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吕无病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洛阳孙公子,名麒,娶蒋太守女,甚相得。二十天殂,悲不自胜。离家,居山中别业。适阴雨,昼卧,室无人。忽见复室帘下,露妇人足,疑而问之。有女子褰帘入,年约十八九,衣服朴洁,而微黑多麻,类贫家女。意必村中僦屋者,呵曰:“所须宜白家人,何得轻入!”女微笑曰:“妄非村中人,祖籍山东,吕姓。父文学士。妄小字无病。从父客迁,早离顾复。慕公子世家名士,愿为康成文婢。”孙笑曰:“卿意良佳,但仆辈杂居,实所不便,容旋里后,当舆聘之。”女次且曰:“自揣陋劣,何敢遂望敌体?聊备案前驱使,当不至倒捧册卷。”孙曰:“纳婢亦须吉日。”乃指架上,使取通书第四卷,盖试之也。女翻检得之。先自涉览,而后进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孙意少动,留匿室中。女闲居无事,为之拂几整书,焚香拭鼎,满室光洁。孙悦之。至夕,遣仆他宿。女俯眉承睫,殷勤臻至。命之寝,始持烛去。中夜睡醒,则床头似有卧人,以手探之,知为女,捉而撼焉。女惊起,立榻下。孙曰:“何不别寝,床头岂汝卧处也?”女曰:“妄善惧。”孙怜之,俾施枕床内。忽闻气息之来,清如莲蕊,异之。呼与共枕,不觉心荡,渐于同衾,大悦之。念避匿非策,又恐同归招议。孙有母姨,近隔十余门,谋令遁诸其家,而后再致之。女称善,便言:“阿姨,妄熟识之,无容先达,请即去。”孙送之,逾垣而去。

    孙母姨,寡媪也。凌晨起户,女掩入。媪诘之,答云:“若甥遣问阿姨。公子欲归,路赊乏骑,留奴暂寄此耳。”媪信之。遂止焉。孙归,矫谓姨家有婢,欲相赠,遣人舁之而还,坐卧皆以从。久益嬖之,纳为妄。世家论婚,皆勿许,殆有终焉之志。女知之,苦劝令娶,乃娶于许,而终嬖爱无病。许甚贤,略不争夕,无病事许益恭:以此嫡庶偕好。许举一子阿坚,无病爱抱如己出。儿甫三岁,辄离乳媪,从无病宿,许唤不去。无何,许病卒。临诀,嘱孙曰:“无病最爱儿,即令子之可也。即正位焉亦可也。”既葬,孙将践其言,告诸宗党,佥谓不可,女亦固辞,遂止。

    邑有王天官女,新寡,来求婚。孙雅不欲娶,王再请之。媒道其美,宗族仰其势,共怂恿之。孙惑焉,又娶之。色果艳,而骄已甚,衣服器用,多厌嫌,辄加毁弃。孙以爱敬故,不忍有所拂。入门数月,擅宠专房,而无病至前,笑啼皆罪。时怒迁夫婿,数相闹斗。孙患苦之,以多独宿。妇又怒。孙不能堪,托故之都,逃妇难也。妇以远游咎无病。无病鞠躬屏气,承望颜色,而妇终不快。夜使直宿床下,儿奔与俱。每唤起给使,儿辄啼。妇厌骂之。无病急呼乳媪来抱之,不去;强之,益号。妇怒起,毒挞无算,始从乳媪去。儿以是病悸,不食。妇禁无病不令见之。儿终日啼,妇叱媪,使弃诸地。儿气竭声嘶,呼而求饮,妇戒勿与。日既暮,无病窥妇不在,潜饮儿。儿见之,弃水捉衿,号咣不止。妇闻之,意气汹汹而出。儿闻声辍涕,一跃遂绝。无病大哭。妇怒曰:“贱婢丑态!岂以儿死胁我耶!无论孙家襁褓物,即杀王府世子,王天官女亦能任之!”无病乃抽息忍涕,请为葬具。妇不许,立命弃之。妇去,窃抚儿,四体犹温,隐语媪曰:“可速将去,少待于野,我当继至。其死也,共弃之;活也,共抚之。”媪曰:“诺。”无病入室,携簪珥出,追及之。共视儿,已苏。二人喜,谋趋别业,往依姨。媪虑其纤步为累,无病乃先趋以俟之,疾若飘风,媪力奔始能及。约二更许,儿病危,不复可前。遂斜行入村,至田叟家,侍门待晓,扣扉借室,出簪珥易资,巫医并致,病卒不瘳。女掩泣曰:“媪好视儿,我往寻其父也。”媪方惊其谬妄,而女已杏矣。骇诧不已。是日,孙在都,方憩息床上,女悄然入。孙惊起曰:“才眠已入梦耶!”女握手哽咽,顿足不能出声。久之久之,方失声而言曰:“妾历千辛,与儿逃于杨……”句未终,纵声大哭,倒地而灭。孙骇绝,犹疑为梦。唤从人共视之,衣履宛然,大异不解。即刻趣装,星驰而归。

    既闻儿死妄遁,抚膺大悲。语侵妇,妇反唇相稽。孙忿,出白刃,婢姬遮救,不得近,遥掷之。刀脊中额,额破血流,披发嗥叫而出,将以奔告其家。孙捉还,杖挞无数,衣皆若缕,伤痛不可转侧。孙命舁诸房中护之,将待其瘥而后出之。妇兄弟闻之,怒,率多骑登门,孙亦集健仆械御之。两相叫骂,竟日始散。王未快意,讼之。孙捍卫入城,自诣质审,诉妇恶状。宰不能屈,送广文惩戒以悦王。广文朱先生,世家子,刚正不阿。廉得情,怒曰:“堂上公以我为天下之龌龊教官,勒索伤天害理之钱,以吮人痈痔者耶!此等乞丐相,我所不能!”竟不受命。孙公然归。王无奈之,乃示意朋好,为之调停,欲生谢过其家。孙不肯,十反不能决。妇创渐平,欲出之,又恐王氏不受,因循而安之。妄亡子死,夙夜伤心,思得乳媪,一问其情。因忆无病言“逃于杨……”,近村有杨家疃,疑其在是。往问之,并无知者。或言五十里外有杨谷,遣骑诣讯,果得之。儿渐平复,相见各喜,载与俱归。儿望见父,嗷然大啼,孙亦泪下。妇闻儿尚存,盛气奔出,将致谓骂。儿方啼,开目见妇,惊投父怀,若求藏匿。抱而视之,气已绝矣。急呼之,移时始苏。孙恚曰:“不知如何酷虐,遂使吾儿至此!”乃立离婚书,送妇归。王果不受,又舁还孙。孙不得已,父子别居一院,不与妇通。乳媪乃备述无病情状,孙始悟其为鬼。感其义,葬其衣履,题碑曰“鬼妻吕无病之墓。”无何,妇产一男,交手于项而死之。孙益忿,复出妇,王又舁还之。孙乃具状,控诸上台,皆以天官故,置不理。后天官卒,孙控不已,乃判令大归。孙由此不复娶,纳婢焉。

    妇既归,悍名噪甚,三四年无问名者。妇顿悔,而已不可复挽。有孙家旧媪,适至其家。妇优待之,对之流涕,揣其情,似念故夫。媪归告孙,孙笑置之。又年余,妇母又卒,孤无所依,诸娣拟颇厌嫉之,妇益失所,日辄涕零。一贫士丧偶,兄议厚其奁妆而遣之,妇不肯。每阴托往来者致意孙,泣告以悔,孙不听。一日,妇率一婢,窃驴跨之,竟奔孙。孙方自内出,迎跪阶下,泣不可止。孙欲去之,妇牵衣复跪之。利固辞曰:“如复相聚,常无间言则已耳;一朝有他,汝兄弟如虎狼,再求离�,岂可复得!”妇曰:“妄窃奔而来,万无还理。留则留之,否则死之!且妄自二十一岁从君,二十三岁被出,诚有十分恶,宁无一分情?”乃脱一腕钏,并两足而束之,袖覆其上,曰:“此时香火之誓,君宁不忆之耶?”孙乃荧眦欲泪,使人挽扶入室。而犹疑王氏诈谖,欲得其兄弟一言为证据。妇曰:“妄私出,何颜复求兄弟?如不相信,妄藏有死具在此,请断指以自明。”遂于腰间出利刃,就床边伸左手一指断之,血溢如涌。孙大骇,急为束裹。妇容色痛变,而更不呻吟,笑曰:“妾今日黄粱之梦已醒,特借斗室为出家计,何用相猜?”孙乃使子及妄另居一所,而己朝夕往来于两间。又日求良药医指创,月余寻愈。妇由此不茹荤酒,闭户诵佛而已。居久,见家政废弛,谓孙曰:“妄此来,本欲置他事于不问,今见如此用度,恐子孙有饿草者矣。无已,再腆颜一经纪之。”乃集婢媪,按日责其绩织。家人以其自投也,慢之,窃相谓讪,妇若不闻。既而课工,惰者鞭挞不贷,众始惧之。又垂帘课主计仆,综理微密。孙乃大喜,使儿及妄皆朝见之。阿坚已九岁,妇加意温恤,朝入塾,常留甘饵以待其归,儿亦渐亲爱之。一日,儿以石投雀,妇适过,中颅而仆,逾刻不语。孙大怒,挞儿。妇苏,力止之,且喜曰:“妄昔虐儿,中心每不自释,今幸销一罪案矣。”孙益嬖爱之,妇每拒,使就妾宿。居数年,屡产屡殇,曰:“此昔日杀儿之报也。”阿坚既娶,遂以外事委儿,内事委媳。一日曰:“妄某日当死。”孙不信。妇自理葬具,至日,更衣入棺而卒。颜色如生,异香满室。既殓,香始渐灭。

    异史氏曰:“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毛嫱、西施,焉知非自爱之者美之乎?然不遭悍妒,其贤不彰,几令人与嗜痴者并笑矣。至锦屏之人,其夙根原厚,故豁然一悟,立证菩提。若地狱道中,皆富贵而不经艰难者矣。”

    【译文】

    洛阳城有个孙公子,名字叫麒,娶了蒋太守的女儿,夫妇的感情很融洽。可惜这位小姐二十岁就英年早逝,孙公子悲痛得有些承受不了。于是离开家,住在山林间的别墅里。正赶上天阴下雨,大白天躺在床上,屋里没有其他人。忽然间看见套间的窗帘下面,露出来一双女人的脚,就很奇怪地问她是谁。这时候一位女子掀开窗帘就走进来了。年纪大约有十八九岁的样子,衣服穿得朴素而干净,脸上稍稍显得黑一点,还有许多麻子,像是个贫寒人家的女孩。孙公子想她一定是村子里租人家房子住的人,就呵斥她道:“你需要什么东西用,应当告诉我的家里人,怎么能够随便就进屋里来呢?”女子微微一笑说道:“我不是本村的人,祖籍在山东,姓吕。我父亲是个博学之士。我的小名叫做无病。跟着父亲作客来到这里。不幸早已失去了父母的照抚。仰慕公子是个出身大家的知名人士,我愿意做您这位学者的有文化的使女。”孙公子笑着说道:“你的用意固然非常美好,但是我这里和仆人们杂居在一起,你若来到我这里,实在是不太方便的,请容许我返回家里时,一定会用轿子把你请来。”女子迟疑不决地说道:“我深知自己丑陋不堪,怎么敢于期望做您的正式的妻子呢,只不过姑且供您在案前指使一下罢了,恐怕我还不至于把书本倒着就捧过来吧。”孙公子说道:“即使是收养一个婢女,也要找个良辰吉日呀。”就指着书架上,让她把历书的第四卷拿过来,这不过是想试她一试。女子在书架上翻过之后就找到了。她先稍稍看了一眼,之后再送给孙公子,并笑着说:“今天恰好让诸事宜避的河魁星不在房里。”孙公子内心骚动了一下,就留下她藏在屋里。女子闲着没事可干,就为孙公子擦试几案整理图书,焚烧檀香清理香炉,整个屋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孙公子很喜欢她。到了夜里,让仆人到别的地方去住。女子低眉顺眼接受指使,手脚勤快,活儿干的无可挑剔。孙公子让她去歇息,才手拿着蜡烛离开。睡到半夜,孙公子醒了过来,感到床头上似乎有一个人躺在那里,用手往那里一摸,知道是吕氏女子,就拉着她摇动着。女子惊慌起身,站到床下面。孙公子说:“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去歇息呢,这个床头难道是你睡觉的地方吗?”女子说道:“我就是特别害怕。”孙公子怜悯她,让她在床里边放个枕头。孙公子忽然闻到一股气息扩散过来,清香得就像从荷花里飘散出来的,感到很是奇怪。就把她叫过来睡在一个枕头之上,孙公子不由得怦然心动,慢慢地就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了,使得孙公子对她非常喜欢。考虑到躲着藏着并不是一个好办法,又怕带回家去引起人家的非议。孙公子有个姨妈,住得很近,只隔十几个门,就设法让她藏在她家,以后再把她接出来。女子也感到很好,就说:“那个阿姨,我对她很熟悉,不用您去先说了,请您让我马上过去吧。”孙公子送着她,跳过墙就走了。孙公子的姨妈,是一个孀居老太婆。早晨刚一打开门,女子乘其不备就钻进屋里来了。老太太问她来干什么,她回答说:“您的外甥派我来向阿姨请安的。公子想要回家去,道路遥远又有马骑,就留我暂时住在这里。”老太婆相信了,女子就住下这里。孙公子回家之后,假说姨妈家有个婢女,想要送给他使用,就派人用轿子把她抬回来,无论孙公子白天坐着还是晚上休息,她都跟在身边。时间长了孙公子就更加宠爱她,并正式娶她作妾。从这以后,高门大户向孙公子求亲,他都一概不答应,大概有了和吕氏女子白头偕老的愿望了。女子知道了这些之后,苦苦地劝说孙公子让他另娶一房妻子。这才娶了一个姓许的女子,可终究还是最宠爱吕无病。许氏很是贤惠,一点也不在晚上争夺丈夫陪着睡觉,吕无病事奉许氏也越发恭顺,从这之后妻妾嫡庶之间关系处得十分融洽。许氏生了一个孩子叫阿坚,吕无病喜欢得像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儿子刚刚三岁,就离开了奶妈,跟着吕无病一起歇息。许氏呼叫孩子,孩子也不过去。过了不多久,许氏因病去世。临终之前,嘱托孙公子说道:“无病最喜欢我们的儿子,就让她当作亲儿子吧。把她扶正了也是可以的。”把许氏理葬完了,孙公子要兑现自己过去答应的话,就把要给吕无病扶正的事情通知给本家族,大家都说不可以,吕无病也坚决辞谢,这件事就停下了。

    本地有一个王天官的女儿,刚刚寡居在娘家,前来向孙公子求亲。孙公子很不愿意再娶个妻子,王家却再三来请求。媒人也说女方长得很美,他们家族看重女家的势力,就一道鼓动他。孙公子被人所迷惑,又娶过一房妻子。妻子长得确实艳丽无比,可骄纵得也很过份,穿的衣裳,用的东西,很多都嫌不好,就都毁坏之后扔掉了。公子因为爱她并敬重她,也不忍心让她不高兴。娶过门来好几个月,让丈夫只能在她房里睡觉,吕无病一来到她眼前,无论笑啊,还是哭啊,都是罪过。有时还把怒气发泄到丈夫身上来,屡次大吵大闹。孙公子被她害得好苦啊,因而常常一个人单独睡觉。妇人又气得要命。孙公子实在受不了啦,就假托有事去了京城,为的是逃避老婆给他带来的灾难。妇人因为丈夫出外远游,就归罪到吕无病身上。吕无病屈背弯腰大气都不敢出,接受她的难看的脸色,可是妇人始终不高兴。晚上让吕无病睡在她的床下面值班,孩子又跑过来和她住在一起。往往在她喊吕无病供她使用的时候,孩子就哭起来。妇人就厌倦地骂她。吕无病就急忙把奶妈叫过来抱孩子,孩子不愿去,就强使孩子去跟着奶妈,孩子就更加痛哭不止了。妇人在这个时候怒气爆发,把孩子不知打了多少下,孩子才跟着奶妈去了。孩子因此得了惊吓症,不吃东西。妇人又禁止吕无病不让她去看孩子。孩子整天哭叫,妇人就斥责奶妈,让她把孩子扔到地上,孩子在地上哭得气都快没有了,声音也嘶哑了,叫着要水喝,妇人告诫不要给他喝。到天晚的时候,吕无病探知妇人不在这儿,就偷偷地给孩子水喝。孩子看到她,把水扔到一边,却拉住她的衣襟,又哭又闹个没完没了。妇人听到之后,气势汹汹地走出来。孩子听到妇人前来的声音立即不再哭了,可跳了一下就死了。吕无病大哭起来。妇人怒气冲冲地说:“卑贱的婢子的那个丑陋的样子!难道你想用孩子之死胁迫我吗!别说是孙家的怀抱着的孩子,即便杀了王府里的嫡子,王天官的女儿也能承受得了!”吕无病这时喘过一口气忍含着眼泪,请求妇人给孩子一个棺材。妇人不答应,立即吩咐人把孩子尸体扔掉。妇人走后,吕无病用手抚摩一下孩子,感到四肢还是热乎的,就避开人告诉奶妈说:“你快把孩子抬出去,在野外稍稍等我一会儿,我立即就过去。孩子若是死了,我们一起把他扔了;如果活过来了,我们一起抚养他。”奶妈说道:“是了。”吕无病进到屋里,拿出簪子和耳环就出来,追上了奶妈。两个人一看,孩子已经苏醒过来。两个人高兴极了,就商量着先把孩子送到别墅,再去投奔姨母。奶妈考虑到她走路步子太小会拖累别人,吕无病就先跑到前边等着她,跑得快如飘风,奶妈极力奔跑才赶上了。大约在夜里二更的时候,孩子病情危险,就不能再往前走了。于是就走叉道来到一个村子,到了种田老人的家里,站在门前,等待天亮,才敲开房门向人家借一间房子,还拿出簪子和耳环换些钱来,把巫婆和医生都请了来,可病情一直也没有好转。吕无病擦着眼泪哭着说道:“老太太您好好照看孩子,我去找他的父亲去。”奶妈正在惊奇她话说得失误,而吕无病却无影无踪了。奶妈又害怕又惊奇得不得了。这一天孙公子正在京城里,刚刚在床上休息,吕无病悄悄地就走进来了。孙公子吃惊地起来说道:“刚一睡着就进入了梦境了吗!”吕无病拉着他的手抽抽搭搭地哭着,可跺着脚说不出话来。过了很长时间,才痛哭失声地说道:“我历尽千辛万苦,和孩子逃到了杨……”,话还没有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倒在地上就没影了。孙公子害怕得要命,还疑惑是在梦里呢。再把跟着一块儿来的人叫过来共同看看,衣服和鞋子还真真切切地在地上,孙公子感到非常奇怪,又没有办法解释。只好立即准备行装,连夜跑着往家走。回家之后,知道儿子死了,妾也跑了,孙公子就拍着胸脯悲伤不已。说话时触及到了妇人,妇人就用话和他顶撞起来。孙公子气得没办法,就抽出一把刀来,婢女老婆子赶快前来挡着护着妇人,不让孙公子接近妇人,孙公子就用刀远远地砍了过去。那个刀背正砍中妇人的额头,弄得头破血流,她披着头发嗥叫着就跑出去,将要跑着告诉给她家里人。孙公子把她抓了回来,用棍子不知打了她多少下,衣服都成了一条一条的啦,受伤疼得她没法子转动身体。孙公子吩咐把她抬到房子里面看守着,等她伤好之后就休掉她。妇人的哥哥、弟弟听说之后,都很愤怒,带领着许多骑马的打上门来,孙公子也集合健壮的仆人手持武器准备防御他们。两方面对骂起来,闹了整整一天才散开。王家感到目的没有达到,心里很不痛快,就到官府去控告。孙公子让家中仆人护卫着来到城里,亲自到官府请求审判是非曲直,诉说了妇人许多恶劣的行径。县令不能使孙公子屈服,就把他送交给儒学教官以便讨好王家。当儒学教官的王先生,是一个世家子弟,为人刚正而不阿附于人。考查之后得知实情,愤怒地说:“大堂上的那个官,认为我是一个天底下最为龌龊的教官了吧,勒索那种伤天害理的钱,去干那些舔人家屁股的下流事,这种叫花子的样子,我是不会干的。”竟然不接受对他的委派。孙公子公然顺利回到家里。王家无可奈何,就向他朋友说明用意,给他调停一下,想让孙公子登门道歉。孙公子不答应,往返了十多次也没有调停得了。妇人的创伤也快好了,就想把她休弃了,又怕王氏不接受,事情也就拖拖拉拉的,就那么放下了。孙公子由于妾走了,儿子死了,早晨晚上都伤心痛苦,就想起奶妈来,和她打听一点消息。又想起吕无病说过的“逃到杨……”的话,知道附近有一个叫杨家疃的村子,疑心就在那里。可到那里一打听,并没有人知道她。又有人说在五十里以外有一个叫杨谷的村子,派人骑马去问讯,果然找到了吕去病。孩子渐渐恢复正常,和吕无病见面之后,两个人都很高兴,就用车把她们都接了回来。孩子看见父亲,“嗷”的一声哭起来,孙公子也感动得掉了眼泪。妇人听说孩子到现在还活着,虎着脸就走出来,想要辱骂他们一番。孩子正在啼哭,睁眼看见了妇人,惊慌地赶快躲进了父亲的怀里,像是求个隐藏的地方。把孩子抱过来一看,气已经断了。急忙叫他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苏醒过来。孙公子愤怒地说;“不知道怎么残酷虐待呢,才使得我的孩子会是这种光景严于是立下离婚的文书,送妇人回去。王家果然不予接受,又抬着把妇人送了回来。孙公子没有办法,父亲和儿子另外住一个院里,不和妇人有来往。这时奶妈才把吕无病的情况全部说出来,孙公子这才明白她本来是个鬼呀。感谢她的仁义,就把她遗下的衣服和鞋子埋葬了,还在碑上题写了“鬼妻吕无病之墓”的字样。没过多久,妇人生了一个男孩,两只手缠在脖上就被弄死了。孙公子更加愤怒,再次休弃她,王家又把她抬了回来。这时孙公子就写好状纸,向上一级官员控告,但是因为王天官的关系,都对这件事置之不理。后来王天官死了,孙公子的控告又从未停止,才判决妇人返回娘家去。孙公子从此再不娶妻,只收养个婢女过活。

    妇人回到娘家之后,凶悍的名声传播得很厉害,使得她在家待了三四年也没有人前来求亲的。妇人立即悔悟过来,但已经无法挽回了。有孙公子家的过去老婆子,正巧去她的家。妇人热情地招待了她,还对老婆子痛哭流涕,老婆子揣摩她的心情,像是想念着以前的丈夫。老婆子回来就把这个情形告诉给了孙公子。孙公子只不过笑一笑,就把这件事扔在了一边。又过了一年多,妇人的母亲又去世了,她孤苦得无依无靠,她的哥哥和弟弟的老婆又很厌弃她,妇人更加失掉依靠,白天就哭天抹泪的。正好有一个穷书生死了老婆,她哥哥就想用优厚的嫁妆把她嫁出去,妇人又不愿意。她常常暗中托来往的人向孙公子表达心意,哭着倾诉她的悔恨之意,孙公子还是不听。有一天,妇人带领一个婢女,偷一头驴就骑了上去,直接走向孙公子家里。孙公子正好从里面走出来,妇人迎面跪在台阶下面,哭得停都停不下来。孙公子想要离开,妇人拉着他的衣裳又跪下来。孙公子坚决拒绝说道:“如果我们再次复婚了,要是没有什么闲话也就罢了;一旦有什么别的话要说,你的兄弟如狼似虎,再想和你离婚,怎么会做得到呢!”妇人说道:“我这次偷着到你这儿来,绝对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你要能留下我,我就留下来,不然的话,我只有一死了之啦!况且我自从二十一岁嫁给你,二十三岁就被你休弃了,即使我真有十分的罪恶,难道对我就一分的情义也没有吗?”说着就脱下来一个手腕上的镯子,把两只脚捆起来,再用袖子盖在上面,说道:“这是新婚时互述永远和好的誓言的情形,您难道都记不住了吗?”孙公子看她这样就眼汪汪地要掉下泪来,便让人把她搀扶到了屋里。可还是怕王氏妇人欺诈他,想让她兄弟们来说一句话作凭据。妇人说道:“我一个人私下出来的,我有什么脸面再去求助哥哥和弟弟呢?如果你还不相信我,我这里还藏着一件寻死的像伙,请你让我砍断一个手指头来表明我的诚意吧。”于是她从腰里拿出一把锋利的刀子,靠着床边伸出一个手指头就砍断了,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孙公子大为惊骇,急着给她包扎起来。妇人的脸色剧烈变化,但是并不哎哎哟哟,只是笑着说道:“我今天美梦已醒,不会有非分之想,只是借你一间小房子作为出家为尼的准备,你何必还是猜疑不信呢?”孙公子就让孩子和妾另住一个地方,而他自己早早晚晚在两个地方往来照看。又天天请来著名医生给妇人医治手指的创伤,过了一个多月就好了,妇人人此不吃荤腥,不喝酒,只关起门来念佛罢了。住的时间长了,看到家里的事情没有料理,就对孙公子说:“我这次回来,本来想对别的事都不闻不问,现在看到家里的开销这样大,恐怕子孙将会有饿死的了。我不能看着不管啊,再让我厚着睑皮把家务管理一下吧。”她就把婢女仆妇召集起来,按天数责成她们必须织好多少布匹。家里的仆人,因为她是自己找回家门的,有点轻慢她,还偷偷地互相讥笑她,妇人像是一点没有听见似的。到检查工作进展的时候,懒惰的人就罚他挨打,一点也不宽恕,到这时大家才怕他。还在帘内考查主管财务的仆人,把财物管理得精细而周密。孙公子非常高兴,让儿子和妾都在早晨去拜见她。阿坚已经九岁,妇人特意多照顾他,每天早上去私塾读书,常常留些好吃的东西等他回来吃,小孩子也渐渐地和她亲近喜欢了。有一天,小孩子用石头打麻雀,妇人正好走过来,扔到她头上她就倒下了,过了一刻的功夫还不能说话。孙公子很生气,就把孩子打了一顿。妇人苏醒过来,极力阻止他打孩子,并且很愉快地说道:“我过去虐待过孩子,心里总放不下这件事,今天幸亏有机会把一罪恶事情抵销了。”这样孙公子就更加喜欢接近她,妇人还常常拒绝,让他和妾住在一处。生活了好几年,生下一个孩子,就早死一个孩子,她说:“这是我过去谋杀孩子的报应啊!”阿坚娶了媳妇之后,妇人就把家外面的事情交给他管,家里边的事情让儿媳妇管。一天她说道:“我在某一天就要死了。”孙公子不信。妇人自己整理好下葬的东西。到了那一天,换了衣服进到棺材里就死了。脸的颜色和活着的时候完全一样,还有一种奇异香气充满室内。等把棺材封好之后,香气才开始慢慢地消失。

    异史氏说:“一个人如果真心爱上一个人,本来并不在于那个人是美,或者是丑呀。毛嫱和西施两个美女,怎么会知道不是从那些爱她们人的口里把她们美化的呢?然而吕无病如果不因为王氏妇人的悍妒而益发显示出她的美德的话,那么,热爱着她的孙公子将会被认为是专门喜欢丑女的怪物而受人嘲笑了。至于那个深闺中的女子王氏,她的生前的善根原本深厚,所以翻然悔悟,立刻就得了正果。像那些在生死轮回道里的人,都是那些身处富贵而没有经历过艰难困苦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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