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水莽草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俣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鬼不得轮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此鬼尤多云。

    楚人以同岁生者为同年,投刺相谒,呼:“庚兄、庚弟”;子侄呼“庚伯”,习俗然也。有祝生造其同年某,中途燥渴思饮。俄见道旁一媪,张棚施饮,趋之。媪承迎入棚,给奉甚殷。嗅之有异味,不类茶茗,置不饮,起而出。媪急止客,便唤:“三娘,可将好茶一杯来。”俄有少女,捧茶自棚后出。年约十四五,姿容艳绝,指环臂钏,晶莹鉴影。生受盏神驰;嗅其茶,芳烈无伦。吸尽再索。觑媪出,戏捉纤腕,脱指环一枚。女颊颊微笑,生益惑。略诘门户,女曰:“郎暮来,妻犹在此也。”生求茶叶一撮,并藏指环而去。至同年家,觉心头作恶,疑茶为患,以情告某。某骇曰:“殆矣!此水莽鬼也。先君死于是。是不可救,且为奈何?”生大惧,出茶叶验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环,兼述女子情状。某悬想曰:“此必寇三娘也。”生以其名确符,问何故知。曰:“南村富室寇氏女,夙有艳名。数年前,俣食水莽而死,必此为魁。”或言受魁者,若知鬼姓氏,求其故裆,煮服可痊。某急诣寇所,实告以情,长跪哀恳。寇以其将代女死,故靳不与。某忿而返,以告生。生亦切齿恨之,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脱生!”某舁送之,将至家门而卒。母号涕葬之。遗一子,甫周岁。妻不能守柏舟节,半年改醮去。母留孤自哺,劬瘁不堪,朝夕悲啼。

    一日,方抱儿哭室中,生悄然忽入。母大骇,挥涕问之。答云:“儿地下闻母哭,甚怆于怀,故来奉晨昏耳。儿虽死,已有家室,即同来分母劳,母其勿悲。”母问:“儿妇何人?”曰:“寇氏坐听儿死,儿甚恨之。死后欲寻三娘,而不知其处。近遇某庚伯,始相指示。儿往,则三娘已投生任侍郎家。儿驰去,强捉之来。今为儿妇,亦相得,颇无苦。”移时,门外一女子入,华妆艳丽,伏地拜母。生曰:“此寇三娘也。”虽非生人,母视之,情怀差慰。生便遣三娘操作,三娘雅不习惯,然承顺殊怜人。由此居故室,遂留不去。女请母告诸家。生意勿告;而母承女意,卒告之。寇家翁媪,闻而大骇。命车疾至,视之,果三娘。相向哭失声,女劝止之。媪视生家良贫,意甚忧悼。女曰:“人已鬼,又何厌贫?祝郎母子,情义拳拳,儿固已安之矣。”因问:“茶媪谁也?”曰:“彼倪姓,自惭不能惑行人,故求儿助之耳。今已生于郡城卖浆者之家。”因顾生曰:“既婿矣,而不拜岳,妾复何心?”生乃投拜。女便入厨下,代母执炊,供翁媪,媪视之凄心,既归,即遣两婢来,为之服役;金百斤,布帛数十匹;酒栽不时魄送,小阜祝母矣。冠亦时招归宁。居数日,辄曰:“家中无人,宜早送儿还。”或故稽之,则飘然自归。翁乃代生起夏屋,营备臻至。然生终未尝至翁家。一日,村中有中水莽毒者,死而复苏,相传为异。生曰:“是我活之也。彼为李九所害,我为之驱其鬼而去之。”母曰:“汝何不取人以自代?”曰:“儿深恨此等辈,方将尽驱除之,何屑此为!且儿事母最乐,不愿生也。”由是中毒者,往往具丰筵,祷诸其庭,辄有效。积十余年,母死。生夫妇亦哀毁,但不对客,惟命儿缘麻蹲踊,教以礼仪而已。葬母后,又二年余,为儿娶妇。妇,任侍郎之孙女也。先是,任公妻生女,数月而殇。后闻祝生之异,遂命驾其家,订翁婿焉。至是,遂以孙女妻其子,往来不绝矣。一日,谓子曰:“上帝以我有功人世,策为四渎牧龙君,今行矣。”俄见庭下有四马,驾黄檐车,马四股皆鳞甲。夫妻盛装出,同登一舆。子及妇皆泣拜,瞬息而渺。是日,寇家见女来,拜别翁媪,亦如生言。媪泣挽留,女曰:“祝邓先去矣。”出门遂不复见。其子名鹗,字离尘,请诸寇翁,以三娘骸骨与生合葬焉。

    【译文】

    水莽,是毒草。蔓生像葛;开紫花,类似扁豆。误吃了它,立刻死亡,就成为水莽鬼。民间传说这种鬼不得转生,必须再有中毒而死的,才可以代替他。出于这一原故,桃花江一带,这类鬼尤其多。两湖之人以同年生的为同年,投递名片拜见,称呼“庚兄、庚弟”;子侄辈称他们为“庚伯”,习俗就是这样。有个祝生到他的同年某生家去,半路上干燥口渴想喝点儿什么。一会儿见路边有个老太婆,撑个棚子施舍饮料,就快步走过去。老太把他迎进棚子,供茶待客都很殷勤。祝生闻一闻有怪味,不像茶叶,放下不喝,起身走出茶棚。老太急忙留住客人,就呼唤;“三娘,该拿一杯好茶来。”一会儿有个少女,捧着茶从棚后走出来。年约十四五,容貌美艳已极,戒指手镯,光亮得可以映照形影。祝生接过杯子已心驰神往;闻那茶,香浓无比。饮尽了又要第二杯。看老太出去时,戏握少女的纤细手腕,摘下一枚戒指。少女脸红了微笑着,祝生越发迷惑。略问少女居室门户,少女说:“你晚上来,我仍在这里。”祝生讨了一撮茶叶,和戒指一并收藏起来离去。到了同年家,觉得胸口恶心,怀疑是茶水为祸,就把实情告诉给同年某生。某生惊讶说:“危险了!这是水莽鬼弄的。先父死于水莽鬼,这是不可救药的,该怎么办呢?”祝生非常害怕,拿出茶叶检验,真是水莽草。又拿出戒指,并述说女子的情状。某生猜想说:“这准是寇三娘”。祝生因女子名字确实相符,就问他怎么知道。某生说:“南村富户寇姓女儿,早有美艳名声。几年前,误吃水莽草而死,必定是她作怪。”有人讲遭受水莽鬼之害的,如果知道鬼的姓氏,去讨得鬼生前的旧裤之裆,煮水服下可以把病治好。某生急忙到寇家,告知真情实况,跪着哀求恳请。寇家以为祝生将代替自家女儿死,因而吝惜不给。某生忿忿而归,把遭拒绝的过程告诉给祝生。祝生也咬牙切齿仇恨寇家,说:“我死了,一定不让他们的女儿转生!”某生把祝生抬着送回家,将到家门就死了。祝母在哭号中埋葬了祝生。祝生留下一个儿子,刚刚一周岁。祝妻不能守寡,半年后改嫁离去。母亲把孤儿留下来自己哺育,劳累不堪,早晚悲伤啼哭。

    有一天,祝母正抱着孩子在屋里哭,祝生忽然毫无声响地进来了。母亲非常惊骇,抹泪询问。祝生回答说:“我在地下听到母亲哭声,心里非常难过,所以回来早晚侍奉。我虽死,已有妻子,就一起来分担母亲的劳苦,母亲就不要悲伤了。”母亲问:“儿媳妇是谁?”答:“寇家漠然听任我死,我很恨他们。死后想寻找三娘,却不知她在哪里。近日遇到某庚伯,才为我指点明白。我去了,原来三娘已经投生在任侍郎家。我急速赶去,强把她捉回来。如今做我的妻子,倒也相处融洽,并无痛苦。”过了一会儿,从门外进来一个女子,穿戴华丽容貌娇美,伏在地上叩拜祝母。祝生说:“这就是寇三娘。”虽不是活人,母亲看着,心里也得到些安慰。祝生让三娘劳作,三娘很不习惯,但顺从听话非常让人伶惜。从此就住在原来的屋子里,留下来不走了。三娘请母亲把她的事告诉给寇家。祝生的意思是不告诉;而母亲顺了三娘的心意,终于告诉了。寇家老翁老太,听到消息非常惊骇。令人备车赶紧跑到祝家,一看,果真是三娘。就对着她放声痛哭,女儿劝解止哭。寇老太看到祝生家里很穷,心里非常忧苦悲伤。女儿说:“人已经成了鬼,又怎么嫌穷呢?况且祝郎母子,都情谊真诚,我本已安于这个家了。”于是问:“施茶的老太婆是谁?”答:“她姓倪,为不能迷惑过路人而自己感到惭愧,所以求我帮她而已。她如今已投生在郡城卖酒的人家里。”就看着祝生说:“已经是女婿了,却不拜见岳父母,我又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祝生才投地下拜。三娘就到厨房,替下祝母作饭,以供老翁老太。老太看着心中凄恻,回家以后,就打发两个婢女来,为女儿服役。又送银子一百斤,布帛几十匹;酒肉时常赠给,让祝母富裕了些。寇家也时常召唤女儿回娘家。住了几天,三娘就说:“家里没人,该早送我回去。”有时寇家故意挽留拖延,三娘就轻快地自己回家了。寇翁替祝生盖起高大的房屋,营造设备都很完善。但祝生始终没有到过寇翁家。

    一天,村里有个中水莽草毒的,死而复生,传为奇事。祝生说:“这是我让他活的。他遭李九的毒害,我为他赶走了水莽鬼又让他离开了险境。”母亲问:“你怎么不抓人替代自己呢?”祝生答:“我特别憎恨这类家伙,正要全部除掉,哪屑于干这种勾当!况且我事奉母亲最为快乐,不愿意投生了。”从此中毒的人,往往备办丰盛的宴席,在祝家的庭院里祷告,总是有效验的。

    过了十多年,祝母死了。祝生夫妇也因悲伤而形体消瘦,但不出面招待客人,只是让儿子披麻戴孝尽哀,向儿子指教礼仪而已。埋葬母亲以后,又过两年多,为儿子娶媳妇。媳妇是任侍郎的孙女。原来,任公的妾生女儿,几个月就夭折了。后来听说祝生的奇事,就乘车来到祝家,确立了丈人和女婿的关系。到这时,就把孙女嫁给了祝生的儿子,往来不断了。一天,祝生对儿子说:“上帝认为我对人间有功,策命我为四渎牧龙君,今天就走啦。”一会儿就见庭院里有四匹马,驾着黄帷子的车,马的四肢都生着鳞甲。祝生夫妻服装华丽走出屋子,共同上了一辆车。儿子和媳妇都啼哭叩拜,眨眼之间就消逝了。这天,寇家看见女儿到来,拜辞老翁老太,说些祝生讲过的事。老太落泪挽留,女儿说;“祝郎先走了。”出门就不见了。儿子名鹗,字雕尘,征得寇翁的同意,把三娘的骇骨与祝生合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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