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田子成,过洞庭,舟覆而没。子良耜,明季进士,时在抱中。妻杜氏,闻讣,仰药而死,良耜受庶祖母抚养成立,筮仕湖北。年余,奉宪命营务湖南。至洞庭,痛哭而返。自告才力不及,降县丞,隶汉阳,辞不就。院司强督促之,乃就。辄放荡江湖间,不以官职自守。一夕,舣舟江岸,闻洞萧声,抑扬可听。乘月步去,约半里许,见旷野中茅屋数椽,荧荧灯火。近窗窥之,有三人对酌其中。上座一秀才,年三十许;下座一叟;侧座吹萧者,年最少。吹竟,叟击节赞佳。秀才面壁吟思,若罔闻。叟曰:“卢十兄必有佳作,请长吟,俾得共赏之。”秀才乃吟曰:“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吟声怆恻。叟笑曰:“卢十兄故态作矣!”因酌以巨觥,曰:“老夫不能属和,请歌以侑酒。”乃歌“兰陵姜酒”之什。歌已,一座解颐。少年起曰:“我视月斜何度矣。”突出见客,拍手曰:“窗外有人,我等狂态尽露也!”遂挽客入,共一举手。室使与少年相对坐。试其杯皆冷酒,辞不饮。少年起,以苇炬燎壶而进之。良耜亦命从者出钱行沽,叟固止之。因讯邦族,良耜具道生平。叟致敬曰:“吾乡父母也。少君姓江,此间土著。”指少年曰:“此江西杜野侯。”又指秀才:“此卢十兄,与公同乡。”卢自见良耜,殊偃蹇不甚为礼。良耜因问:“家居何里?如此清才,殊早不闻。”答曰:“流寓已久,亲族恒不相识,可叹人也!”言之哀楚。叟摇手乱之曰:“好客相逢.不理觞政,聒絮如此,厌人听闻!”遂把杯自饮,曰:“一令请共行之,不能者罚。每掷三色,以相逢为率,须一古典相合。”乃掷得幺二三,唱曰:“三加幺二点相同,鸡黍三年约范公:朋友喜相逢。”次少年,掷得双二单四,曰:“不读书人,但见俚典,勿以为笑。四加双二点相同,四人聚义古城中:兄弟喜相逢。”卢得双幺单二,曰:“二加双幺点相同,吕向两手抱老翁:父子喜相逢。”良耜掷,衰与卢同,曰:“二加双幺点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主客喜相逢。”令毕,良耜兴辞。卢始起,曰:“故乡之谊,未遑倾吐,何别之遽?将有所问,愿少留也。”良耜复坐,问:“何言?”曰:“仆有老友某,没于洞庭,与君同族否?”良耜曰;“是先君也,何以相识?”曰:“少时相善。没日,惟仆见之,因收其骨,葬江边耳。”良耜出涕下拜,求指墓所。卢曰:“明日来此,当指示之。要亦易辨,去此数武,但见坟上有丛芦十茎者是也。”良耜洒涕,与众拱别。
至舟,终夜不寝,念卢情词似皆有因。昧爽而往,则舍宇全无,益骇。因遵所指处寻墓,果得之。丛芦其工,数之,适符其数。恍然悟卢十兄之称,皆其寓言;所遇,乃其父之鬼也。细问土人,则二十年前,有高翁富而好善,溺水者皆拯其!”而埋之,故有数坟在焉。遂发家负骨,弃官而返。归告祖母,质其状貌皆确。江西杜野侯,乃其表兄,年十九,溺于江。后其父流寓江西。又悟杜夫人殁后,葬竹桥之西,故诗中忆之也。但不知叟何人耳。
【译文】
江宁的田子成,渡过洞庭湖的时候,因翻船落水而死。他的儿子良耜,是明朝末年的进士,当时年幼,还在母亲的怀抱中。他的妻子杜氏,得到丈夫不幸身亡的消息,服毒而死。良耜在庶祖母的抚养下长大成人,后来到湖北作官。一年多以后,奉长官命令去湖南作营务官。走到洞庭湖边,他痛哭一场就返回了家乡。自称能力有限不能胜任,于是被降职为县丞,隶属汉阳府,他又辞不到任。经省里的衙门百般催促,他才上任。从此就在江湖上任意游逛,不因官职在身而受约束。
一天晚上,他把船停泊在江边。听见洞萧的吹奏声,抑扬顿挫十分悦耳。他就趁着月色信步走去,走了半里左右。看见旷野中有几座茅草房子,闪着灯光。走近窗前向屋里探望,只见三个人在那里相对饮酒。首席坐着一位秀才,大约三十岁;下座是一位老翁;侧座那位吹箫的,年纪最轻。听年轻人吹完一支曲子,老翁打着节拍连连赞扬。而那位秀才面对着墙壁沉吟思考,好像没听见似的。老翁说:“卢十兄一定有佳作,请你高声诵读,让我们一起欣赏欣赏。”秀才就吟诵道:“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声调十分悲伤。老翁笑着说:“卢十兄老样子又来了!”于是给他斟上一大杯酒,并说:“老头儿不能作诗跟你相和,请让我背诵一首诗来劝酒吧。”说完就背了李白“兰陵美酒”那首诗。他背完以后,在座的都满面笑容。这时,年轻人站起来说:“我去看看月亮偏到哪儿了。”跑出去突然看见外面的客人,拍着手说:“窗外有人,我们放肆的样子全暴露出去了!”于是拉着客人进屋,大家都向客人举手招呼。老翁让他坐在年轻人的对面。良耜摸摸酒杯都是冷酒,推辞不饮。年轻人就起身,点一把芦苇烧热酒壶递给客人。良耜也打发随从拿钱去买酒,老翁坚决地阻止他。于是又询问他的籍贯和姓氏,良耜把自己的生平全都讲了。老翁向他表示敬意说:“这是我家乡的父母官啊。我名叫少君,姓江,是那里土生土长的。”指着年轻人说:“这位是江西杜野侯。”又指着秀才说:“这位是卢十兄,跟你同乡。”姓卢的自从见了良耜,表现得很傲慢,不大有礼貌。良耜于是问他:“你家住哪里?有这么高的才能,我竟然从来没听说过。”回答说:“我离开家乡在外流落多年,亲朋之间全都不相识,令人叹息啊!”说话间表现得很难过。老翁摆着手打乱他的话说:“和嘉宾相遇,不开怀畅饮,却这么唠唠叨叨,实在让人厌烦!”说完就拿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又说:“现在我说个酒令,请大家一起来行令,说不上来的罚酒。一次掷三个色子,以其中一颗色子的点数和另外两颗色子点数的和相同为标准,还要用一个典故来配合。”于是他先掷色子,得数是一二三,高声说道:“三加幺二点相同,鸡黍三年约范公:朋友喜相逢。”第二个轮到年轻人掷色子,掷的是两个二点一个四点,说:“我不是读书人,只知道些民间的典故,请不要笑话我。四加双二点相同,四人聚义古城中:兄弟喜相逢。”姓卢的掷的是两个一点,一个二点,他说:“二加双幺点相同,吕向两手抱老翁:父子喜相逢。”轮到良耜掷色子,又和姓卢的点数一样,他说:“二加双幺点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主客喜相逢。”酒令行毕,良耜起身告辞。姓卢的这才站起来,说:“同乡的情谊,还没来得及倾诉,怎么就急于分手呢?我还有事要问你,希望你再留一会儿。”良耜又坐下来,问道:“你有什么话?”姓卢的说:“我有个老朋友叫田子成,在洞庭湖淹死了,他和你是一个家族吗?”良耜说:“那是我已故的父亲,你怎么认识他?”姓卢的说:“年轻时我们很要好。他淹死那天,只有我看见了,是我收起他的尸骨,葬在江边的。”良耜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拜谢,请他告诉父亲坟墓的所在地。姓卢的说:“明天你来这里,我指给你看。要想找到也很容易,离这儿只有几步远,只要见到坟头上长着十根芦草的就是你父亲的坟墓。”良耜流着热泪,和大家拱手告别。
回到船上,良耜一整夜都没睡着,觉得姓卢的神情和话语好像都有缘由。天还没有大亮他就去了,到那里一看,茅草房子全都没有了,他越发吃惊。按照姓卢的所指给的地方寻找父亲的坟墓,果然找到了。一丛芦草长在坟头上,数了数,恰好是说的那个数目,整整十根。他忽然间明白过来,有关卢十兄的说法,其实都是他的寓言;昨天遇到的卢十兄,就是他父亲的鬼魂。向当地人详细打听,原来二十年前,有位姓高的老人非常富有而又乐于行善,把溺水淹死的尸体都打捞上来埋葬,所以才有好几座坟在那里。于是良耜就去挖了坟背着父亲的尸骨,弃官不做返回家乡。回到家里,他把遇见的事情告诉给庶祖母。核对了容貌形象,一点也不错。原来,江西的杜野侯,是他的表兄,十九岁,淹死在江里。后来杜野侯的父亲流落到江西。还弄明白了,母亲杜夫人入殓后,埋在竹桥西边,所以父亲的鬼魂在涛里追忆她。只是不知道老翁是何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