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奉雉,平凉人。才名冠一时,而试辄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郎姓,风格洒然,谈言微中。因邀俱归,出课艺就正。郎读罢,不甚称许,曰:“足下文,小试取第一则有馀,闱场取榜尾则不足。”贾曰:“奈何?”郎曰:“天下事,仰而�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须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为标准,大率贾所鄙弃而不屑道者。闻之笑曰:“学者立言,贵乎不朽,即味列八珍,当使天下不以为泰耳。如此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贱也。”郎曰:“不然。文章虽美,贱则弗传。君欲抱卷以终也则已;不然,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事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贾终默然。郎起笑曰:“少年盛气哉!”遂别去。是秋入闲复落,邑邑不得志,颇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强读之。未至终篇,昏昏欲睡,心惶惑无以自主。又三年,闱场将近,郎忽至,相见甚欢。出所拟七题,使贾作之。越日,索文而阅,不以为可,又令复作;作已,又訾之。贾戏于落卷中,集其弱茸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俟其来而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记,坚嘱勿忘。贾笑曰:“实相告:此言不由中,转瞬即去,便受梗楚,不能复忆之也。”郎坐案头,强令自诵一过;因使袒背,以笔写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来阁群书矣。”验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至场中,七题无一遗者。回思诸作,茫不记忆,惟戏缀之文,历历在心。然把笔终以为羞;欲少窜易,而颠倒苦思,竟不能复更一字。日已西坠,直录而出。郎候之已久,问:“何暮也?”贾以实告,即求拭符;视之,已漫灭矣。回忆场中文,遂如隔世。大奇之,因问:“何不自谋?”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能不读此等文也。”遂约明日过诸其寓。贾诺之。郎既去,贾取文稿自阅之,大非本怀,怏怏不自得,不复访郎,嗒丧而归。未几,榜发,竟中经魁。又阅旧稿,一读一汗,读竟,重衣尽湿,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见天下士矣!”方惭怍间,郎忽至,曰:“求中既中矣,何其闷也?”曰:“仆适自念,以金盆玉碗贮狗矢,真无颜出见同人。行将遁迹山丘,与世长绝矣。”郎曰,“此亦大高,但恐不能耳。果能之,仆引见一人,长生可得,并千载之名,亦不足恋,况傥来之富贵乎!”贾悦,留与共宿,曰:“容某思之。”天明,谓郎曰:“吾志决矣!”不告妻子,飘然遂去。
渐入深山,至一洞府。其中别有天地。叟坐堂上,郎使参之,呼以师。叟曰:“来何早也?”郎曰:“此人道念已坚,望加收齿。”叟曰:“汝既来,须将此身并置度外,始得。”贾唯唯听命。郎送至一院,安其寝处,又投以饵,始去。房亦精洁;但户无扉,窗无棂,内惟一几一榻。贾解屦登榻,月明穿射矣;觉微饥,取饵啖之,甘而易饱。窃意郎当复来。坐久寂然,杏无声响,但觉清香满室,脏腑空明,脉络皆可指数。忽闻有声甚厉,似猫抓痒,自牖睨之,则虎蹲搪下。乍见,甚惊;因忆口币言,即复收神凝坐。虎似知其有人,寻入近榻,气咻咻,遍嗅足股。少顷,闻庭中嗥动,如鸡受缚,虎即趋出。又坐少时,一美人入,兰麝扑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来矣。”一言之间,口脂散馥。贾瞑然不少动。又低声曰:“睡乎?”声音颇类其妻,心微动。又念曰:“此皆师相试之幻术也。”瞑如故。美人笑曰:“鼠子动矣!”初,夫妻与婢同室,押亵惟恐婢闻,私约一谜曰:“鼠子动,则相欢好。”忽闻是语,不觉大动,开目凝视,真其妻也。问:“何能来?”答云:“郎生恐君岑寂思归,遣一妪导我来。”言次,因贾出门不相告语,偎傍之际,颇有怨怼。贾慰藉良久,始得嬉笑为欢。既毕,夜已向晨,闻叟谯呵声,渐近庭院。妻急起,无地自匿,遂越短墙而去。俄顷,郎从叟入,叟对贾杖郎,便令逐客。郎亦引贾自短墙出,曰:“仆望君奢,不免躁进;不图情缘未断,累受扑责。从此暂去,相见行有日也。”指示归途,拱手遂别。
贾俯视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滞途间。疾趋里余,已至家门,但见房垣零落,旧景全非,村中老幼,竟无一相识者,心始骇异。忽念刘、阮返自天台,情景真似。不敢入门,于对户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贾揖之,问:“贾某家何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无欲问奇事耶?仆悉知之。相传此公闻捷即遁;遁时,其子才七八岁。后至十四五岁,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时,寒暑为之易衣;迨殁,两孙穷取,房舍拆毁,惟以木架苫覆蔽之。月前,夫人忽醒,屈指百余年矣。远近闻其异,皆来访视,近日稍稀矣。”贾豁然顿悟,曰:“翁不知贾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骇,走报其家。时长孙已死;次孙祥至,五十余矣。以贾年少,疑有诈伪。少间,夫人出,始识之。双涕霪霪,呼与俱去。苦无屋宇,暂入利、舍。大小男妇,奔入盈侧,皆其曾、玄,卑陋劣少丈。长孙妇吴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果及妇,与己共室,除舍舍祖翁姑。贾入舍,烟埃儿溺,杂气熏人。居数日,懊惋殊不可耐。两孙家分供餐饮,调饪尤乖。里中以贾新归,日日招饮;而夫人恒不得一饱。吴氏故士人女,颇娴闺训,承顺不衰。祥家给奉渐疏,或畴尔与之。贾怒,携夫人去,设帐东里。每谓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无及矣。不得已,复理旧业,若心无愧耻,富贵不难致也。”居年余,吴氏犹时馈饷,而祥父子绝迹矣。
是岁,试入邑庠。邑令重其文,厚赠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来近就之。贾唤入,计曩所耗费,出金偿之,斥绝令去。遂买新第,移吴氏共居之。吴二子,长者留守旧业;次果颇慧,使与门人辈共笔砚。贾自山中归,心思益明澈,遂连捷登进士第。又数年,以侍御出巡两浙,声名赫奕,歌舞楼台,一时称盛。贾为人鲠峭,不避权贵,朝中大僚,思中伤之。贾屡疏恬退,未蒙俞旨,未几而祸作矣。先是,祥女子皆无赖,贾虽摈斥不齿,然皆窃馀势以作威福,横占田宅,乡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妇,祥次子篡娶为妄。乙故狙诈,乡人敛金助讼,以此闻于都。当道交章攻贾。贾殊无以自剖,被收经年。祥及次子皆瘐死。贾奉旨充辽阳军。时果入泮已久,为人颇仁厚,有贤声。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属果,夫妻携一仆一媪而去。贾曰:“十余年富贵,曾不如一梦之久。今始知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悔比刘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
数日抵海岸,遥见巨舟来,鼓乐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请侍御过舟少憩。贾见惊喜,踊身而过,押隶不敢禁。夫人急欲相从,而相去已远,遂愤投海中。漂泊数步,见一人垂练于水,引救而去。隶命篙师荡舟,且追且号,但闻鼓声如雷,与轰涛相间,瞬间遂杏。仆识其人,盖郎生也。
异史氏曰:“世传陈大士在闱中,书艺既成,吟诵数四,叹曰:‘亦复谁人识得!’遂弃去更作,以故闱墨不及诸稿。贾生羞而遁去,此处有仙骨焉。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贬,贫贱之中人甚矣哉!”
【译文】
贾奉雉是陇西平凉县人,才气横溢,一时远近闻名,然而屡次参加会试都没有考中。
有一天,在路上遇上一个秀才,自己说姓郎,风度飘逸潇洒,说话委婉含蓄而能切中要害。贾奉雉很欣赏他,因而就邀请他一起回到家中,拿出自己做的文章请求批评指正。郎秀才读罢之后,并不表示十分赞赏,却说:“先生的文章如果参加乡试小考可以名列前茅还绰绰有余,但要入闱参加大场考试恐怕列在榜尾也不够。”贾奉雉听了有些焦急不安,忙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郎秀才说:“天下的事情如果仰起头,提起脚跟去够就难;如果低下头去捡就容易,这道理不说恐怕你也明白!”于是就随意举出一两个人的一两篇作品作为典范,向贾奉雉作了推荐。这些作品大都是贾奉雉最鄙视,而不屑一顾的文章。因而他笑着说:“一个做学问的人要著书立说,最可宝贵的是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如能写出真有价值的好文章,就是享受高官厚禄也不算过分。如果靠这种拍马屁的文章去猎取功名,就是做了阁老宰相,也是卑鄙可耻的行为。”
郎秀才说,“你的看法不对。一个人如果只是文章写得优美,而他的地位下贱,也不会有人给他传诵。先生真想抱着自以为美的文章进入坟墓那也就罢了;不然的话,那些身居高位的考官们,自己就是凭借这等拙劣文章作为进身的阶梯,恐怕不会因为读了先生的佳作,而另换一副眼睛和肚肠吧。”贾奉雉虽然不服气,但却无言答对。郎秀才站起身来,笑着说:“看起来,你这个人还是年轻气盛,不能通达人情世故呀!”说罢,便告辞走了。
当年的秋天,贾奉雉再次入闱考试,果然又落了榜,心情郁郁寡欢,想不出落榜的原因。回头返思,觉得郎秀才的那番话似乎有些道理,于是就把郎秀才给他推荐的那几篇文章找出来勉强读下去。可是那些文章味同嚼腊,一点趣味也没有,往往读不到终篇便昏昏欲睡。心里惶惑不定,不知道究竟是郎秀才的说法对,还是自己的想法对。
三年过后,会考的日期又临近了。郎秀才忽然来到,二人久别重逢,都很高兴。为了帮助贾奉雉能够金榜题名,郎秀才给他出了七个应试的题目,让他扣题作文。过了几天,郎秀才把文章要来一看,认为写得根本不行,打回令他重作;贾奉雉挖空心思写了第二遍,郎秀才仍然予以否定。贾奉雉再也无心认真写了,他象儿戏一样,把过去落选的考卷找出来,将里面的一些语意浮泛甚至格调低下的句子随意拼凑起来,连缀成篇,等到郎秀才来时,交给他看。郎秀才一看喜不自胜,连声称赞:“这才是你的得意佳作!”于是便叫贾奉雉记忆成诵,到了考场上千万不能忘掉。
贾奉雉笑了笑,说:“老实告诉你,这里写的都不是我的真心话,转眼的工夫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就是你用戒尺打我,我也不能再记住了。”郎秀才一屁股坐到桌案上,强迫贾奉雉把自己写的这几篇拙劣文章再朗读一遍,然后让他脱下上衣,袒露后背,拿起笔在他背上画了一道符。临走时说道:“这就完全够用了,其他的书籍都可以捆起来放到一边,用不着再读了。”贾奉雉让人一看,背上的符印旦深深地嵌入肌肤的文理之中,就是用水也冲洗不掉。
到了考场上,贾奉雉一看出的七个题目跟郎秀才拟的完全一样。其初贾奉雉想按照自己原先准备的草稿来写,却连一句也记不清了,只有郎秀才让他记诵的几篇狗屁文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象刀子刻在心上一样,于是很快做完了答卷。然而做完以后却深感愧疚,握着笔不肯放下;想少加篡改再交卷,然而反复推敲苦思冥想,竟连一个字也改动不了。这时天色已晚,考生们也大都离开了考场,他只好赶快腾抄一遍,交了卷,走出考场。
这时郎秀才在外面已经等了很久,见他一走出来,便迎上去,埋怨说:“你怎么这么晚才交卷?”贾奉雉便把自己在考场中的经过说了一遍,并请求郎秀才帮他把背上的符印揭去。可是当他脱掉上衣一看,符印早已不见了。再回想考场中自己所做的答卷,就象上一辈的事,一点也记不清了。贾奉雉觉得非常奇怪,因而问他:“你为什么不用这种办法,自己去试一试呢?”郎秀才笑着说:“我从来没有争名逐利的想法,所以我也不愿去读这类的文章。”于是就约定第二天贾奉雉到他的寓所里来看他。
郎秀才走了以后,贾奉雉又拿出自己在考场上写的底稿阅读一遍,觉得那确实不是自己想写的内容,心里实在觉得别扭,便打消了去会见郎秀才的念头,怀着一腔沮丧的情怀,回到家中。不久,发榜的消息传来,他贾奉雉居然高中乡试五经会试的魁首。于是他又把那几篇试卷的文稿翻出来阅读,一读就觉得心里发跳,身上冒汗,读完一遍,浑身的衣服竟然都湿透了。他对自己说:“这样的文章一旦公之于众,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朋友啊?”正当他自惭自悔的时候,郎秀才却不请自到,见他这般情景,就问他:“你想中举,现在不是已经考中了吗?目的既已达到,为什么还闷闷不乐呢?”贾奉雉说:“我刚才还在思忖着这个问题,用这等拙劣文章去换取功名好比是用金盆玉碗去盛狗屎,再也没脸见人了。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立即躲进深山老林里去;与这个世界永远隔绝。”
郎秀才一听欣喜地说:“你这个想法,当然是个高见,就怕你没有决心。如果你真愿意这么做,我可以给你引见一位高人,他可以教你修身养性,帮你脱离尘缘,让你长生不老。即使是千载的功名利禄也不足以贪婪,更何况这意外而来的富贵吗?”贾奉雉听了十分欣喜,就留郎秀才一起住下,说:“请让我好好地考虑考虑。”次日早晨,天刚发亮,贾奉雉便起来对郎秀才说:“我已下定决心跟你走了!”连妻子也没打个招呼,便跟着郎秀才飘然而去。
贾奉雉离家出走,跟着郎秀才渐渐走进深山,来到一处神仙洞府,里面视野开阔,别有一番天地。贾奉雉抬头望见一位老者,肃然坐在堂上,郎秀才示意他前去参拜,并称老者为师父。那老者见了贾奉雉有些惊讶地说:“你来得太早了吧?”郎秀才在旁边解释说“此人学道的意念已经非常坚定,希望师父能够收留他为徒。”老者说:“你既然来了,就要将身心置之度外,忘却一切杂念,才能修成正果。”贾奉雉连连称是。于是郎秀才把他引进一个单独的院落,帮他安顿好住宿的房子,又给他送进来一些食物,便离开了这里。郎秀才走后,贾奉雉仔细地打量了这间房子,虽然有些简陋,还算干净整齐。不但门上没有门板,窗上也没有窗棂,房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贾奉雉脱掉鞋子,准备上床休息,忽然看见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空,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床前;这时他才觉得肚子有些饥饿的感觉,于是就把郎秀才送的羔饼掰了一块放进嘴里,觉得还很香甜,只吃了一点就饱了。
贾奉雉本来以为郎秀才还会过来跟他聊天,可是过了半天也不见有个人影。只好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周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但觉得满屋里都充满一股清香的气味,自己的五脏六腑也觉得透明发亮,连身上的每一节骨骼、每一条脉络都历历可数。这时,他忽然听到房外有一种很大的声音,好象猫在抓痒一样嗥嗥地叫唤,贾奉雉眯着眼睛从窗口往外一看,只见一只花斑老虎蹲在房檐的下边。乍一见,把他吓了一跳;后来他想到师父的嘱咐,才收住神思,集中意念。那老虎仿佛知道屋里有人,便站起身走进屋来,到了贾奉雉的身边,便停住了脚步,咻咻地喘着粗气,用鼻子从脚跟闻到了大腿。不一会,院子里传来一阵嗥叫的声音,象是一只鸡被人捉住了,老虎这才立即奔了出去。
贾奉雉在屋里又静坐了片刻。忽然觉得有一美人走进来。美人慢慢走上床来,趴在贾奉雉的耳边小声说:“我来了。”刚一开口,嘴里就喷发出兰花般的香气。贾奉雉摒住呼吸,闭上眼睛,动也不动。又听那美人低声说:“现在睡觉吗?”贾奉雉这才听出说话的声音很熟,很象自己的妻子,不由心理微微一动。但又转念一想,妻子不会到这里来,可能又是师父用幻术来试验我。”仍然紧闭双眼,不加理采。那美人忽然笑着说,“老鼠出来了!”
原来,在家里的时候,贾奉雉夫妻,与使女同住在一个屋里,夫妻作爱的时候,恐怕使女听见,二人私下约定了一句暗语,只要一说:“老鼠出来了,就意味着使女已经睡熟,他们就可以放心地作乐了。所以贾奉雉听到了这句话,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不自觉地睁开了眼睛,仔细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妻子坐在身边。忙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妻子回答说:“郎先生恐怕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寂寞,会想家,就派了一个老婆子引导我到这里。”说罢就温情地依偎在贾奉雉怀里,娇声娇气地埋怨贾奉雉为什么连个招呼也不打,便一个人走了。贾奉雉对妻子安慰了半天,夫妻才重归于好,喜笑颜开,欢会温存一番。
刚刚完毕,天将拂晓,就听老师父呵斥的声音,由远而近,渐渐接近了庭院。妻子急忙起身,见屋内无法躲藏,便慌里慌张越过短墙逃了出去。一会儿,郎秀才跟在师父的后面走了进来,当着贾奉雉的面,师父用禅杖将郎秀才打了一顿,并命令将贾奉雉立刻赶了出去。等师父走了以后,郎秀才把贾奉雉从妻子逃跑的矮墙上送出去,并对他说,“我对你的希望过高了,不免有点操之过急;没有想到你对红尘的缘份还没有了断,连累我受了一顿棍棒之苦。你今天姑且回去吧,以后还会有重逢的日子。”说罢,给他指了指回家的道路,二人才拱手告别。
贾奉雉站在山上向下一看,自家住的村子原来就在眼前。心里想,妻子身体弱,走得慢,又刚分手,一定还在路上耽搁。于是他就快步疾走了一里多路,已经到了家门口。抬头一看,自家的房屋和院墙都已凋败零落,面貌全非;更奇怪的是村里的老老少少竟连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心中不免诧异。这情景忽然让他想起《神仙传》中关于刘晨、阮肇上山采药,遇上二位仙女,留住半年才返乡的故事。与自己眼前看见的情景不是十分相似吗?
他一时不敢贸然走进家门,就坐在对门一家的门前休息。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看见一个老头儿,拄着拐棍从院里走出来,贾奉雉走向前去施礼打恭,然后问道:“请问老先生,贾奉雉的家住在什么地方?”老人指着他家的破门楼说:“这里就是呀。你是想了解他家发生的怪事吧?我全都了解啊!听老一辈的人说,这位贾奉雉先生听到自己考中举人的消息就逃走了;走的时候他的儿子才七、八岁。这孩子十四、五岁的时候,他母亲也忽然大睡不醒。儿子活着的时候,一年四季,寒暑易节,都要给母亲换一次衣服;等到儿子死了,两个孙子日子越过越穷,把原来住的房子也都拆掉卖了,就在原地搭起一个木架子,上面苫些茅草,给他的夫人遮身。一个月前,他的夫人忽然睡醒,屈指一算,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远近的乡亲们,听到这桩怪事,都跑来探访打听,应接不暇,近些日子,来访的人才逐渐减少了。”
贾奉雉听了这位老人的叙述才猛然醒悟。对那老人说:“老人家还不知道吧,我就是当年那个出走的贾奉雉啊。”老头一听,吓了一跳,急忙到贾家去报信。这时,贾奉雉的长孙已经死了,次孙贾祥已是五十来岁的人了。因为贾奉雉看上去还很年轻,孙子们怀疑他是骗子。过了一会儿,他的妻子走出来,才把他认下了。妻子看见丈夫归来,不由伤心难过,泪流满面,呼喊着他的名字,拉着他走进家门。
到了家里,见妻子连间住房都没有,只好暂时来到孙子的住处落脚。听说从天上掉下来一个老祖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下拥进来一屋子人,几乎都是他的曾孙、玄孙一辈的人,而且一个个都显得呆头呆脑,缺少教养。只有长孙的媳妇吴氏,显得很有礼貌,到街上买了点酒,炒了两个素菜来请他去吃饭。到了晚上吴氏又命小儿子贾呆夫妻跟自己同住一室,腾出一间较好的房间给祖爷爷住。当贾奉雉一走进这个房间就闻到一股烟熏火燎和孩子的屎尿气味,简直要令人窒息。才住了几天,他就又懊丧又惋惜,觉得实在难以忍耐。再加上两房孙子轮流供奉饮食,饭菜粗劣不合口味,难以下咽。幸亏村里的众乡亲,因为奉雉刚从外面回来,几乎每天都有人请去接风;而妻子一个人留在家里,饥一顿,饱一顿,常常挨饿。长孙妻吴氏出身在读书人的家里,比较有教养,虽然丈夫死了,但对祖宗的孝敬常年不衰。次孙贾祥一家就渐渐地对二位爷爷奶奶断绝了供养,只是偶而送来一点粮食。贾奉雉一气之下,就携带妻子到东村设帐教书去了。他常常对妻子说:“我真后悔这次回来,但已经晚了。万不得已,我只好重操旧业。如果不顾羞耻,想通过考试,混个一官半职是不难达到的。”又过了一年多,吴氏孝心不愦,仍然不断地让孩子给他们送米送面,而贾祥父子连一次也不来看他们。
贾奉雉决心再入仕途,当年就考入县学做了生员,县令很看重他的才华,送给他不少钱财,从此家境又富裕起来。贾祥看到爷爷兴旺发达,又想来沾点便宜。贾奉雉把他叫进来,计算了一下打从自己从山中回来贾祥所供养的东西,折合成银子,一次还清,从此与贾祥断绝往来。随即又花钱买了一处新房子,让长孙媳吴氏搬来与自己同住。吴氏的两个儿子,大的留在家里守业,次子贾呆很聪明,让他跟着自己的学生一块读书。
打从山上回来以后,贾奉雉也觉得,思路更加明彻,学业更加精进,一入考场便连连报捷,一帆风顺地考中了进士。又过数年,便以侍御史的身份巡察两浙地区,声名更加显赫。家中楼台殿阁,富贵满堂,一时成为天下传颂的人物。然而贾奉雉必竟是个秉性耿直的人,不肯同流合污,不怕得罪权贵,朝廷上的大官僚们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想尽各种办法陷害他。贾奉雉也预感到大祸将会临头,便屡次上疏皇帝,请求退休还乡,但一直得不到皇帝的答允,不久就遭到了横祸。
原来,贾祥的六个儿子都是流氓无赖,贾奉雉本来跟他们早已断绝往来,不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子孙看待。可是他们却假借祖宗的官势,横行乡里,作威作福,咨意霸占别人的田产房舍,乡邻们都把他们看作灾星。邻村有个青年要娶新娘,贾祥的次子却把人家刚过门的媳妇抢来,强估为妾。那知这个青年也不好惹,村里的人激于义愤,也都捐钱帮他上诉,这件事越闹越大,几乎整个京城都传遍了。那些与贾奉雉作对的权贵们以此作为口实,乘机上奏章攻击贾奉雉。贾奉雉有口难辩,终于被撤职查办。
贾祥跟他那个作恶多端的次子都在监狱里病死了。皇帝降旨要把贾奉雉充军到辽阳。幸而贾呆这时已考中秀才,为人忠厚,名声也好。贾奉雉的妻子最后生下的一个儿子已经十六岁了,就把他托附给贾呆照顾。夫妻二人携带一个男仆、一个女仆,到遥远的边地去了。贾奉雉感慨地说;“这十几年的荣华富贵,还不如一场梦做得长。今天我才认识到所谓的官场生涯不过是地狱的境界,比起刘晨、阮肇来,我不过比他们又多造了一重冤孽罢了。
他们在路上行了数日,来到东海岸边。遥遥望见远方驶来一艘大船,船上鼓乐喧天,船头上的侍卫们一个个威风凛凛,有如天神一般。那只大船越走越近,只见船舱里走出一人,笑着要请侍御史到船上休息一会儿,贾奉雉一见来人又惊又喜,纵身一跳到了那只船上,押解的差役不知船上是什么大官,也不敢阻止。贾夫人也想跟丈夫一起走,可是那条船已经走远,贾夫人便愤然投身大海。在海水里飘泊了几步远,就见一个人放下绳索,把她救走了。这一下衙役们着了急,便命令撑船的师傅划着船去追赶,一面追,一面喊,可是只能听见大船上传出了雷鸣般的鼓声,与大海的涛声相呼应。转瞬之间,那大船已去得无影无踪。贾府的两个仆人认出了那个出舱迎接的人,正是那个引贾奉雉上山的郎秀才。
异吏氏说:“世人传说,明朝崇祯年间临川的举子陈际泰,在考场中把答卷写成之后,一连诵读了四遍,叹息地说:“这样的文章谁人能够欣赏!”觉得难遇知音,便扔掉重作;因此,科场应试的文章不如原来的稿子。贾生因为科试的文章低劣而羞惭逃匿,这确实有隐者的风骨。当他重返人世,因为生活所迫,再次违心地参加应试,这说明贫贱对人的威胁实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