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臣之于其君也。犹四肢之戴元首,耳目之为心使也,皆相须而成为体,相得而后为治者也。故《虞书》曰:「臣作股肱耳目。」而屠蒯亦云:「汝为君目,将司明也;汝为君耳,将司聪也。」然则君人者,安可以斯须无臣?臣人者,安可以斯须无君?斯须无君,斯须无臣,是斯须无身也。故臣之事君,犹子之事父,而加敬焉。父子至亲矣,然其相须,尚不及乎身之与手足也。身之于手足,可谓无间矣。然而圣人犹复督而致之,故其化益淳,其恩益密,自然不觉教化之移也。奸人离而间之,故使其臣自疑于下,而令其君孤立乎上,君臣相疑,上下离心,乃奸人之所以为劫杀之资也。然夫中才之主,明不及乎治化之原,而感于伪术似是之说,故备之愈密,而奸人愈甚,譬犹登高者,愈惧愈危,愈危愈坠,孰如早去邪径,而就夫大道乎?
凡士之结发束修,立志于家门,欲以事君也。宗族称孝焉,乡党称悌焉,及志乎学,自托于师友,师贵其义,而友安其信,孝悌以笃,信义又著,以此立身,以此事君,何待乎法然後为安?及其为人臣也。称才居位,称能受禄,不面誉以求亲,不偷悦以苟合,公家之利,知无不为也。上足以尊主安国,下足以丰财阜民;谋事不忘其君,图身不忘其国;内匡其过,外扬其义,不下比以暗上,不上同以病下;见善行之如不及,见贤举之如不容;内举不避亲戚,外举不避仇雠;程功积事,而不望其报;进贤达能,而不求其赏;道途不争险易之利,见难而无苟免之心;其身可杀,而其守不可夺。此直道之臣,所以佐贤明之主,致治平之功者也。
若夫主明而臣暗,主暗而臣伪,有尽忠不见信,有见信而不尽忠,溷淆于臣主之分,出入于治乱之间,或被褐怀玉以待时,或巧言令色以容身,又可胜尽哉?是以古之全其道者,进则正,退则曲,正则与世乐其业,曲则全身归于道,不傲世以华众,不立高以为名,不为苟得以偷安,不为苟免而无耻。夫修之于乡阁,坏之于朝廷,可惜也;修之于已立,坏之于阖棺,可惜也。君子惜兹二者,是以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况害仁以求宠乎?故孔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若夫智虑足以图国,忠贞足以悟主,公平足以怀众,温柔足以服人;不诽毁以取进,不刻人以自入;不苟容以隐忠,不耽禄以伤高。通则使上恤其下,穷则教下顺其上。故用于上则民安,行于下则君尊,可谓进不失忠,退不失行。此正士之义,为臣之体也。
凡趣舍之患,在于见可欲而不虑其败,见可利而不虑其害,故动近于危辱。昔孙叔敖三相楚国而其心愈卑,每益禄而其施愈博,位滋高而其礼愈恭;正考父伛偻而走;晏平仲辞其赐邑:此皆守满以冲,为臣之体也。夫不忧主之不尊于天下,而唯忧己之不富贵,此古之所谓庸人,而今之所谓显士;小人之所荣慕,而君子之所以为耻也。
凡人臣之论,所以事君者有四:有贤主之臣,有明主之臣,有中主之臣。有庸主之臣。上能尊主,下能壹民,物至能应,事起能辨,教化流于下,如影响之应形声,此贤主之臣也;内足以壹民,外足以拒难,民亲而士信之,身之所长,不以怫君,身之所短,不(当有「以」字。)取功,此明主之臣也,君有过事能壹心同力,相与谏而正之,以解国之大患,成君之大荣,此中主之臣也;端悫而守法,壹心以事君,君有过事,虽不能正谏,其忧见于颜色,此庸主之臣也。以庸主之臣事贤主则从,以贤主之臣事庸主则凶,故之所以成其名者,皆度主而行者也。修之在己,而遭遇有时,是以古人抱麟而泣也。夫名不可以虚伪取也。不可以比周争也。故君子务修诸内而让之于外,务积于身而处之以不足,夫为人臣,其犹土乎?(《意林》作「犹如土也」。)万物载焉而不辞其重,水渎污焉而不辞其下,草木殖《意林》作「植」。焉而不有其功,此成功而不处,为臣之体也。若夫处大位,任大事,荷重权于万乘之国,必无後患者,其上莫如推贤让能,而安随其后,不为管仲,即为鲍叔耳。其次莫如广树而并进之,不为魏成子,即为翟璜耳,安有壅君蔽主专权之害哉?此事君之道,为臣之体也。(《群书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