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江出西陵①,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②。南合沅、湘,北合汉沔③,其势益张④。至于赤壁之下⑤,波流浸灌⑥,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⑦,即其庐之西南为亭⑧,以览观江流之胜⑨,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盖亭之所见⑩,南北百里,东西一舍⑾。涛澜汹涌,风云开阖⑿。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⒀,动心骇目⒁,不可久视⒂。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⒃,举目而足⒄。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⒅,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⒆: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⒇,故城之墟(21),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22),周瑜、陆逊之所驰骛(23),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24)。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25),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26)。夫风无雌雄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27);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28)?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29),将何往而非病(30)?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31),将何适而非快(32)?今张君不以谪为患(33),窃会计之余功(34),而自放山水之间(35),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36),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37),揖西山之白云(38),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39)!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40),乌睹其为快也哉(41)!
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赵郡苏辙记。
注释:
①江出西陵:江,长江。出,流出。西陵,西陵峡,又名夷陵峡,长江三峡之一,在湖北宜昌西北。
②奔放肆大:奔放,水势疾迅。肆大,水流阔大。肆,极,甚。
③南合沅、湘,北合汉沔(miǎn)〕沅,沅水(也称沅江)。湘,湘江。两水都在长江南岸,流入洞庭湖,注入长江。汉沔,就是汉水。汉水源出陕西宁羌,初名漾水,东流经沔县南,称沔水,又东经褒城,纳褒水,始称汉水。汉水在长江北岸。
④益张:更加盛大。张,大。
⑤赤壁:赤壁矶,在现在湖北黄冈城外,苏辙误以为周瑜破曹操处。
⑥浸(jìn)灌〕浸,灌,意思都是“注”。此处指水势浩大。
⑦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清河,县名,现在河北清河。张君梦得,张梦得,字怀民,苏轼友人。齐安,宋代黄冈为黄州齐按郡,因称。
⑧即:就着,依着。
⑨胜:胜景,美景。
⑩亭之所见:在亭上能够看到的(范围)。
⑾一舍(shè):三十里。古代行军每天走三十里宿营,叫做“一舍”。
⑿风云开阖(hé):风云变化。意思是风云有时出现,有时消失。开,显现。阖,闭藏、消失。
⒀倏忽〕顷刻之间,指时间短。
⒁动心骇目:犹言“惊心骇目”。这是说景色变化万端,能使见者心惊,并不是说景色可怕。
⒂不可久视:这是说,以前没有亭子,无休息之地,不能长久地欣赏。
⒃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现在却可以在亭中的几旁席上赏玩这些景色。几,小桌。
⒄举目而足:抬起眼来就看个够。
⒅草木行列:草木成行成列。
⒆指数:用手指点着数清数目。
⒇长洲:江中长条形的沙洲或江岸。
(21)故城之墟:旧日城郭的遗址。故城,指隋朝以前的黄州城(唐朝把县城迁移了)。墟,旧有的建筑物已被毁平而尚留有遗迹的空地。
(22)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曹操(字孟德)、孙权(字仲谋)所傲视的地方。睥睨,斜视的样子,引申为傲视。赤壁之战时,曹操、孙权都有气吞对方的气概。
(23)周瑜、陆逊之所骋骛(chěngwù):周瑜、陆逊活跃的地方。周瑜曾破曹操于赤壁,陆逊曾袭关羽于荆州,败刘备于夷陵,破魏将曹休于皖城。骋骛,犹言“驰马”,形容驰骋疆场。
(24)称快世俗:使世俗之人称快。
(25)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宋玉有《风赋》,讽楚襄王之骄奢。楚襄王,即楚顷襄王,名横,楚怀王之子。宋玉、景差都是楚襄王之侍臣。兰台宫,遗址在现在湖北钟祥东。
(26)盖有讽焉:大概有讽刺的意味在里头。 讽,讽刺。宋玉作《风赋》,讽楚襄王之骄奢。
(27)人有遇不遇之变:人有遇时和不遇时的不同时候。遇,指机遇好,被重用。
(28)与(yù):参与,引申为有何关系。
(29)使其中不自得:使,假使。中,内心,心中。自得,自己感到舒适、自在。
(30)病:忧愁,怨恨。
(31)以物伤性:因外物(指环境)而伤害天性(本性)。
(32)适:往,去。
(33)患:忧愁。
(34)窃会(kuài)计之余功〕窃,偷得,这里即“利用”之意。会计,指征收钱谷、管理财务行政等事物。余功,公事之余。
(35)自放:自适,放情。放,纵。
(36)蓬户瓮牖:蓬户,用蓬草编的门。瓮牖,用破瓮做的窗。
(37)濯:洗涤。
(38)揖:拱手行礼。这里的意思是面对(西山白云)。
(39)自适:自求安适。适,闲适。
(40)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此,指“连山绝壑,长林古木”等快哉亭上所见景物。骚人思士,指心中有忧思的人。胜,承受,禁(jīn)得起。
(41)乌睹其为快也哉:哪里看得出这些是畅快的呢!乌,哪里。
译文:
长江出了西陵峡,开始进入平地,水势奔腾浩荡。南边与沅水、湘水合流,北边与汉水、沔水汇聚,水势显得更加壮阔。流到赤壁之下,波浪滚滚,就像是无际的海洋。清河张梦得,贬官后居住在齐安,他在房舍的西南方修建了一座亭子,用来观赏长江的胜景。我的哥哥子瞻给这座亭子起名叫“快哉亭”。
在亭子里能看到长江南北上百里、东西三十里.波涛汹涌,风云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白天,船只在亭前往来如梭;夜间,水中动物在亭下悲声嚎叫。景物变化万端,惊心动魄,不能长久地欣赏。现在我能在亭中的小桌旁席上赏玩这些景色,抬起眼来就足够看了。向西眺望武昌的群山,(只见)山脉蜿蜒起伏,草木成行成列,烟消云散,阳光普照,捕鱼、打柴的村民的房舍,都可以一一指点。这就是把亭子称为“快哉”的原因。至于沙洲的岸边,古城的废墟,是曹操、孙权所伺机夺取之处,是周瑜、陆逊率兵驰骋的地方,那些流传下来的风范和事迹也足为世俗之人所称快。
从前,楚襄王让宋玉、景差跟随着游兰台宫。一阵风吹来,飒飒作响, 楚王敞开衣襟,迎着风,说:“这风多么使人快乐啊!这是我和百姓所共有的吧。”宋玉说:“这只是大王的雄风,百姓怎么能和你共同享受它呢?”宋玉的话在这儿大概有讽喻的意味吧。风并没有雄雌的区别,而人有生得逢时,生不逢时的不同。楚王感到快乐的原因,而百姓感到忧愁的原因,正是由于人们的境遇不同,跟风又有什么关系呢?读书人生活在世上,假使心中不坦然,那么,到哪里没有忧愁?假使胸怀坦荡,不因为外物而伤害天性(本性),那么,在什么地方会不感到快乐呢?(读书人生活在世上,如果他的内心不能自得其乐,那么,他到什么地方去会不忧愁呢?如果他心情开朗,不因为环境的影响而伤害自己的情绪,那么,他到什么地方去会不整天愉快呢?)现在,张梦得不因为被贬官而感到忧愁,利用征收钱谷的公事之余,自适山水之间,这是他心中应该有超过常人的地方。如果是用蓬草编门,以破瓦片做窗,都没有什么不快乐,更何况在清澈的长江中洗涤,面对着西山的白云,尽享耳目的美景来自求安适呢?如果不是这样,连绵的峰峦,深陡的沟壑,辽阔的森林,参天的古木,清风拂摇,明月高照,这些都会成为诗人游子感到悲伤憔悴而不能忍受的原因,哪里看得出这是畅快的呢!
元丰六年十一月初一,赵郡苏辙记。
赏析:
苏辙的散文《黄州快哉亭记》,因其高超的艺术技巧,历来被人推崇备至,公认是一篇写景、叙事、抒情、议论紧密结合并融为一体的好文章。最能体现苏辙为文纡徐(从容缓慢)条畅(通畅而有条理)、汪洋(气度宽宏)澹泊(不追求名利)的风格,就同他的为人一样。 这篇文章由写景叙事入手,而后转入议论。条理清晰,结构严谨,过渡自然,不露痕迹。写景,能曲肖其景,但又不实不死,做到情景俱出,境界深远,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叙事,能于简要之中插入闲情,磊落跌宕,分外远致。 这篇文章最杰出的地方,还在于它的议论。文章就同样的“风”,因帝王、庶人生活、思想之不同而感觉殊异的事实,得出“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的结论。立论正确,论证有力,结论无可辩驳,令人信服。“论如析薪,贵能破理”。(梁·刘勰《文心雕龙·论说》)要能破理,立论首先要正确,要“贵是而不务华”。(汉·王充《论衡·自纪》)《黄州快哉亭记》以人对外物的感受是千差万别、因人而异的事实立论,这无疑是正确的。立论“贵是”,就要贵在正确揭示事物的本质。要能破理,在论证过程中还应做到,所“考引事实”必须“不使差忒”。(宋·洪迈《容斋随笔》)苏辙在文章中征引楚襄王兰台披襟当风故事,作为论证的例子,故事的出处在宋玉的《风赋》(见·梁·萧统《昭明文选》),确凿无误,足可传信。最难能的是,这篇文章的议论始终带着情韵,故虽有一股愤懑不平 之气贯注其间,却不显出伧父面目。“风无雄雌之异……而风何与焉?”“连山绝壑……乌睹其为快也哉!”等等议论就是。这些议论都近乎于言情,近乎于绘景,显得情韵十足,无丝毫议论常有的逼人气势。唯其如此,文章纡徐条畅,汪洋澹泊的总体风格,也就不致因这些议论而遭受贬斥。
作者在本文中畅言“快哉”二字,不仅因为快哉亭所处地理位置的景象使人心旷神怡,而且因为宦途失意之人如果“不以物伤性”,则无论处于什么环境,都能“自放山水之间”而独得其快。文章清新开阔,气势奔逸,将写景、叙事、抒情、议论熔于一炉,借用典故并加以发挥,把快意之情写得淋漓尽致。
作者借物抒怀,本意并不在提倡士人远离尘世、自寻其乐,而在以旷达之情来慰藉不得意的士人,希望他们能胸中坦然,生于世而无往不自得。此外也应注意到,作者的快意之情中含有不平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