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一士人,负笈远游,谓其妻曰半年当归。十余月,竟无耗问,妻翘盼綦切。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方反侧间,有一丽人,珠鬟绛帔,搴帷而入,笑问:“姊姊,得无欲见郎君乎?”妻急起应之。丽人邀与共往。妻惮修阻,丽人但请勿虑。即挽女手出,并踏月色,约行一矢之远。觉丽人行迅速,女步履艰涩,呼丽人少待,将归着复履。丽人牵坐路侧,自乃捉足,脱履相假。女喜着之,幸不凿枘。复起从行,健步如飞。移时,见士人跨白骡来。见妻大惊,急下骑,问:“何往?”女曰:“将以探君。”又顾问丽者伊谁。女未及答,丽人掩口笑曰:“且勿问讯。娘子奔波匪易,郎君星驰夜半,人畜想当俱殆。妻家不远,且请息驾,早旦而行,不晚也。”顾数武之外,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院。丽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烛,小台石榻可坐。”士人絷蹇檐梧,乃即坐。丽人曰:“履大不适于体,途中颇累赘否?归有代步,乞赐还也。”女称谢付之。
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圆在今夕;浊醪一觞,敬以为贺。”士人亦执盏酬报。主客笑言,履舄交错。士人注视丽者,屡以游词相挑。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语。丽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隐谜。女惟默坐,伪为愚者。久之渐醺。二人语益狎。又以巨觥劝客,士人以醉辞,劝之益苦。士人笑曰:“卿为我度一曲,即当饮。”丽人不拒,即以牙拨抚提琴而歌曰:“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歌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谣,不足污君听。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颦耳。”音声靡靡,风度押亵。士人摇惑,若不自禁。
少间,丽人伪醉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女独坐,块然无侣,中心愤恚,颇难自堪。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忆道路。辗转无以自主,因起而觇之。裁近其窗,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又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尽情倾吐。女至此,手颤心摇,殆不可遏,念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愤然方行,忽见弟三郎乘马而至,遽便下问。女具以告。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之语犹喁喁也。三郎举巨石如斗,抛击窗棂,三五碎断。内大呼曰:“郎君脑破矣!奈何!”女闻之,愕然大哭,谓弟曰:“我不谋与汝杀郎君,今且若何?”三郎撑目曰:“汝呜呜促我来;甫能消此胸中恶,又护男儿、怨弟兄,我不贯与婢子供指使!”返身欲去,女牵衣曰:“汝不携我去,将何之?”三郎挥姊仆地,脱体而去。女顿惊寤,始知其梦。越日,士人果归,乘白骡。女异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骇怪。既而三郎闻姊夫远归,亦来省问。语次,谓士人曰:“昨宵梦君归,今果然,亦大异。”士人笑曰:“幸不为巨石所毙。”三郎愕然问故,士以梦告。三郎大异之。盖是夜,三郎亦梦遇姊泣诉,愤激投石也。三梦相符,但不知丽人何许耳。
【译文】
凤阳一个书生,远游求学,对他的妻子说半年就回来。十多个月了,竟没有音信,妻子盼望得非常热切。一个夜晚,妻子刚刚躺下,纱窗外的竹木摇晃着月影,心头萦绕着对离人的思念。正在翻覆难以入睡之际,见有一个美人,明珠饰发红帔披肩,掀开帏幔走进来,笑着问:“姐姐,莫非要见到郎君吗?”妻子急忙起来应诺。美人邀她一起到书生那里去。妻子怕路远难行,美人只是请她不要顾虑。就挽着她的手走出屋,一起踏着月光,大约走了一箭地远。她发觉美人走得快,自己脚步艰难迟缓,就喊美人稍等一等,要回家去穿夹底鞋。美人拉她坐在路旁,自己就握着脚,脱下鞋借给了她。妻子高兴地穿在脚上,所幸并没有不合脚。再起来随着走,步履就矫健像飞一样。过了一段时间,看见书生骑着白驴走过来。他看到妻子非常吃惊,急忙下了坐骑,问:“上哪里去?”妻子说:“要去探望你。”又向旁看而问漂亮的人是谁。妻子没来得及回答,美人就掩着口笑着说:“暂且别问了。娘子奔波不容易,郎君半夜顶着星星驱驰,想来人畜都已疲劳。我家不远,且请歇息,天亮再走,也不算晚。”看到几步之外,就有村落,于是一起走过去,进了一所宅院。美人催促已睡的婢女起来侍奉客人,说:“今天夜里月光明亮,不必点灯,小台子矮石床都可以坐。”书生把驴拴在屋檐前的梧桐树上,才坐下来。美人说:“鞋大不适于你的脚,路上很累赘吧?回家有代步的牲畜了,请还给我吧。”妻子道谢把鞋交给了她。
一会儿,摆上酒和果品,美人斟酒说:“夫妻久别,团圆就在今夜;浊酒一杯,敬上以表祝贺。”读书人也执杯回报。女主男客又说又笑,两人双脚杂错。书生眼盯着美人,屡屡用轻浮的话挑逗她。夫妻刚刚相聚,却没有一句冷暖关心的话。美人也用漂亮的眼睛传递着深情,以媚惑的言辞编织着隐语。妻子只得沉默而坐,假装糊涂。时间一长渐渐酒醉,两个人言语越发亲昵轻浮。美人又用大杯劝客,书生以醉推辞,劝得就更加殷切。书生笑着说:“你能为我唱个曲儿,我就喝。”美人并不拒绝,就用象牙签儿拨动四弦胡琴唱道:
黄昏时分已把残妆卸罢,
窗外的西风冷透了窗纱。
听那芭蕉声儿,
阵阵细雨飒飒地下。
他在何处跟人闲磕牙?
望穿了我水零零的双眼,
竟然不见他回家,
唰唰泪流脸上似贴麻。
又是想他,又是恨他,
手拿着红绣鞋儿算鬼卦。
唱完笑着说:“这是民间俚俗的歌谣,不配让你听。不过是俗人的时尚,姑且笨拙地模仿一下而已。”歌声柔媚纤弱,姿态放荡轻浮。书生心摇意惑,好像失去自控能力。
过不大一会儿,美人假装酒醉离开座位。书生也站起来,跟着她去了,过了很久也没有回来。婢女疲乏,伏在廊檐下睡着了。妻子独自坐着,孤零零没人陪伴,心中愤怒,自己感到非常难堪。想要逃回家去,但夜色模糊,不记得道路。心下翻腾没有主意,就起来去窥探他们。刚走近窗子,就有亲呢的声音,模模糊糊可以听见。进而去听,听到丈夫把他和自己平时亲热轻狂的情形,全都吐露出来。妻子听到这里,手抖心跳,几乎不能遏止,想起不如出门跑到沟谷间去死。愤愤地刚走,忽然见弟弟三郎骑马来到,急忙下马询问。书生妻就把情况都告诉了他。三郎非常生气,立刻跟姐姐返回,一直进了美人的家,而屋门关闭,枕上的话仍在喃喃地讲。三郎举起如斗大的石块,扔起来打窗格,几根窗格被砸断了。里边大喊道:“郎君脑子碎了!怎么办!”妻子听了这话,惊愕大哭,对弟弟说:“我不想和你杀死郎君,如今怎么办!”三郎瞪大眼睛说:“你呜呜地哭催我来;才能消消这胸中的恶气,你又维护男人、埋怨兄弟,我没习惯像奴婢一样供你指使!”回身要离去,她牵三郎衣服说:“你不带上我走,我该往那里去?”三郎一甩手把姐姐弄倒在地,脱身离去。女人顿时惊醒,才知道那是梦。
第二天,书生果然回家了,骑着白驴。女人感到奇怪但没说出来。书生那夜也作了梦,看见的遭遇的,叙述起来完全相符,互相感到惊奇。不久三郎听说姐夫从远地回来,也来看望。言谈中间,三郎对书生说:“昨天梦见你回来,今天果然,倒也非常奇异。”书生笑着说;“幸运的是没有被大石头打死。”三郎一愣询问原故,书生把梦告诉了他。三郎感到非常奇怪。原来那夜,三郎也梦到姐姐哭诉,自己愤怒激动而抛石头。三个人所梦相符,只是不知美人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