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姬生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南阳鄂氏,患狐,金钱什物,辄被窃去。迕之,祟益甚。鄂有甥姬生,名士不羁,焚香代为祷免,卒不应;又祝舍外祖使临己家,亦不应。众笑之。生曰:“彼能幻变,必有人心。我固将引之,俾入正果。”数日辄一往祝之。虽不见验,然生所至,狐遂不扰。以故,鄂常止生宿。生夜望空请见,邀益坚。一日,生归,独坐斋中,忽房门缓缓自开。生起,致敬曰:“狐兄来耶?”殊寂无声。又一夜,门自开。生曰:“倘是狐兄降临,固小生所祷祝而求者,何妨即赐光霁?”却又寂然。案头有钱二百,及明失之。生至夜,增以数百。中宵,闻布幄铿然。生曰:“来耶?敬具时铜数百备用。仆虽不充裕,然非鄙吝者。若缓急有需,无妨质言,何必盗窃?”少间,视钱,脱去二百。生仍置故处,数夜不复失。有熟鸡,欲供客而失之。生至夕,又益以酒。而狐从此绝迹矣。鄂家祟如故。生又往祝曰:“仆设钱而子不取,设酒而子不饮。我外祖衰迈,无为久祟之。仆备有不腆之物,夜当凭汝自取。”乃以钱十千、酒一樽,两鸡皆聂切,陈几上。生卧其傍,终夜无声,钱物如故。狐怪从此亦绝。

    生一日晚归,启斋门,见案上酒一壶,埠鸡盈盘,钱四百,以赤绳贯之,即前日所失物也。知狐之报。嗅酒而香,酌之色碧绿,饮之甚醇。壶尽半酣,觉心中贪念顿生,蓦然欲作贼。便启户出。思村中一富室,遂往越其墙。墙虽高,一跃上下,如有翅翎。入其斋,窃取貂裘、金鼎而出。归置床头,始就枕眠。天明,携入内室。妻惊问之,生嗫嚅而告,有喜色。妻骇曰:“君素刚直,何忽作贼!”生恬然不为怪,因述狐之有情。妻恍然悟曰:“是必酒中之狐毒也。”因念丹砂可以却邪,遂研入酒,饮生。少顷,生忽失声曰:“我奈何做贼!”妻代解其故,爽然自失。又闻富室被盗,噪传里党。生终日不食,莫知所处。妻为之谋,使乘夜抛其墙内。生从之。富室复得故物,事亦遂寝。生岁试冠军,又举行优,应受倍赏。及发落之期,道署梁上粘一帖云:“姬某作贼,偷某家裘、鼎,何为行优?”梁最高,非歧足可粘。文宗疑之,执帖问生。生愕然,思此事除妻外无知者,况署中深密,何由而至?因悟曰:“此必狐之为也。”遂缅述无讳,文宗赏礼有加焉。生每自念:无取罪于狐,所以屡啖之者,亦小人之耻独为小人耳。

    异史氏曰:“生欲引邪入正,而反为邪惑。狐意未必大恶,或生以谐引之,狐亦以戏弄之耳。然非身有夙根,室有贤助,几何不如原涉所云,家人寡妇一为盗污,遂行淫哉!吁!可惧也!”

    吴木欣云:“康熙甲戌,一乡科令浙中,点稽囚犯。有窃盗,已刺字讫,例应逐释。令嫌‘窃’字减笔从俗,非官板正字,使刮去之,候创平,依字汇中点画形象另刺之。盗口占一绝云:‘手把菱花仔细看,淋漓鲜血旧痕斑。早知面止重为苦,窃物先防识字官。’禁卒笑之曰:‘诗人不求功名,而乃为盗?’盗又口占答之云:‘少年学道志功名,只为家贫误一生。冀得资财权子母,囊游燕市博恩荣。’”即此观之,秀才为盗,亦仕进之志也。狐授姬生以进取之资,而返悔为所误,迂哉!一笑。

    【译文】

    南阳县姓鄂的人家,常年闹狐狸灾,钱财和用具常常不翼而飞。要是冒犯了它,就闹得更凶。鄂家有个外孙子姬生,是个放纵不羁的名士,经常烧香磕头替外祖父祈祷求平安,但始终没有效果;于是他又祈求狐狸放弃外祖父家转到自己家来,还是不见效。大家都为此嘲笑他。姬生说:“狐狸既然能够变幻,必定也有人情。我本来要引导它,使它修成正果。”每隔几天他就去祷告一次。虽然不太灵验,但是姬生所到之处,狐狸就不再骚扰。因此,鄂家常常留姬生住下。姬生夜里经常望着天空请求狐狸见上一面,态度越来越坚决。有一天,姬生从外面回家,独自坐在书房里,忽然房门自己慢慢开了。姬生站起来拱手致敬说:“是狐兄来了吗?”仍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又一天夜里,门又自动开了,姬生说:“如果是狐兄光临,本是小生我所祈求的,何不赐尊容让我见上一面呢?”却又是寂然无声。只是桌上放着的二百铜钱,天亮后就不见了。到了晚上,姬生又多放了几百铜钱。半夜,听见内室有铜钱发出的哐哐的响声。姬生说:“狐兄来了吗?敬备了几百铜钱供你使用。我虽然不富裕,但也不是吝啬鬼。如果急需用钱,你不妨直说,何必偷窃呢?”过了一会儿,再看看钱,少了二百。姬生仍然把钱放在原来的地方,连续几夜一点也没再减少。而准备待客用的熟鸡却丢失了。到了晚上,姬生又给添了些酒。可是狐狸从此在他家绝迹了。鄂家那边还是有狐狸作祟。于是姬生又去祷告说:“我放了钱你不再拿,摆上酒你也不喝。我外祖父年迈体衰,你不要总来作祟了。我这里准备了菲薄的礼物,夜间任凭你自己拿去。”说完就把十千铜钱、一坛子酒和两只切成薄片的鸡,摆在桌子上。姬生睡在桌子旁边。整夜都没听到一点动静,钱和物依然如故,狐狸从此也在鄂家绝迹了。

    有一天晚上姬生回到家,打开书房的门,看见桌上放着酒一壶,烧鸡一满盘,用红绳穿着的铜钱四百,这分明就是前几天丢失的东西。姬生知道这是狐狸的回报。闻闻酒气味很香,斟出来颜色碧绿,喝起来十分醇厚。一壶酒喝下去喝得半醉,只觉心里顿时产生贪财的念头,猛然间要想作盗贼。于是他就开门出去了。想起村里有个富户,就去翻越他家的院墙。墙虽然很高,但他跳上再跳下,轻快得好像长了翅膀一样。溜进那家的屋子,窃取了貂皮袍子和金质香炉出来。回到家把赃物放在床头,就躺在床上睡起大觉。天亮以后,把东西拿到内室。妻子大吃一惊,问他是从哪儿来的,姬生吞吞吐吐地告诉了妻子,却显得很高兴。妻子吃惊地说:“你平时刚强正直,怎么忽然作起贼了!”姬生竟然心安理得不以为怪,还讲了狐狸的情谊。妻子恍然大悟说:“一定是狐狸在酒里下了毒药。”想起丹砂能够除邪,就把丹砂研成细末冲在酒里,让姬生喝了。过了一会儿,姬生忽然失声地说:“我怎么作贼了!”妻子帮他分析了原因,他茫然若失。又听说富户被盗的事,沸沸扬扬传遍了乡里,姬生愁得整天吃不下饭,不知如何是好。妻子给他出主意,让他趁黑夜把偷来的东西抛进富户的墙内。姬生照办了。富户又得到了丢失的物品,这件事就平息了。姬生在岁试中考取了第一名,又被推举为品行优秀者,应该受到加倍的奖赏。等到发榜的日子,学台衙门的房梁上粘着一张帖子,上面写道:“姬某人作贼,偷了某家的皮袍和香炉,怎么能算品行优秀呢?”房梁很高,不是踮起脚就能粘上去的。主考官产生了怀疑,拿着帖子去问姬生。姬生很惊讶,心想这件事除了妻子以外没有别人知道,何况衙门戒备森严,这帖子怎么来的呢?因而醒悟说:“一定是狐狸干的。”于是毫不隐讳地全都说出来了。主考官听了以后,给了他重重的奖赏和礼遇。姬生常常自己想:我并没有得罪狐狸,它之所以屡次引诱我上钩,大概只是因为把独作小人看作可耻,想拉着别人一块作恶,同为小人吧。异史氏说:“姬生想要把邪恶引入正轨,却反而为邪恶所诱惑。狐狸的意图未必十分险恶,也许姬生用开玩笑的方法引导它,狐狸也就用同样的方法戏弄他罢了。然而如果不是本身有好根基,家里又有贤内助,几乎正如原涉所说的,寡妇一旦被强盗污染,就会失足专门作淫荡的事吧!唉!可怕呀!”

    吴木欣说:“康熙甲戌年,一位举人在浙江省作知县,审问囚犯。发现有个盗贼已经在脸上刺了字,照例应该赶出去释放。但知县嫌所刺的“窃”字是简体的俗字,不是官方规定的正体字。就派人用刀把脸上的字刮掉,等创口长好后,按字典中的笔画形状重新刺上。盗贼随口念出一首绝句说:‘手把菱花仔细看,淋漓鲜血旧痕斑。早知面上重为苦,窃物先防识字官。’狱卒听了笑他说:‘诗人不去求取功名,怎么居然作盗贼了呢?’盗贼又随口作诗回答说:‘少年学道志功名,只为家贫误一生。冀得资财权子母,囊游燕市博恩荣。”’由此看来,秀才干偷盗的事,也是为了实现作官的志向。那个狐狸给了姬生进取的资本,姬生却因反悔误了事,多么迂腐啊!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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