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廷宾,太平人。妻金氏,不育,又奇妒。柴百金买妄,金暴遇之,经岁而死。柴忿出,独宿数月,不践闺闺。一日,柴初度,金卑词庄礼,为丈夫寿。柴不忍拒,始通言笑。金设筵内寝,招柴。柴辞以醉。金华妆自诣柴所,曰:“妄竭诚终日,君即醉,请一盏而别。”柴乃入,酌酒话言。妻从容曰:“前日误杀婢子,今甚悔之。何便仇忌,遂无结发情耶?后请纳金仅十二,妄不汝瑕疵也。”柴益喜,烛尽见跋,遂止宿焉。由此敬爱如初。金便呼媒媪来,嘱为物色佳媵。而阴使迁延勿报,己则故督促之。如是年余。柴不能待,遍嘱戚好为之购致,得林氏之养女。金一见,喜形于色,饮食共之,脂泽花钏,任其所取。然林固燕产,不习女红,绣履之外,须人而成。金曰:“我素勤俭,非似王侯家,买作画图看者。”于是授美锦,使学制,若严师诲弟子。初犹呵骂,继而鞭楚。柴痛切于心,不能为地。而金之怜爱林,尤倍于昔,往往自为妆束,匀铅黄焉。但履跟稍有折痕,则以铁杖击双弯,发少乱,则批两颊。林不堪其虐,自经死。柴悲惨心目,颇致怨怼。妻怒曰:”我代汝教娘子,有何罪过?”柴始悟其奸,因复反目,永绝琴瑟之好。阴于别业修房闼,思购丽人而别居之。
荏苒半载,未得其人。偶会友人之葬,见二八女郎,光艳溢目,停睇神驰。女怪其狂顾,秋波斜转之。询诸人,知为邵氏。邵贫士,止此女,少聪慧,教之读,过目能了。尤喜读内经及冰鉴书。父爱溺之,有议婚者,辄令自择,而贫富皆少所可,故十七岁犹未字也。柴得其端末,知不可图,然心低徊之。又冀其家贫,或可利动。谋之数媪,无敢媒者,遂亦灰心,无所复望。忽有贾媪者,以货珠过柴。柴告所愿。赂以重金,曰:“止求一通诚意,其成与否,所勿责也。万一可图,千金不惜。”媪利其有,诺之。登门,故与邵妻絮语。睹女,惊赞曰:“好个美姑姑!假到昭阳院,赵家姊妹何足数得:”又问:“婿家阿谁?”邵妻答:“尚未。”媪言:“若个娘子,何愁无王侯作贵客也。”
邵妻叹曰:“王侯家所不敢望,只要个读书种子,便是佳耳。我家小孽冤,翻复遏选,十无一当,不解是何意向。”媪曰:“夫人勿须烦怨。恁个丽人,不知前身修何福泽,才能消受得。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于某家茔边,望见颜色,愿以千金为聘。此非饿鸥作天鹅想耶?早被老身呵斥去矣!”邵妻微笑不答。媪曰:“便是秀才家,难与较计;若在别个,失尺而得丈,宜若可为矣。”邵妻复笑不言。媪抚掌曰:“果尔,则为老身计亦左矣。日蒙夫人爱,登堂便促膝赐浆酒;若得千金,出车马,入楼阁,老身再到门,则阍者呵叱及之矣。”邵妻沉吟良久,起而去,与夫语。移时,唤其女;又移时,三人并出。邵妻笑曰:“婢子奇特,多少良匹悉不就,闻为贱媵则就之。但恐为儒林笑也!”媪曰:“倘入门,得一小哥子,大夫人便如何耶!”言已,告以别居之谋。邵益喜,唤女曰:“试同贾姥言之。此汝自主张,勿后悔,致怼父母。”女腆然曰:“父母安享厚奉,则养有济矣。况自顾命薄,若得佳偶,必减寿数,少受折磨,未必非福。前见柴郎亦福相,子孙必有兴者。”媪大喜,奔告。
柴喜出非望,即置千金,备舆马,娶女于别业,家人无敢言者。女谓柴曰:“君之计,所谓燕巢于幕,不谋朝夕者也。塞口防舌,以冀不漏,何可得乎?请不如早归,犹速发而祸小。”柴虑摧残。女曰:“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我苟无过,怒何由起?”柴曰:“不然。此非常之悍,不可情理动者。”女曰:“身为贱婢,摧折亦自分耳。不然,买日为活,何可长也?”柴以为是,终踌躇而不敢决。一日,柴他往。女青衣而出,命苍头控老牝马,一妪携模从之,竟诣嫡所,伏地而陈。妻始而怒,既念其自首可原,又见容饰谦卑,气亦稍平。乃命婢子出锦衣衣之,曰:“彼薄幸人播恶于众,使我横被口语。其实皆男子不义,诸婢无行,有以激之。汝试念背妻而立家室,此岂复是人矣?”女曰:“细察渠似稍悔之,但不肯下气耳。谚云:‘大者不伏小。’以礼论:妻之于夫,犹子之于父,庶之于嫡也。夫人若肯假以词色,则积怨可以尽捐。”妻云:“彼自不来,我何与焉?”即命婢媪为之除舍。心虽不乐,亦暂安之。
柴闻女归,惊惕不已,窃意羊入虎群。狼藉已不堪矣。疾奔而至,见家中寂然,心始稳贴。女迎门而劝,令诣嫡所。柴有难色。女泣下,柴意少纳。女往见妻曰:“郎适归,自惭无以见夫人,乞夫人往一姗笑之也。”妻不肯行。女曰:“妄已言:夫之于妻,犹嫡之于庶。孟光举案,而人不以为谄,何哉?分在则然耳。”妻乃从之,见柴曰:“汝狡兔三窟,何归为?”柴俯不对。女肘之,柴始强颜笑。妻色稍霁,将返。女推柴从之,又嘱庖人备酌。自是夫妻复和。女早起青衣往朝;盥已,授悦,执婢礼甚恭。柴入其室,苦辞之,十余夕始肯一纳。妻亦心贤之,然自愧弗如。积惭成忌。但女奉侍谨,无可蹈瑕;或薄施呵谴,女惟顺受。一夜,夫妇少有反唇,晓妆犹含盛怒。女捧镜,镜堕,破之。妻益恚,握发裂眦。女惧,长跪哀免。怒不解,鞭之至数十。柴不能忍,盛气奔入,曳女出。妻呶呶逐击之。柴怒.夺鞭反扑,面肤绽裂,始退。由是夫妻若仇。柴禁女无往。女弗听,早起,膝行伺幕外。妻挺床怒骂,叱去,不听前。日夜切齿,将伺柴出而后泄愤于女。柴知之,谢绝人事,杜门不通吊庆。妻无如何,惟日挞婢媪以寄其恨,下人皆不可堪。自夫妻绝好,女亦莫敢当夕,柴于是孤眠。妻闻之,意亦稍安。有大婢素狡黠,偶与柴语,妻疑其私,暴之尤苦。婢辄于无人处,疾首怨骂。一夕,轮婢值宿,女嘱柴,禁无往,曰:“婢面有杀机,叵测也。”柴如其言,招之来,诈问:“何作?”婢惊惧,无所措词。柴益疑,检其衣,得利刃焉。婢无言,惟伏地乞死。柴欲挞之,女止之曰:“恐夫人所闻,此婢必无生理。彼罪固不赦,然不如鬻之,既全其生,我亦得直焉。”柴然之。会有买妄者,急货之。妻以其不谋故,罪柴,益迁怒女,诟骂益毒。柴忿,顾女曰:“皆汝自取。前此杀却,乌有今日!”言已而走。妻怪其言,遍诘左右,并无知者。问女,女亦不言。心益闷怒,捉裾浪骂。柴乃返,以实告。妻大惊,向女温语,而心转恨其言之不早。柴以为嫌邻尽释,不复作防。适远出,妻乃召女而数之曰:“杀主者罪不赦,汝纵之何心?”女造次不能以词自达。妻烧赤铁烙女面,欲毁其容,婢媪皆为之不平。每号痛一声,则家人皆哭,愿代受死。妻乃不烙,以针刺胁二十余下,始挥去之。柴归,见面创,大怒,欲往寻之。女捉襟曰:“妄明知火坑而固蹈之。当嫁君时,岂以君家为天堂耶?亦自顾薄命,聊以泄造化之怒耳。安心忍受,尚有满时;若再触焉,是坎已填而复掘之也。”遂以药糁患处,数日寻愈。忽揽镜喜曰:“君今日宜为妄贺,彼烙断我晦纹矣!”朝夕事嫡,一如往日。
金前见众哭,自知身同独夫,略有愧悔之萌,时时呼女共事,词色平善。月余,忽病逆,害饮食。柴恨其不死,略不顾问。数日,腹胀如鼓,日夜浸困。女侍伺不遑眠食,金益德之。女以医理自陈,金自觉畴昔过惨,疑其怨报,故谢之。金为人持家严整,婢仆悉就约束。自病后,皆散诞无操作者。柴躬自经理,劬劳甚苦,而家中米盐,不食自尽。由是慨然兴中馈之思,聘医药之。金对人辄自言为“气蛊”,以故医脉之,无不指为气郁者。几易数医,卒罔效,亦滨危矣。又将烹药,女进曰:“此等药,百裹无益,只增剧耳。”金不信。女暗撮别剂易之。药下,食顷三遗,病若失。遂益笑女言妄,呻而呼之曰:“女华陀,今如何也?”女及群婢皆笑。金问故,始实告之。泣曰:“妄日受子之覆载而不知也!今而后,请惟家政,听子而行。”无何,病痊,柴整设为贺。女捧壶侍侧,金自起夺壶,曳与连臂,爱异常情。更阑,女托故离席;金遣二婢曳还之,强与连榻。自此,事必商,食必偕,即姊妹无其和也。无何,女产一男。产后多病,金亲为调视.若奉老母。后金患心疼,痛起,则面目皆青,但欲觅死。女急取银针数枚,比至,则气息濒尽,按穴刺之,画然痛止。十余日复发,复刺;过六七日又发。虽应手奏效,不至大苦,然心常惴惴,恐其复萌。夜梦至一处,似庙宇,殿中鬼神皆动。神问:“汝金氏耶?汝罪过多端,寿数合尽。念汝改悔,故仅降灾,以示微谴。前杀两姬,此其宿报。至邵氏何罪,而惨毒如此?鞭打之刑,已有柴生代报,可以相准。所欠一烙、二十三针,今三次止偿零数,便望病根除耶?明日又当作矣!”醒而大惧,犹冀为妖梦之诬。食后果病,其痛倍苦。女至,刺之,随手而瘥。疑曰:“技止此矣,病本何以不拔?请再灼之。此非烂烧不可,但恐夫人不能忍受。”金忆梦中语,以故无难色。然呻吟忍受之际,默思欠此十九针,不知作何变症,不如一朝受尽,庶免后苦。炷尽,求女再针。女笑曰:“针岂可以汛常施用耶?”金曰:“不必论穴,但烦十九刺。”女笑不可。金请益坚,起跪榻上。女终不忍。实以梦告。女乃约略经络,刺之如数。自此平复,果不复病。弥自忏悔,临下亦无戾色。子名曰“俊”,秀惠绝伦。女每曰:“此子翰苑相也。”八岁有神童之目,十五岁以进士授翰林。是时柴夫妇年四十,如夫人三十有二三耳。舆马归宁,乡里荣之。邵翁自鬻女后,家暴富,而士林羞与为伍。至是,始有通往来者。
异史氏曰:“女子狡妒,其天性然也。而为妄媵者,又复炫美弄机,以增其怒。呜呼!祸所由来矣。若以命自安,以分自宁,百折而不移其志,此岂梃刃所能加乎?乃至于再拯其死,而始有悔悟之萌。呜呼!岂人也哉!如数以偿,而不增之息,亦造物之恕矣。顾以仁术作恶报,不亦慎乎!每见愚夫妇抱疴终日,即招无知之巫,任其刺肌灼肤而不敢呻,心尝怪之,至此始悟。”
闽人有纳妾者,夕入妻房,不敢便去,伪解屦作登榻状。妻曰:“去休!勿作态!”夫尚徘徊,妻正色曰:“我非似他家妒忌者,何必尔尔。”夫乃去。妻独卧,辗转不得寐,遂起,往伏门外潜听之。但闻妥声隐约,不甚了了,惟“郎罢”二字,略可辨识。郎罢,闽人呼父也。妻听逾刻,痰厥而踣,首触扉作声。夫惊起,启户,尸倒入。呼妄火之,则其妻也。急扶灌之。目略开,即呻曰:“谁家‘郎罢’被汝呼!”妒情可哂。
【译文】
柴廷宾,是太平府人。其妻金氏,没有生育过,又极其忌妒。柴廷宾用一百金钱买了一个妾,金氏凶暴地对待她,经过一年就死去了。柴廷宾愤怒走出闺门,一人单独住了好几个月,没有踏过他们夫妻的闺房之门。某一天,柴廷宾过生日,金氏用谦卑的话语和庄重的礼节,给丈夫祝寿。柴廷宾不忍心拒绝,方才恢复了夫妻的言语调笑。后来金氏又在内室设宴,招请柴廷宾。柴廷宾以酒醉为名推辞不去。于是金氏盛妆打扮之后自己来到柴廷宾的住房,说:“我尽心尽力准备了一整天,您即使是醉了,也请您到我那喝一杯酒再别不迟。”这样柴廷宾才进入内室,饮酒交谈。其妻从容地说:“前日误会杀了婢女,今天我非常后悔。你为什么就这样仇怨忌恨,连夫妻间的结发之情都没有了呢?此后请您再添置十二个美女作妾,我也不把纳妾当一回事了。”柴廷宾越发喜欢起来,一直到灯残烛尽,就在金氏屋里歇息了一宿。从此夫妻相敬相爱和从前一样了。金氏乘便叫来媒婆,嘱托为丈夫寻找个绝色的姬妾。但是私下里却让媒婆拖延着不必回话,她自己则故意督促媒婆加紧寻求。这样又过了一年多。柴廷宾再也不能等待,就广泛嘱托亲朋好友为他把妾买来,这样就得到一个林氏的养女。金氏一看见这个养女,就喜上眉悄,一块吃喝,粉啊花啊和镯子啊,随便让她使用。然而这个林氏的养女,是北方燕地出生的,没有学习过针线活儿,除了能做绣鞋之外,都要靠别人去做。金氏说:“我们素来勤劳节俭,不能像王侯之家,买来一个美人当画看。”于是把美丽的锦缎交给林氏养女,让她学习裁制衣服,真像严厉的师长教育他的弟子一样。开始还仅仅是骂那么几句,过后就用鞭子打她。柴廷宾痛心彻骨,也不能改变她的处境。而金氏怜惜爱护这个林氏养女,显得比过去还要加倍。常常亲自为林氏养女梳妆打扮,给她脸上涂脂抹粉。但是她的鞋跟稍有折痕,就用铁棍打其双脚,头发稍稍零乱,就打她的嘴巴。林氏养女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虐待,就上吊死上。柴廷宾悲心惨目,略微流露出一点怨愤之情。其妻说:“我代替你教育这个娘子,有什么罪过?”柴廷宾这才知道其妻的奸诈,因而再一次夫妻反目成仇,永远断绝了夫妻的情义。柴廷宾暗暗地在别墅里修整房屋,想要购置一个美丽女子而分居另过。
这样不知不觉地又过了半年时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女子。偶然有一次参加友人的葬礼,柴廷宾见到一位妙龄女郎,秋波流慧,光彩耀人,他注目呆看又心驰向往。女郎怪罪柴廷宾颠狂地偷看,就用美丽的眼睛斜着看她一下。向人一打听,知道是一位邵姓女子。邵女之父是个贫寒之士,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幼年就非常聪明,教她读书,一经过目,便能了解书中的内容。尤其喜欢读医书和相术之书。父亲很溺爱她,有前来求婚的,就让邵女自己选择,可是无论是贫困的还是富有的都很少使她满意,因而拖到十七岁还没有嫁出去。柴廷宾了解了邵家前前后后的情况,知道很难达到目的,但是内心还是恋恋不舍。忽又想到其家贫寒,或许可以通过优厚的财物去打动。把这种想法和好几个媒婆一商量,却没有敢于去做媒人的,这样也就心灰意冷,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忽然有一个姓贾的老太婆,因为贩卖珠宝来到柴家。柴廷宾把求婚邵家的想法告诉给这位老太婆,并且用重金引诱,说道:“只求您把我的一片诚意通告给对方,至于成功与否,我都不会责备您。万一可以考虑的话,花费千金也不吝惜。”老太婆贪图他的富有,就答应了他。老太婆一登邵家之门,故意絮絮叨叨地和邵家妻子说个没完没了。一看见邵女,又惊又喜地说:“好一个漂亮姑娘呀!假如选进汉宫昭阳殿里,赵飞燕姐妹俩哪里比得上啊!”又问道:“夫婿是哪一家呀?”邵家妻子答道:“还没有呢!”老太婆说:“这样一个好娘子,哪里用得着愁没有公子王孙前来做贵客呢。”邵家妻子叹息说:“王侯之家是不敢高攀的,只要是个能读书的材料,就是很好的了。我们家这个小孽种,挑来挑去,十个也没有一个合适的,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老太婆说:“夫人您不用烦也不必怨,这样的天生丽质,不知前一辈修了什么福,积了什么恩德,才能消受得了。昨天我遇到一件令人大笑的事情:柴家那位郎君对我说,在某一家坟茔地的旁边,看见了咱们姑娘的美貌姿色,愿意用千金做为聘金。这不是饿急了的老鹞鹰想吃天鹅肉吗?早就叫我老婆子斥责走了!”邵家妻子微笑着没有答碴。老太婆说:“像你们这样的秀才人家,很难考虑这些;如果在别的人家,聘出个女儿能得到这么大的好处,是完全应该做的事呀!”邵家妻子又笑了一下仍不说话。老太婆拍着巴掌说道:“如果事情办成了,那么为我老婆子自身的考虑也太差了。我每天蒙受您夫人的厚爱,一登堂来就促膝倾谈赏给酒喝;如果将姑姑嫁了出去,得到了千金的聘金,出门就乘车骑马,进屋都是楼堂殿阁,老婆子我再到你们门下,看门的都要呵叱我了。”邵家妻子低声自语了半天,起身离开,去同丈夫商量。不多一会儿,叫她女儿出去。又过了一会儿,三个人一道出来。邵家妻子笑着说:“这个丫头真是奇怪得很,多少个美满的对象她都不答应,可一听到给人做低贱的小老婆,她就愿意了。这恐怕要受到读书的人群所耻笑的呀!”老太婆说:“倘若一过夫门,就生一个胖小子,那个大老婆又敢怎么样呢!”说完了,又把柴廷宾分居另过的打算告诉了邵家。邵女之父越发地高兴,叫着女儿说:“你要和贾老太婆说一下。这是你自作主张,以后千万别后悔,再埋怨我们父母。”邵女腼腆地说道:“父母从此能够安享优厚的奉养,那么养育女儿就有了回报了。何况我自知命薄,如果选择一个完美的夫婿,一定会减少岁数,这样少受些折磨,未必不是福份。日前看见柴郎也属福相,子孙一定会兴旺发达的。”老太婆大喜望外,跑着去告知对方。
柴廷宾获得意外的喜事,立即准备了干金,置办车马,把邵女娶到别墅,家里人没有敢把此事说出去的。邵女对柴廷宾说:“您的这个想法,真如同人们所说的燕子在飞动帐幕之上垒窝,早晨都不考虑到了晚上怎么办。防备人们传话,还一心想不能浊露,那怎么行呢?请你不如早早回家,还是早一点暴露的祸害要小得多。”柴廷宾顾及到邵女将受伤害。邵女说:“天底下就不可能有感化不了的人。我如果没有过错,她从哪里发得起怒来?”柴廷宾说:“不是这么简单。这个女人非常凶悍,根本不能用情理去打动她。”邵女说:“我自身愿做卑贱的婢女,受些折磨也是份内之事啊!不然的话,过一天是一天,像买来的似的,又怎么能维持长久呢?”柴廷宾认为邵女说得很有道理,可是终究还是犹豫不敢定下来。某一天,柴廷宾到别处去了。邵女穿起婢妾服用的青衣服而走出家门,吩咐仆人牵动一匹老母马,一个老太婆携带着铺盖跟在后面,就来到柴廷宾正妻的住处,并伏在地下把上述情况说出来。柴妻开始极为愤怒,过会儿又想到她前来自首情有可原,再见她打扮得谦恭而卑怯,火气也就稍稍平息了一些。就吩咐婢女拿出花色锦衣给她穿上,说道:“那个没心肝的家伙在众人面前散布我的坏话,使得我平白地遭到非议。其实这些都是男子汉的不知仁义,下边这些婢女没有好品行,更激发了他。请你想一想,背着妻子在外面另立门户,难道干这种事的还算是个人吗?”邵女说:“我细心察看,他好像略有悔过之意,只是不肯服下这口气罢了。俗话说:‘大的不能在小的下面低头。’以礼而论,妻子对待丈夫,就应当像儿子对待父亲那样、庶出的对待嫡传的那样。夫人如果肯于给他点脸面,那么一切积怨都可以消除了。”柴妻说:“他自己不回来,我又能怎么办呢?”即刻吩咐婢女为他们收拾房间。心里虽然不那么愿意,也只好暂时安于现状。柴廷宾听到邵女回到家里去,害怕得要命。暗暗地想,这一下子羊入虎群,恐怕已经被摧残得不像人样了。急忙地跑回家来,看见家里寂静如常,心里才踏实下来。邵女迎出门外并劝说,让他快到正妻的住处去。柴廷宾面有难色。邵女流泪大哭,柴廷宾在心里才稍稍能够接受她的劝说。邵女前去会见其妻说:“丈夫刚刚回来,自己深感惭愧没有理由来见夫人,请求夫人前往嘲笑他一番吧!”柴妻不肯前去。邵女说:“我已经说过:丈夫对于妻子来说,正如同嫡传的和庶出的关系一样。汉人孟光向丈夫举案直到眉间,而人们并不认为她谄媚,为什么呢?名分所在本应如此的呀!”柴妻这才答应,见到柴廷宾说:“你如狡兔那样备有三窟,还回来干什么?”柴廷宾低着头没有回答。邵女用胳膊肘子碰他一下,柴廷宾才勉强地笑了笑。柴妻的面色渐渐温和下来,将要回去。邵女推着柴廷宾让他跟着走,同时嘱咐厨夫准备酒宴。从此夫妻再次和乐。邵女每天早早起床穿上仆役的青衣服前去拜见柴妻;柴妻洗完了脸,邵女立即送上手巾,按婢女的礼节侍候得十分恭谨。柴廷宾一进入邵女的房间,她就苦苦地辞谢他离开,十几个晚上,才让他住一宿。柴妻心里也认为邵女很是贤德,然而自愧不如人家好。由于惭愧时间长了,就变成嫉妒。但邵女侍奉得恭谨,没有地方找到毛病,有时稍稍加以斥责,邵女只会顺服承受。某一天晚上,夫妻发生一点口角,柴妻早上梳妆时还满面怒容。邵女捧着镜子,镜子掉在地上就摔破了。柴妻越发怨恨,挽起头发,瞪大眼睛,邵女惊恐万分,连忙跪下请求原谅。柴妻怒气不解,鞭打了邵女几十下。柴廷宾不能忍受,气吭吭地跑进屋里,把邵女拉出来。柴妻还呶呶不休地追着赶着打邵女。柴廷宾大怒,夺过鞭子就打他妻子,她的脸和皮肤都被抽得绽裂了,他才退出。从此夫妻之间像仇人一样对待。柴廷宾不让邵女再去伺候柴妻。可邵女不听,还是早晨起来,爬着走到帐幕外去伺侯。柴妻一面敲打着床一面大骂不止,斥责她离开,不要向前来。柴妻日夜恨得咬牙切齿,将要乘柴廷宾出门之后再向邵女发泄愤气。柴廷宾深知这一点,就谢绝人情往来,关起门来,吊丧祝福之事都不管不问。柴妻无可奈何只能每天鞭打婢女老妇来泄其怨愤,底下佣人都苦不堪言。自从夫妻断绝和好之后,邵女也不敢和柴廷宾一起歇息,这样柴廷宾只能独眠一室。妻子听到这种情形,内心也就稍稍安定下来。有一个年龄偏大的婢女,平常很是狡猾,偶然和柴廷宾说上几句话,妻子就疑心他们二人有私情,把她残害得痛苦极了。这个婢女在无人的地方,疾首痛骂。一天晚上,婢女轮班陪住,邵女嘱咐柴廷宾,不让他和那个婢女住在一起,说道:“这个婢女脸上有杀气,用心难以意料啊!”柴廷宾按邵女所说的那样,把那个婢女招来,诈问一句:“你想干什么?”婢女惊慌失措,无话可答。柴廷宾更加怀疑起来,在察看她衣服的时候,搜出一把快刀。婢女无言以对,只好趴在地上乞求速死。柴廷宾想要打她,邵女一边制止一边说:“恐怕夫人听到此事,那么这个婢女一定没有活的希望了。她的罪过固然不容赦免,然而不如把她卖了,这样既能保全了她的生命,我们也得到了一些报酬。”柴廷宾同意这个意见。正碰上有人要买妾的,就急急忙忙地把她卖掉了。柴妻认为这件事没和她商量,埋怨柴廷宾,又进一步迁怒于邵女,辱骂得更加狠毒。柴廷宾愤愤不平,对邵女说:“这些都是你自找的。在此以前把那个婢女杀了,怎么会有今天的麻烦事呢!”说完话就走开了。柴妻对他这些话感到奇怪,就一个一个地追问她身边的佣人,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再问邵女,邵女也不说。心情就越发郁闷而愤怒,提起衣襟大骂起来。柴廷宾就又返回来,把实际情形告诉给她。柴妻大吃一惊,虽然向邵女温和地说了几句话,可心里又恨她不早早地报告她。柴廷宾认为一切过去的嫌隙都已消除,就不再对其妻加以防备。正赶上柴廷宾出了远门,柴妻就招来邵女而数落她说:“奴婢想杀主子的罪过是不能赦免的,你放了她是什么用心呢?”邵女仓促之间难以用言话表达明白。这样柴妻就烧红一块铁去烙邵女的脸面,想要破损她的容貌,丫头仆妇都为她感到不平。往往她号叫一声,家人就跟着都哭起来,并愿意替她一死。这样柴妻才不再烙她,却用针在其肋骨之间刺了二十几下,才挥手离去。柴廷宾回家之后,见到邵女脸上的创伤,大为愤怒,想去找她算帐。邵女拉着柴廷宾的衣襟说:“我明明知道这是一个火坑还坚决往里跳。当初嫁给你的时候,难道把你们家当成天堂吗?这也是我自知命薄,暂且用来渲泄一下老天的愤怒吧。安下心来忍受下去,还会有完满之日;若再冒犯了她,岂不是把已经填平了的火坑再往深里挖吗!”于是用药敷在伤口之上,没过几天就好了。忽然邵女拿起镜子对柴廷宾说:“您今天应该为我庆贺才是呵,她把我脸上倒霉的纹络都烙断了!”从此早晚事奉柴家正妻,和从前完全一样。
金氏在先前看见众人大哭之后,自己也知道她本人成了孤家寡人,就略有愧悔的苗头,时不时地呼唤邵女和她一道做些家务,言语脸色也很平和善良。一个月之后,她忽然得了一个吃了就吐的怪病,很妨害吃喝。柴廷宾恨她没有早早死去,因而对她不闻不问。又过了几天,肚子胀得像鼓那样大,整天整夜被病困扰。邵女伺候她连吃饮睡觉都顾不上,金氏更加感戴她。邵女自己向她讲述治疗方法,金氏觉得过去对待她过于惨重,就怀疑她报复怨仇,所以谢绝了邵女的好意。金氏为人和持家都严格整肃,婢女仆人都遵守她的约束。自从金氏得病之后,都懒散得无人干活了。柴廷宾不得不亲自料理家务,辛苦劳碌,而家里的米和盐,人们还没有吃过就都没有了。因此深感有一个妻子的必要,就聘请医生给金氏治病。金氏对人就说她得的是“气鼓”之病,因此医生一把脉,没有不说是这病是由心气郁结造成的。总共换了好几个医生,终究也没有收效,看来已经快要死了。邵女又将要去煎药,顺便解释说:“此种药用它一百付也没有用处,只能添病罢了。”金氏不信。邵女暗中抓取别的药换过来。这种药一服下去,吃饭的工夫就大便了三次,病好像全没了。金氏就更加耻笑邵女所言的失误,大声叫着邵女说:“你这位女华佗,今天怎么样啊?”邵女和一帮婢女都大笑起来。金氏问他们为什么大笑,才把实话告诉她。金氏哭着说道:“妾身每天都受到你的天覆地载之大恩大德,竟然一点不知!从今以后,请你主持家政,一切听凭你去处理。”
过了不久,金氏的病完全好了,柴廷宾特为她设宴庆贺。邵女手捧酒壶侍候在侧,金氏站起身来就把酒壶夺过来,拉着邵女同她并肩连臂站在一起,对邵女的怜爱超出常情。夜将尽的时候,邵女推托有事离开宴席,金氏派两名婢女把她拉了回来,强制邵女和她住在一张床上。从此之后,凡有事情一定和邵女商量,凡是吃饭一定坐到一块儿,即使是亲生姐妹,也没有她们俩这样和和美美呀!过了些日子,邵女生下个胖小子。但产下这个孩子之后邵女常常闹病,金氏亲身为之调养照抚,像侍奉老母亲那样。后来金氏患了一种心脏的疾病,一旦疼痛起来,就满脸全是青色,只想早一点快快死去。邵女马上去找几根银针,等到取来银针之后,金氏的气息已经快要没有了,邵女按着穴位把银针刺下之后,金氏的疼痛立即停止。过了十几天,金氏的病再次发作,就再一次刺下银针。可过了六七天又复发了病情。虽然邵女的针刺疗法手到病除,不至于有什么大的痛苦,不过金氏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深怕此病再次发作。有一天夜里,金氏作梦到了一个地方,好像是座庙宇,看那大殿之上的鬼呀神呀,都在活动。有一个神问她:“你就是金氏吧?你的恶罪多得不得了,按说寿命该到尽头了。但考虑到你有悔改表现,所以只不过给你降灾,免你不死,仅用来表示轻微的惩罚。过去你妄杀了两个姬妾,这是她们前世做恶的报应。那个邵氏女子有什么罪过,你对她竟然这样残忍毒辣?你鞭她的刑罚,已经由你丈夫柴先生代为报偿了,可以折算给你。现在还欠下的还有用铁烙那一次和二十三针,今天惩罚你三次,你只不过是补偿个零头,这样就想要把你的心疾根除吗?那样你明天又要发作的尸金氏醒了之后,大为恐慌,还希望是妖怪在梦中胡说。吃过饭后果然又发病了,比前次更加倍地痛苦。邵氏来了之后,用银针刺下,马上疼痛就止住了。邵女疑虑地说道:“我的医道也就是到此为止了,病根怎么就根除不了呢?请你再让我用烧灼的办法试治一下。看来这个病症非用烂烧办法不可,只是害怕夫人忍受不了烧灼的痛苦。”金氏想起梦里听到的话,因此并没有流露出难以承受的脸色。然而在烧灼时呻吟叫喊难以忍受的那会儿,金氏暗想拖欠这十九针,不知会变成什么样的症状,还不如今天一朝全受完了,免得以后还要受苦。烧灼将完时,金氏请求邵女再用针刺她。邵女笑着说道:“针刺疗法怎么能随便滥用呢?”金氏说:“不一定按着穴脉来刺,只麻烦你再刺十九针就行了。”邵女笑着不答应。可金氏请求的诚意更加坚定,站起身上,跪在榻上。邵女终究也不忍心再用针刺下去。金氏没有办法,只好如实把梦中的情形告知邵女。邵女才大体按照经络,如数刺了十九下。从此之后,金氏身体完全康复,果然后来没有再发病。金氏自己更为忏悔,对待下面佣人再也没有凶恶的脸色了。邵女的儿子单名叫“俊”,文秀宽厚,超出一般。邵女常常说:“这个孩子真有跻身翰林院的骨相呵!”八岁的时候,就被人们看做神童,十五岁的时候就因为中了进士而授予翰林。这个时候柴廷宾夫妻年龄四十岁,如夫人邵女也不过三十二三岁罢了。邵女被用车马送回娘家探亲,乡亲们都感到脸上有光。邵家老爷子自从把女儿卖人为妾之后,家境立即暴富起来,可凡是读书人都不愿意和他打交道。到了今天女儿荣归故里,才有读书人和邵老爷子来往的。
异史氏说:“作为女子狡诈而又嫉妒,她们的天然禀性就是这样的。而那些给人家做小老婆的人,又往往炫耀美色玩弄心机,去增加大老婆的愤怒。噢!祸就是从这里生出来的呀!如果,做妾的人自己安于命运的安排,坚守自己妾身的名份,遇到多少困难也改变不了她的意志,这样的人,难道还用得着对她刀棍相加吗?竟然到了再拯救一下免去其死的地步,才会有痛心悔改的念头。噢,这还算得是个人吗!像她残害别人那样,如数地加以偿还,而不增加其偿还份量,也就算是造物者老天爷的宽恕了。想到人们用仁慈的方法挽救她,得到的却是恶报,不也是一种是非颠倒吗,我常常见到那些愚昧的夫妻,整天被病魔缠身,就招来那些不学无术的巫婆,任凭她在身上刺肌烧肤而不敢叫一声,我心里曾经感到奇怪,直到现在我才算彻底明白了。”
福建有一个娶妾的人,晚上却先到妻子的房间,不敢马上就到妾的房间里去,还装着脱鞋上床的样子。他的妻子说道:“过去到那里休息去吧!不要再装模作样了!”丈夫还在犹豫徘徊,妻子正言厉色地说:“我不会像别人家那些妒忌人的样子,你何必这样呢。”这样,丈夫才去妾的房间。妻子在屋一人独卧床上,翻来覆去不能睡着觉,于是就从床上坐起来,前去妾的房间,伏在门外偷听室内动静。只听到隐隐约约的妾的声音,而且也不太清楚,只有“郎罢”两个字,粗略可以辨别出来。郎罢,福建人叫爸爸的意思。妻子在房外听了一刻多钟,忽然一口痰涌上来就昏倒过去了,脑袋撞到了门上,并发出很大的声响。丈夫听到之后吃惊地从床上起来,打开门,一个僵尸就倒进来了。丈夫急叫妾快点灯,灯点着了一看,原来是他的妻子。于是急忙地扶起她灌了点水,妻子眼睛才勉强睁开,又呻吟着说:“谁家的‘郎罢’让你去叫啊!”这个妇人的忌妒之情,真是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