎忧而不困。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为之歌“郑”。曰“羙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郑卫多滛风,季子皆曰“羙哉。”且谓“康叔武公之德如是”。郑虽讥其细,亦不及于滛,何也?
季子观周乐。豳在齐之后,秦之前,今居风之末,岂非夫子所改定乎?文中子曰“系之豳,逺矣哉!”
今五经,惟礼最繁乱,惜不一经。朱子绪正。朱子尝欲以“仪礼”为经,“礼记”为传,经传相从,诚千古之特见也。若士冠礼则附以冠义,士婚礼附以昏义,士相见礼附以士相见义,乡饮酒礼附以乡饮酒义,乡射礼附以乡射义,燕礼附以燕礼,大射礼附以大射义,聘礼附以聘义,公食大夫礼附以公食大夫义,觐礼附以朝事,如草庐,所附亦得矣。然其余有不可附者,亦无如之何?姑循其旧而释之,庶不失古之义。朱子晚年着《仪礼经传》:始“家礼”次“乡礼”次“学礼”次“邦国礼”次“王朝礼”。秩然有序,可举而行,然其间杂引“大戴礼、春秋内外传、新序、列女传、贾谊新书、孔丛子”之流杂合以成之,乃自为一书,非以释经也。至勉斋,续“丧祭二礼”。草庐纂言“割裂经文”。某亦未敢从也。
汉兴。髙堂生得仪礼十七篇。后,鲁共王坏孔子宅,得古文礼经于孔氏壁中。凡五十六篇。河间献王得而上之。其十七篇与仪礼正同,余三十九篇藏在秘府,谓之逸礼,其后刘歆欲列之学官,诸博士不肯置对而止。孔郑所引逸中“溜礼、禘于大庙礼、王居明堂礼”,皆其篇也。唐初犹存,诸儒曾不以为意,遂至于亡。草庐摭拾残缺,合为“逸经八篇”,其“投壶、奔丧礼”取之小戴,“公冠礼、诸侯迁庙、礼衅庙礼”取之大戴。“中溜礼、禘于大庙礼、王居明堂礼”取之郑注。杂合以成之,亦爱礼存羊之意乎。
《大学》元文,今见古本礼记。郑玄为之注,依文释义,略通而已。缺文错简,亦不复识别,至程朱,始别为“纲领、三条目、八分传”以释之,粲然有伦,其义精矣。其功大矣。惜致知格物之传独亡,遂为千古之恨然。或以为非亡也。“移物有本”末一节继以“知止能得”,又继以“听讼吾犹人”一节,而结之,曰“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即释格物致知之义,似亦可通,盖知“物之本末、始终而造、能得之地”是格物之义也。而尤以知本为贵,与程子之义亦不相妨。朱传之说精矣。独以“听讼”一节为释“本末”,则可疑。“本末”非纲领、非条目、何以释为?且“本末”既释“始终”,独遗之耶?近世或谓“《大学》初无阙文,亦无错简,一依郑氏之旧,”则余不能知也。
史载“舜南廵,崩于苍梧之野,塟于九疑。”礼记亦云“舜塟苍梧之野,二妃未之从也。”元次山尝谓“九疑深险。舜时年一百一十二岁,何为来此?”司马光亦云“虞舜倦勤。荐禹为天子,岂复南巡,逺渡湘水?”韩昌黎谓“《书》言『陟方乃死』,地势东南下,若苍梧,不得言陟方也。”其见卓矣。又谓“《竹书纪年》凡帝王之殁曰『陟』,而后言『方』,乃死。所以明『陟』之为死也。”语何赘耶?或谓『陟方』犹升遐也。下云“乃死”,亦赘。孟子谓“舜卒于鸣条,固当。以为正汤与桀战于鸣条,则去中原不逺。《家语•五帝徳》篇曰“舜陟方岳,死于苍梧之野而塟焉。”吏侍何孟春注《家语》,谓“陈留县平邱有『鸣条亭』。海州东海县有苍梧山。去鸣条不逺。乃知所谓苍梧,非九疑之苍梧也。以《家语》『方岳』言之,《书》或遗『岳』字也。”其说足袪千古之惑。
《周礼§周公致太平之书》规模大,节目详,有能举而行之,则治效可立致,而其间亦有可疑焉者:
冢宰。掌邦治,正百官,其职也,而宫禁妇寺之属皆在,乃至兽人、䱷人、鳖人、司裘、染人、屦人之类,何琐屑?而天府、外府、大小史、内外史,乃属之春官。
司徒。掌邦教。所谓教者,师氏、司谏、司救,五六员而已。其它六乡、六遂分掌郊里“征敛财赋,纪纲市城,管钥门闗,”而谓之教,何哉?
职方氏、形方氏,邍师之属,岂得归之“司马、大小行人”之职?岂得归之秋官?
《司空》一篇已亡,汉儒以《考工记》补之。〖宋〗俞庭椿、王次点独谓:
未尝亡也。混于五官之中耳。《周官》曰『司空,掌邦土,居四民,时地利。则土地之图、人民之数,与夫土会、土宜、土均、土圭之法。不宜为司徒之职。』《王制》曰“司空,度地居民,量地逺近,兴事任力。则经土地而井牧其田野,与夫起土役令赋之事,不宜为小司徒之职。』如五官之中,凡掌邦居民之事,分属之司空,则五官各得其分,而冬官亦完且合三百六十之数。《周官》粲然无缺。
诚千古之一快也。而予不敢从,何哉?曰乱经。
尝疑:
《周礼》皆经世大典,中间所载“夷隶掌与鸟言,貉隶掌与兽言,庶氏以嘉草攻毒蛊硩,蔟氏掌覆夭鸟之巢”,则书『十日、十二辰、十二月、十二岁、二十八宿』之号;去夭鸟则以『救日之弓、救月之矢』夜射之;它如“莽草以薫蠧虫蜃。炭以攻狸虫牡。蘜以瘖鼃黾。牡橭、午贯,象齿以杀水虫之神。”何若是之琐屑,而亦岂必尽可用耶?
及观越裳氏迷于归路,公为作指南车,朞年而至国。指南之针,阴阳家至今用之,方隅立定。又以阳城土圭测日,自王城四面去千里,则减一寸,乃知圣人精义入神有如此者。公自谓多才多艺。孔子谓之“才之羙”。其谓是耶?
余少,则读《家语》。后阅它书,有云“事见《家语》”者,无之讶焉,而莫知所谓。一日阅《汉艺文志》,载《家语》二十七卷。颜师古注云“非今所有家语也。”乃知《家语》本有不同。徧索旧本不可得。一日,至书市,有《家语》曰“王肃注”者,阅之,则今本所无多具焉。乃知今本为近世妄庸所删削也。肃谓“《家语》皆当时公卿大夫及诸弟子咨访问荅之语。弟子取其正实切事者为《论语》,其余集之为《家语》,属文下辞,颇有烦而不要者,弟子材或有优劣故也。汉初散在人间,好事者或各以意增损,故使“事同而辞异”。孔御谓“戴圣以曲礼不足,乃取《家语》及子思、孟轲、荀卿之书以裨益之。后人见其文已见《礼记》,则除《家语》本篇。是为灭其源而存其末也。”然则家语出诸弟子,固有不同。汉初则紊之。戴圣又紊之。近世妄庸又紊之。经三紊乱,孔氏之旧,存者几何?幸王肃本尚存,而人间已难得。以何吏侍之好古谓不可得而余偶得之,岂亦天之未丧斯文也欤?
《春秋繁露》十卷,世多以为伪书。余反复考之其“玉杯、竹林、玉英”,至“十指”,皆说春秋事,宛然公羊之义,公羊之文也。虽或过差而笃信其师之说,可谓深于春秋者也。考功名即考绩之义。度制即限田之义。阴阳终始、五行生胜、反复乎天人之际,所谓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长养”为事。阴常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者,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岂非平日讲贯藴畜者在是?因为武帝置对于篇耶?抑既以告于君,又退而申衍其说耶?郊祀所以告张汤,问仁所以告易,王其说具在祈雨止雨,虽流于灾异,汉儒之所不免也。独何疑于仲舒耶?其文词髙古,亦非近世所能为也。自楼郁晁公武、欧阳永叔軰,未尝致疑于此,独新安程太昌,以为非董氏本书,谓“《太平寰宇记》”。杜佑《通典》所引“繁露语”,今亡之。其曰“剑在左,苍龙之象也。刀在右,面白虎之象也。以至禾实于野,粟缺于仓”等语,昌以为亡之,而今书具在,岂昌所见乃别本耶?抑未尝深考耶?若本传谓“闻举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属”,今总名《蕃露》。或岁久传授错谬,不足深辨也。
荀爽对策曰“今臣僣君服,下食上珍,宜略依古礼及董仲舒制度之别。”盖亦指“繁露•度制篇”也。
考亭、象山,议论终不合。世谓“考亭道问学之功多;象山尊德性之功多。”今考亭之学,家传人诵;象山之学,殆废矣。近世有一种学问,若“厌朱学之繁,乐象山之简”者,自谓心上工夫。本朝所谓道学者,始于吴与弼,继以陈公甫。公甫每谓“今世不当复有。著述以文字太多故也。”至有再燔一畨之语,其亦有激也。而独喜作诗谓“吟咏性情,乃所不废”,至今称道学者多宗之。嘉鱼李承箕徒歩万里,从之逰,不闻有所指授。其身心造诣不知果何如也。
程、朱之学,一也。程子以“凡百玩好皆夺志”,史文成诵。至于书札,皆以为以玩物丧志。朱子则不然,天文、厯律、度数,无不究悉;仍好为文,工于诗,工于笔札,如楚词韩文,亦皆注释,至五行阴阳风水之术,亦皆通晓,虽叅同契、阴符经之类亦注之,亦好竒矣。视程子得无异乎?然“通天地人”之谓儒。朱子有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