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久常,临朐人。壶植于野,见旋风蓬蓬而来,敬酹奠之。后以故他适,路傍有广第,殿阁弘丽。一青衣人自内出,邀李,李固辞。青衣要遮甚殷。李曰:“素不识荆,得无误耶?”青衣云:“不误。”便言李姓字。问:“此谁家?”爷云:“入自知之。”入,进一层门,见一女子手足钉扉上。近视,其嫂也。大骇。李有嫂,臂生恶疽,不起者年余矣。因自念何得至此。转疑招致意恶,畏沮却步。青衣促之,乃入。至殿下,上一人,冠带如王者,气象威猛。李跪伏,莫敢仰视。王者命曳起之,慰之曰:“勿惧。我以囊昔扰子杯酌,欲一见相谢,无他故也。”李心始安,然终不知其故。王者又曰:“汝不忆田野酹奠时乎?”李顿悟,知其为神,顿首曰:“适见嫂氏,受此严刑,骨肉之情,实怆于怀。乞王怜宥!”王者曰:“此甚悍妒,宜得是罚。三年前,汝兄妻盘肠而产,彼阴以针刺肠上,俾至今脏腑常痛。此岂有人理者!”李固哀之。乃曰:“便以子故宥之。归当劝悍妇改行。”李谢而出,则扉上无人矣。
归视嫂,嫂卧榻上,创血殷席。时以妻拂意故,方致诟骂。李遽劝曰:“嫂勿复尔!今日恶苦,皆平日忌嫉所致。”嫂怒曰:“小郎若个好男儿;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任郎君东家眠,西家宿,不敢一作声。自当是小郎大好乾纲,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李微哂曰:“嫂勿怒,若言其情,恐欲哭不暇矣。”曰:“便曾不盗得王母箩中线,又未与玉皇香案吏一眨眼,中怀坦坦,何处可用哭者!”李小语曰:“针刺人肠,宜何罪?”嫂勃然色变,问此言之因,李告之故。嫂战惕不已,涕泗流离而哀鸣曰:“吾不敢矣!”啼泪未干,觉痛顿止,旬日而瘥。由是立改前辙,遂称贤淑。后妾再产,肠复堕,针宛然在焉。拔去之,肠痛乃瘳。
异史氏曰:“或谓天下悍妒如某者,正复不少,恨阴网之漏多也,余谓:不然。冥司之罚,未必无甚于钉扉者,但无回信耳。”
【译文】
李久长是临朐县人。有一次,他携带着酒壶酒杯在郊野正在自斟自饮,忽然看见一阵旋风带着风声向他这边刮来。他赶紧很恭敬地洒酒于地表示奠祭。后来他有事外出,经过一处地方,路旁有一所大宅子,宫殿楼阁十分宏大壮丽。里面走出一个穿青色衣服的人邀请李久长进去,李久长一再推辞,那青衣人拦住不让走,态度十分殷勤。李久长说:“素不相识,莫非你认错人了吗?”青衣人说:“不会错。”随着说出李的姓名。李长久问:“这是谁家?”青衣人说:“进去之后,自己就知道了。”
李久长跟着那青衣人走了进去,刚进第一层门,见有一个女子,手和腿都被钉在门扇上。走近一看,原来是他的嫂子,他心里害怕极了。李久长有个嫂子,胳臂上生了一个恶疮,起不了床已经一年多了。他想,我嫂子怎么来到这个地方,跟着怀疑那人邀请是不怀好意,心中又害怕又沮丧,就停下脚步。青衣人又催他,于是就来到里面。到了大殿前面,见到殿上有一个人,戴的帽子,系的衣带,就好像是王爷一样,形象气质十分威猛。李久长跪下,不敢抬头看。那位王爷让人拉起他,安慰说:“不要怕,我因为以前曾吃过你的酒,想见见面,向你致谢,没有别的缘故。”李久长这时才踏实下来,但是仍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位王爷又说:“你想不起来在野外洒酒祭奠的事了吗?”李久长立时明白了,知道他是神仙,于是就向他叩头行礼,说;“刚才看见嫂子受到如此重的刑罚,骨肉至亲,心里实在难受。请王爷可怜她,饶恕她。”那位王爷说:“这人十分凶悍,忌妒,应当受到这种惩处。三年之前,你哥哥的妾临产,肠子盘结,她趁机暗中把针刺在妾的肠子上,以致造成那位妾至今脏腑常疼。这哪里是有天理人情的人?”李久长死死地哀求他。他才说:“这样,便看在你的情面上饶恕她,回去要劝那凶悍的妇人改变行为。”李久长向王爷致谢后走了出来,再看那门扇时,已经没人了。回到家里去看嫂子,嫂子躺在床上,疮口上流的血把席子都染黑了。当时因为妾不按她的意思办事正骂那妾,李久长忙劝道:“嫂子可不能再这样,你今日的痛苦,都是平时忌妒造成的。”嫂子听了气怒地说:“兄弟真是好男儿,并且家里的媳妇也贤惠得很,比得上举案齐眉的孟光,她任你东家眠,西家睡,不敢吭一声,这都是兄弟你丈夫当得好,难道是替你哥哥降伏老太太我来了么?”李久长微微一笑说:“嫂子不要发怒,如果说出实情,怕你想哭也没时候了。,,嫂子说:“我没有偷得王母娘娘筐箩里的针钱,又没有和玉皇大帝龙书案前的神吏眉目传情,心怀坦荡,什么地方用得着哭呢?”李久长小声对她说:“用针刺人肠子,应当判什么罪?”嫂子一听,脸上立时变了颜色,问他这话从何说起,李久长把原由告诉了她。嫂子吓得直打哆嗦,涕泪交流,哀哀叫着说:“我不敢了。”眼泪未干,就觉得疼痛立刻止住了,十来天的工夫,疮也好了。从此痛改前非,人们都称道她温柔贤惠了。后来他哥哥的那位妾又生孩子,肠子又坠出体外,那颗针真的在肠子上,把那针拔掉,那位妾的肠子疼才好。异史氏说:“有人说,天下像那人那么忌妒的,实在不在少数,只恨阴间法网疏漏太多了。我说:不是这样,阴间地府的惩罚,未必没有超过那钉在门扇上的,只是没有人带回信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