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绿衣女

    于生名碌，字小宋，益都人。读书醴泉寺。夜方披诵，忽一女子在窗外赞曰：“于相公勤读哉!”因念：深山何处得女子?方疑思间，女已推扉笑入，曰：“勤读哉！”于惊起，视之，绿衣长裙，婉妙无比。于知非人，固诘里居。女曰：“君视妻当非能咋噬者，何劳穷问?”于心好之，遂与寝处。罗襦既解，腰细殆不盈掬。更筹方尽，翩然遂去。由此无夕不至。

    一夕共酌，谈吐间妙解音律。于曰：“卿声娇细，倘度一曲，必能消魂。”女笑曰：“不敢度曲，恐消君魂耳。”于固请之。曰：“妾非吝惜，恐他人所闻。君必欲之，请便献丑；但只微声示意可耳。”遂以莲钩轻点足床，歌云：“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声细如蝇，裁可辨认。而静听之，宛转滑烈，动耳摇心。歌已，启门窥曰：“防窗外有人。”绕屋周视，乃入。生曰：“卿何疑惧之深?”笑曰：“谚云：‘偷生鬼子常畏人。’妾之谓矣。”既而就寝，惕然不喜，曰：“生平之分，殆止此乎?”于急问之，女曰：“妾心动，妻禄尽矣。”于慰之曰：“心动眼阴，盖是常也，何遽此云?”女稍怿，复相绸缪。更漏既歇，披衣下榻。方将启关，徘徊复返，曰：“不知何故，堤澌心怯。乞送我出门。”于果起，送诸门外。女曰：“君拧望我；我逾垣去，君方归。”于曰：“诺。”视女转过房廊，寂不复见。

    方欲归寝，闻女号救甚急。于奔往，四顾无迹。声在檐间。举首细视，则一蛛大如弹，搏捉一物，哀鸣声嘶。于破网挑下，去其缚缠，则一绿蜂，奄然将毙矣。捉归室中，置案头。停苏移时，始能行步。徐登砚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几上，走作“谢”字。频展双翼，已乃穿窗而去。自此遂绝。

    【译文】

    于�，字叫小宋，是山东益都人。他在礼泉寺读书。有一天夜里，他正翻书诵读，忽然有一个女子在窗外称赞说：“于相公读书好用功啊!”于�吃惊地站了起来，一看，那女子穿着绿色衣服，长长裙子，秀丽无比。于�知道她不是人，一再盘问她家住处。那女子说：“您看我应该不是个能吃人的吧，何必费心打听?”于�很喜欢她，就和她一起睡觉。解开裙子之后，那女子腰细得几乎不满一掐。夜快过去的时候，她就轻快地飘飘而去。从此之后，没有一天晚上不来。

    一天晚上两人一起饮酒，谈话时，她表现出对音乐有很深的理解。于�说：“你的声音娇美细柔，如果唱一个曲子，一定能使我激动得灵魂出壳。”那女子说：“不敢唱了，怕你的灵魂出壳呀!”于�坚决请她演，女子说：“我不是小气不肯演，我是怕别人听到。您如果一定让演，那就让我献丑吧!只是要小声，表示一下意思就可以了。”说着就用脚尖轻轻点着床前小凳打拍子，唱道：“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怕郎无伴。”声音小的就像蝇子飞的声音，勉强能听到。但是静静地听，婉转流利，铿锵有力，悦耳动人。唱完了歌，打开门往外看看，说：“提防窗外面有人。”又在屋子周围走了―一圈才进屋。于�说：“你怎么怀疑害怕得这么厉害?”女子回答说：“谚语说：‘偷生鬼子常怕人’，说的就是我啊!”随后两人睡下，那女子提心吊胆的，很忧郁，说：“我们这一生的缘分，就结束到这里了吗?”于壕着急地问她，她说：“我的心直跳，我有一种子感，我这一生中所应享受的东西已经用完了。”于琼安慰她说：“心跳，眼跳，这都是常事，何必着急说这种话?”女子稍微高兴一些，又在一起亲热。夜间计时的漏壶里的水已经流完了，女子披起衣裳下了床。正要打开门闩，来回走了一阵，又返身回来，对于�说：“不知什么缘故，心里总是怕怕的，请你送我出门。”于�果然起来，把她送到门外。女子说：“你站在这里看看我，我跳过墙去，你再回屋。”于�说：“好。”看着女子转过廊子，悄没声地就不见了。刚想回去再睡，就听见女子呼救的声音，很紧急。于�就跑过去，四面看看，没有踪迹。声音从房檐传来，抬头仔细一看，就见一只大如弹子的蜘蛛，用那长足团团捉住一个东西，那东西哀哀鸣叫，声音都嘶哑了。于�打破蛛网，把那东西挑下，解开缠绑在上面的蛛丝，原来是一只绿蜂，已经气息奄奄快要死了。于�把它拿回屋里，放在书桌上。那绿蜂呆在那里�醒半天才会走路。它慢慢爬上砚台，自己跳进墨汁中，出来停在桌上，走出一个“谢”字来，又震动好一阵双翅，之后才穿过窗子飞走了。从此就再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