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粤俗好歌

类别:子部 作者:清·李调元 书名:南越笔记

    粤俗好歌,凡有吉庆,必唱歌以为欢乐。以不露题中一字,语多双关而中有“挂折”者为善。“挂折”者,挂一人名于中,字相连而意不相连者也。其歌也辞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叶,以俚言土音衬贴之,唱一句或延半刻,曼节长声,自回自复,不肯一往而尽。辞必极其艳,情必极其至,使人喜悦悲酸而不能已已。

    此其为善之大端也。故尝有“歌试”以第高下,高者受上赏,号为歌伯。其娶妇而亲迎者,婿必多求数人与己年貌相若而才思敏给者使为伴郎。女家索拦门诗歌,婿或捉笔为之,或使伴郎代草,或文或不文,总以信口而成、才华斐美者为贵。

    至女家不能酬和,女乃出阁。此即唐人催妆之作也。先一夕,男女家行醮,亲友与席者或皆唱歌,名曰坐歌堂。酒罢,则亲戚之尊贵者亲送新郎入房,名曰送花。

    花必以多子者,亦复唱歌。自后连夕,亲友来索糖梅啖食者,名曰“打糖梅”。

    一皆唱歌,歌美者得糖梅益多矣。

    其歌之长调者,如唐人《连昌宫词》《琵琶行》等,至数百言千言,以三弦合之,每空中弦以起止,盖太簇调也,名曰“摸鱼歌”。或妇女岁时聚会,则使瞽师唱之,如元人弹词,曰某记某记者,皆小说也。其事或有或无,大抵孝义贞烈之事为多。竟日始毕,一记可劝可戒,令人感泣沾襟。

    其短调蹋歌者,不用纟玄索,往往引物连类,委曲譬喻,多如《子夜竹枝》。

    如曰:“中间日出四边雨,记得有情人在心。”曰:“一树石榴全着雨,谁怜粒粒泪珠红。”曰:“灯心点着两头火,为娘操尽几多心。”曰:“妹相思,不作风流到几时。只见风吹花落地,那见风吹花上枝。”《蜘蛛曲》曰:“天旱蜘蛛结夜网,想晴只在暗中丝。”又曰:“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又曰:“妹相思,蜘蛛结网恨无丝,花不年年在树上,娘不年年作女儿。”《竹叶歌》曰:“竹叶落,竹叶飞,无望翻头在上枝。担伞出门人叫嫂,无望翻头做女时。”《素馨曲》曰:“素馨棚下梳横髻,只为贪花不上头。十月大禾未入米,问娘花浪几时收?”凡村落人奴之女,嫁日不敢乘车。女子率自持一伞以自蔽,既嫁人率称之为嫂。此言女一嫁不能复为处子,犹士一失身不能复洁白也。梳横髻者,未笄也。宜笄不笄,是犹不肯在花棚上也。十月熟者名大禾,岁晏而米不入。花浪不收,是过时而无实也。此刺淫女,亦以喻士之不及时修德,流荡而至老也。有曰:“大姐姐,分明大姐大三年。担凳井头共姐坐,分明大姐坐头边。”

    言女嫁失时也,妹自愧先其姊也。有曰:“官人骑马到林池,斩竿筋竹织筲箕。

    筲箕载绿豆,绿豆喂相思。相思有翼飞开去,只剩空笼挂树枝。“刺负恩也。有曰:”一更鸡啼鸡拍翼,二更鸡啼鸡拍胸,三更鸡啼郎去广,鸡冠沾得泪花红。“

    有曰:“岁晚天寒郎不回,厨中烟冷雪成堆。竹篙烧火长长炭,炭到天明半作灰。”

    有曰:“柚子批皮瓤有心,小时则剧到如今。头发条条梳到尾,怨央乍得不相寻。”

    有曰:“大头竹笋作三桠,敢好后生无置家,敢好早禾无入米,敢好攀枝无晾花。”

    敢好者,言如此好也。其蛋女子荡恣,如吴下唱《杨花》者,曰“绾髻”。有谣曰:“清河绾髻春意闹,三十不嫁随意乐。江行水宿寄此生,摇橹唱歌桨过。”

    桨者,摇船也,亦双关之意。者,觉也。如此类不可枚举,皆以比兴为工。辞纤艳而情深,颇有风人之遗,而采茶歌尤善。

    粤俗,岁之正月,饰儿童为彩女,每队十二人。人持花篮,篮中然一宝灯,罩以绛纱,以ㄌ为大圈缘之踏歌,歌十二月采茶。有曰:“二月采茶茶发芽,姐妹双双去采茶。大姐采多妹采少,不论多少早还家。”有日:“三月采茶是清明,娘在房中绣手巾。两头绣出茶花朵,中央绣出采茶人。”有曰:“四月采茶茶叶黄,三角田中使牛忙。使得牛来茶已老,采得茶来秧又黄。”是三章,则几于雅矣。

    东莞岁朝,贸食妪所唱歌头曲尾者曰汤水歌。寻常瞽男女所唱,多用某记。

    其辞至数千言,有雅有俗,有贞有淫,随主人所命唱之,或以琵琶、{秦}子为节。儿童所唱以嬉,则曰山歌,亦曰歌仔,多似诗余音调,辞虽细碎,亦绝多妍丽之句。大抵粤音柔而直,颇近吴越,出于唇舌间,不清以浊,当为羽音。歌则清婉溜亮,纡徐有情,听者亦多感动。而风俗好歌,儿女子天机所触,虽未尝目接诗书,亦解白口唱和,自然合韵。说者谓粤歌始自榜人之女,其原辞不可解。

    以《楚词》译之,如“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则绝类《离骚》也。

    粤固楚之南裔,岂屈宋流风多洽于妇人女子欤?

    潮人以土音唱南北曲者,曰潮州戏。潮音似闽,多有声而无字。有一字而演为二三字,其歌轻婉,闽广相半,中有无其字而独用声口相授,曹好之以为新调者,亦曰畲歌。农者每春时,妇于以数十计,往田插秧。一老挝大鼓,鼓声一通,群歌竞作,弥日不绝,是曰秧歌。南雄之俗,岁正月,妇女设茶酒于月下,罩以竹箕,以青帕覆之,以一箸倒插箕上,左右二人裢之作书,问事吉凶。又画花样,谓之“踏月姊”。令未嫁幼女且拜且唱,箕重时神即来矣,谓之“踏月歌”。长乐妇女中秋夕拜月,曰“豕月姑”,其歌曰月歌。蛋人亦喜唱歌,婚夕,两舟相合,男歌胜则牵女衣过舟也。黎人会集,则使歌郎开场,每唱一句,以两指下上击鼓,听者齐鸣小锣和之。其鼓如两节竹而腰小,涂五色漆描金作杂花,以带悬系肩上。歌郎毕唱,歌姬乃徐徐唱,击鼓亦如歌郎。其歌,大抵言男女之情,以乐神也。东西两粤皆尚歌,而西粤土司中尤盛。大约云峒女于春秋时布花果笙箫于山中,以五丝作同心结及百纽怨央囊带之,以其少好者结为天姬队。天姬者,峒官之女也。余则三五采芳于山椒水湄,歌唱为乐。男子相与蹋歌赴之,相得则唱酬终日,解衣结襟带相遗以去。春歌正月初一,三月初三,秋歌八月十五。其三月之歌曰浪花歌。赵龙文云,徭俗最尚歌,男女杂Ш,一唱百和。其歌与民歌皆七言而不用韵,或三句,或十余句,专以比兴为重,而布格命意,有迥出于民歌之外者。如云:“黄蜂细小螫人痛,油麻细小炒仁香。”又云:“行路思娘留半路,睡也思娘留半床。”又云:“与娘同行江边路,却滴江水上娘身。滴水一身娘未怪,要凭江水作媒人。”徭语不能尽晓,为笺译之如此。修和云,狼之俗,幼即习歌,男女皆倚歌自配。女及笄,纵之山野,少年从者且数十,以次而歌,视女歌意所答,而一人留。彼此相遗,男遗女以一扁担,上镌歌词数首,字若蝇头,间以金彩花鸟,髹以漆精使不落。女赠男以绣囊锦带,约为夫妇,乃倩媒以苏木染槟榔定之。婚之日,歌声振于林木矣。其歌每写于扁担上。狼扁担以榕为之,又以五彩<齿介>作方段,<齿介>处文如鼎彝,歌与花鸟相间,或两头画龙。

    徭则以布刀写歌。布刀者,织具也。徭人不用高机,无箸无枝,以布刀兼之。刀用山木,形如刀,长于布之阔,锐其两端,背厚而椭。如弓之弧,刃如弦而薄,刳其背之腹以纳纬,而{宛心}其锐而吐之以当梭。纬既吐,则两手攀其两端以当箸也。歌每书于刀上,间以五彩花卉,明漆沐以赠所欢。犭童歌与狼颇相类,可长可短。或织歌于巾以赠男,或书歌于扇以赠女。其歌亦有竹枝歌,舞则以被覆首,为“桃叶舞”。有咏者云:“桃叶舞成莺皖见,竹枝歌就燕呢喃”。


如果你对南越笔记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 点击这里 发表。
重要声明:典籍《南越笔记》所有的文章、图片、评论等,与本站立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