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
斯乃上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1)。昔穆公求士(2),西取由余于戎(3),东得百里奚于宛(4),迎蹇叔于宋(5),求丕豹、公孙支于晋(6)。此五人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7)。孝公用商鞅之法(8),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9),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10),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11);北收上郡(12);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13);东据成皋之险(14),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15),废穰侯,逐华阳(16),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17),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18),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19)。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20),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魏之女不充后宫,而骏马駃騠不实外厩(21),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22)、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23),而随俗雅化(24)、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甕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25),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26),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甕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
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27)。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28)。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注释:
(1)过:错。(2)穆公:春秋秦君,姓嬴,名任好,都雍(今陕西凤翔县)。在位三十九年。(3)由余:春秋晋人。入戎,戎王命出使秦国,为秦穆公所用。献策攻戎,开境千里,使穆公称霸。(4)百里奚:春秋楚人,字井伯,为虞大夫。虞亡,走宛,为楚人所执。秦穆公闻其名,以五羖(公羊)皮赎他,用为相。(5)蹇叔:春秋时人,居宋,穆公迎为大夫。穆公出兵袭郑,蹇叔谏阻,不听。秦军为晋军在殽地击败。(6)丕豹:春秋晋人,父丕郑为晋惠公所杀,因奔秦,穆公用为大夫。公孙支:秦人,游晋,后归秦,穆公用为大夫。荐孟明于穆公,为人所称。(7)并国二十:指用由余而攻占的西戎二十部落。(8)孝公:战国秦君,名渠梁。在位二十四年。商鞅:即公孙鞅,战国卫人,仕魏为中庶子。入秦,说孝公变法,为左庶长。定变法令,废井田,开阡陌,倡农战,使国富兵强。封于商,称商君。孝公死,为惠王所杀。(9)获楚魏之师:商鞅率兵攻魏,虏公子卬,大破魏军。魏献河西地于秦。商鞅获楚师事不详。(10)惠王:秦孝公子,名驷。用张仪为相,使司马错灭蜀,又夺取楚汉中地六百里,始称王,在位二十七年。 张仪:战国魏人,与苏秦同师鬼谷子,同为纵横家。苏秦主合纵,合六国拒秦。张仪相秦惠王,主连横,散六国合纵,使六国西向事秦。惠王卒,仪到魏为相卒。(11)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张仪与司马错争论,张仪主张取三川,司马错主张取蜀,惠王用司马错取蜀。当时张仪为相,故归功张仪。惠王死,武王立。命甘茂取宜阳,通三川,也归功张仪。三川,东周以伊水、洛水、黄河为三川。巴蜀,指今四川省。(12)北收上郡:惠王十年,魏献上郡(今陕西省北部)十五县。(13)南取汉中:惠王十三年,攻楚汉中,取地六百里。汉中,今陕西南部。九夷:楚地的各种夷族。鄢郢:在今湖北宜城县。(14)成皋:在今河南汜水县。(15)昭王:战国秦武王弟,名稷。并西周,用范雎为相。范雎:参前《范雎说秦王》篇。(16)穰侯:魏冉,秦昭王母宣太后的异父同母弟。昭王即位,年少,宣太后用冉执政,封为穰侯。 华阳:芈戎,宣太后弟,封华阳君。华阳,在今陕西商县。(17)内:同纳。(18)昆山:即昆冈,出宝玉,在于阗(今属新疆)。随和之宝:相传春秋时随侯救了受伤的大蛇,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称随珠。春秋时楚人卞和得璞,剖璞得宝玉,琢为璧,称和璧。明月之珠:即夜光珠。 (19)太阿:春秋时楚王命欧冶子、干将铸龙渊、太阿、工布三宝剑。纤离:良马名。翠凤:用翡翠羽毛作成凤形装饰的旗子。灵鼍(tuó驼)之鼓:用扬子鳄皮制成的鼓。(20)说:同“悦”。(21)駃騠(juétí决提):北狄良马。(22)下陈:犹后列。(23)宛珠之簪:用宛(今河南南阳县)地的珠来装饰的簪。簪,定发髻的长针。傅玑之珥:装有玑的耳饰。玑,不圆的珠。阿缟:东阿(在今山东)出产的丝织品。(24)随俗雅化:随着世俗使俗变为雅。(25)搏髀(bì闭):拍大腿以节歌。(26)郑卫桑间:《礼·乐记》:“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桑间,卫国濮水上的地名。以上指当时民间的音乐。韶虞武象:韶是虞舜时的音乐。武是周武王时的乐舞,故称武象。以上指当时的雅乐。(27)五帝:《史记·五帝本纪》以黄帝、顓顼、帝喾、尧、舜为五帝。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28)黔首:以黑巾裹头,指平民。业:立功业。赍(jī几):给。
译文:
秦国的宗室大臣都对秦王说:“诸侯各国人来秦国供职的,都是为他们本国游说,挑拨离间。请把客卿一律驱逐。”李斯也列入驱逐之列。李斯便向秦王上书,说:
“臣听说官吏们在议论赶走客卿,依臣的私见,这真是错了!从前,穆公访求贤士,西面从戎族那里取得由余,东面在宛取得百里奚,从宋国迎来蹇叔,从晋国求得丕豹、公孙支。这五位贤人都不生在秦国,而穆公重用他们,于是兼并了二十个小国,在西戎称霸。孝公用商鞅制定法律,移风易俗,人民富裕,国家富强,百姓乐于为国效力,诸侯都愿亲近归服,俘获了楚魏国两支军队,开拓千里疆土,直到如今国家治理强盛。惠王用张仪的计策,攻取三川,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举南方的九夷各族,控制了楚国的鄢、郢一带,东据成皋的险要,割取肥沃的土地,这样就拆散了六国合纵的联盟,迫使六国诸侯转向事奉秦国,他的功勋一直延续到今天。昭王得到范雎,才废了穰侯,赶走了华阳君,加强了王权,杜绝了贵戚豪门专权的弊端,逐步侵占诸侯各国,使秦国建成了帝王的基业。这四位君主的成功,都凭借了客卿的贡献。由此看来,客卿没有什么对不起秦国呀!假使当初这四位君主都拒绝客卿而不接纳,疏远士人而不任用,那就使国家没有富强的实绩,秦也没有强大的声威了。
“如今陛下得到昆山的美玉,占有随侯珠和氏璧,挂着明月珠,佩着太阿剑,骑着纤离马,竖着翠凤旗,架起鼍皮鼓。这许多宝物,秦国一样也没生产,陛下却喜欢它们,这是为什么?如果必须是秦国出产的才能使用,那么,夜光璧就不能装饰朝廷,犀角象牙制成的器物就不能玩赏,郑魏的美女就不能充满后宫,駃騠之类的骏马就不能养在宫外的马棚,江南的金锡不能用作器具,西蜀的丹青不能涂染色彩。如果装饰后宫的,站在后排侍奉的,娱乐心意的,好听好看的,都要是秦国出产的才行;那么,镶着宛珠的簪子,配上珠玑的耳环,东阿丝织的衣服,织锦刺绣的装饰,都不能进用;而那善于追随时尚、装扮雅致、容光艳丽、身段窈窕的赵国美女,也不能侍立在身旁了。敲着瓦瓮瓦钵,弹筝拍腿,呜呜呀呀地歌唱,使耳目欢快的,那才是地道的秦国音乐。而郑、卫桑间的民歌,韶虞武象的古代宫廷乐舞,都是别国的音乐。如今抛弃击瓮而欣赏郑、卫的民歌,不用弹筝而用韶虞、武象的雅乐,这是为什么呢?不过是适合观赏,能使心意畅快罢了。
“现在录用人才却不是这样。不问可不可用,不问是非曲直,非秦人就排斥,是客卿就驱逐,重视声色珠玉,而轻视了人民,这不是跨越四海、制服诸侯的办法啊!臣听说,土地广阔的粮食充足,国家强大的人口众多,军队强盛的士兵勇敢。泰山不嫌弃泥土,所以成就了它的伟大;河海不挑剔细流,所以成就了它的深广;君王不拒绝众民,所以宣扬了他的德行。因此,土地不分四方,人民不分国别,四季充实美好,鬼神都来降福,这就是五帝三王无敌于天下的原因啊。现在却抛弃百姓以资助敌国,排斥宾客而使他们帮助别国诸侯,使天下的贤士退缩而不敢向西,停步不进秦国,这真是所谓‘借武器给敌人,送粮食给强盗’呀!
“物品不产于秦国而可宝爱的,很多很多,贤士不生在秦国而愿效忠的,也有很多。如今驱逐客卿以帮助敌国,减损百姓而增加仇人的力量,内使自己空虚,外与诸侯结怨,这样下去,要想国家没有危险,那是不可能啊!”
于是秦王取消逐客令,恢复了李斯的官职。
赏析:
韩国畏秦强大,派水工郑国来秦,劝秦王大兴水利,企图借此消耗秦的国力,以免对韩国用兵。此事被发觉后,秦国即决定驱逐所有的客卿。李斯此文,先说客卿对秦的重大贡献,再说逐客的无理有害。论证有力,比喻生动,文字多用排比,读起来音节铿锵。“泰山不让土壤”数语,尤其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