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 辩证一

类别:子部 作者:沈括(宋) 书名:梦溪笔谈

    钧石之石,五权之名,石重百二十斤。后人以一斛为一石,自汉已如此,“饮酒一石不乱”是也。挽蹶弓弩,古人以钧石率之;今人乃以粳米一斛之重为一石。凡石者以九十二斤半为法,乃汉秤三百四十一斤也。今之武卒蹶弩,有及九石者,计其力,乃古之二十五石,比魏之武卒,人当二人有余。弓有挽三石者,乃古之三十四钧,比颜高之弓,人当五人有余。此皆近岁教养所成。以至击刺驰射,皆尽夷夏之木,器仗铠胄,极今古之工巧。武备之盛,前世未有其比。

    钧石的石,属五种称量单位的名称,一石重120 斤。后人把一斛作为一石,从汉代就已这样,如“喝酒一石不醉”就是。拉弓踏弩,古人用钧石作标准;现今人们还是把一斛粳米的重量定为一石。凡是石都以92 斤半为准,相当于汉代秤341 斤。如今的武士踏弩,有达到9 石的,算算他们力气,是古时候的25 石,与魏代的武士相比,一人当两人还有余。有拉弓3 石的,是古时候的34 钧,拿颜高的弓来比,一人当五人还有余。这都是近年来教育培养出来的。以至于搏击、刺杀、跑马、射箭,都发挥出少数民族和汉族的最高技术,兵器盔甲,都达到了古今最精巧的程度。武器装备的丰富,前代没有比得上的。

    《楚词•招魂》尾句皆曰“些”。今夔峡、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称“些”。此乃楚人旧俗,即梵语“萨嚩诃”也。三字合言之,即“些”字也。

    《楚辞•招魂》的句末都是“些”。现在夔峡、湖湘及长江南北的少数民族凡是念符咒的句末都说“些”。这是楚地人的老习俗,就是楚语中的“萨嚩诃”。三个字合起来说,就是“些”字。

    阳燧照物皆倒,中间有碍故也。算家谓之“格术”,如人摇橹,臬为之碍故也。若鸢飞空中,其影随鸢而移,或中间为窗隙所束,则影与鸢遂相违:鸢东则影西,鸢西则影东。又如窗隙中楼塔之影,中间为窗所束,亦皆倒垂,与阳燧一也。阳燧面洼,以一指迫而照之则正;渐远则无所见;过此遂倒。其无所见处,正如窗隙。橹臬腰鼓碍之,本末相格,遂成摇橹之势,故举手则影愈下,下手则影愈上,此其可见。(阳燧面洼,向日照之,光皆聚向内,离镜一二寸,光聚为一点,大如麻菽,著物则火发,此则腰鼓最细处也。)岂特物为然,人亦如是,中间不为物碍者鲜矣。小则利害相易,是非相反;大则以己为物,以物为己。不求去碍而欲见不颠倒,难矣哉。(《西阳杂俎》谓海翻则塔影倒,此妄说也。影入窗隙则倒乃其常理。)

    用阳燧照物体都是倒立的影像,是因为中间有障碍的缘故。算学家说这叫做“格术”。譬如人摇橹,作支撑的小木桩成了橹的障碍一样。像老鹰在空中飞行,它的影子随着鹰飞而移动,如果鹰和影子之间的光线被窗孔所约束,那么影子与鹰飞的方向就相反了。又像窗孔中透过楼塔的影子,中间的光线被窗孔所约束,也都是倒垂,与阳燧同样的道理。阳燧的镜面是凹陷的,当一个手指靠近镜面时,像是正的;当手指渐渐移远到某一位置,像就不见了;超过这一位置,像就倒过来了。那个看不见像的地方,正如窗户的孔、架橹的木桩、腰鼓的腰成了障碍一样,物体与像相对,就成了摇橹的情形。所以举起手来影子就越向下,放下手来影子就越向上,这应该是可以看得到的。岂止物体是这样,人也如此,中间不被外物阻碍的很少。小的就把利害互相改变,是非互相颠倒;大的就把自己当成外物,把外物当成自己。不要求去掉障碍,却想看到不颠倒的物像,太难了啊!

    先儒以日食正阳之月,止谓四月,不然也。“正阳”乃两事。“正”谓四月,“阳”谓十月。“岁亦阳止”是也。《诗》有“正月繁霜”;“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二者,此先王所恶也。盖四月纯阳,不欲为阴所侵;十月纯阴,不欲过而干阳也。

    以前的学者把日食正阳的月份,仅仅说成四月,是不对的。“正阳”是两回事,“正”说的是四月,“阳”说的是十月。“岁亦阳止”就是这个意思。《诗经》中有“正月繁霜”,“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这两句,是先王所厌恶的。大概四月是纯一的阳气,不喜欢它被阴气侵袭;十月是纯一的阴气,不希望它受阳气触犯。

    予为《丧服后传》,书成,熙宁中,欲重定五服敕,而予预讨论。雷、郑之学,阙谬固多,其间高祖远孙一事,尤为无义。丧服但有曾祖齐衰五月,远曾缌麻三月,而无高祖远孙服。先儒皆以谓服同曾祖曾孙,故不言可推而知。或曰:“经之所不言则不服”。皆不然也。曾,重也。由祖而上者,皆曾祖也;由孙而下者,皆曾孙也:虽百世可也。苟有相逮者,则必为服丧三月。故虽成王之于后稷,亦称“曾孙”,而祭礼祝文无远近皆曰“曾孙”。礼所谓以五为九者,谓傍亲之杀也。上杀下杀至于九,傍杀至于四,而皆谓之族。(族昆弟父母,族祖父母,族曾祖父母。)过此则非其族也,非其族则为之无服,唯正统不以族名,则是无绝道也。

    我编写的《丧服后传》,书写成时,是熙宁年间,有要重新制定五种丧服的诏令,于是我参预了讨论。雷、郑的学说,缺漏、错误本来就多,其中高祖、远孙这件事,更没有道理。《丧服》中只有曾祖穿齐衰服六个月,远曾祖穿缌麻服三个月,但没有高祖、远孙的丧服。前代学者都以为高祖、远孙的丧服与曾祖、曾孙的相同,所以不说出可以推想得知。又有人说,“经典上没说就没有丧服”,都不对。曾,就是重,由祖父以上的,都是曾祖;由孙以下的,都是曾孙;即使过一百代也是这样。假如有碰到这情况的,就一定要为他服丧三个月。所以即使是成王对后稷,也称“曾孙”,而在祭礼祝祷文词中,不分远近都说是“曾孙”。《礼记》中所说的“以五为九”,是说对旁系亲属可以削减。向上削减向下削减到了第九代,旁系亲属削减到了第四代,就都称为同族。同族兄弟的父母、同族的祖父母、同族的曾祖父母,超过这些就不是他那一族了,不是那一族就是不要穿丧服。只有正统王朝不依族名,那就不会断绝了。

    旧传黄陵二女,尧子舜妃。以二帝道化之盛,始于闺房,则二女当具任、姒之德。考其年岁,帝舜陟方之时,二妃之齿已百岁矣。后人诗骚所赋,皆以女子待之,语多渎慢,皆礼义之罪人也。

    过去传说黄陵有两个女子,即尧的女儿、舜的妃子。因为尧、舜两帝的道德非常高尚,是从闺门中开始的,那两个女子就应具有任、姒的品德。考究她们的年龄,在舜出巡的时候,两个妃子的年纪已有一百岁了。后人在诗词中所写的,都把她们作女孩子看待,语言有很多亵渎轻慢,都是礼义方面的罪人。

    历代宫室中有“謻门”,盖取张衡《东京赋》“謻门曲榭”也。说者谓“冰室门”。按《字训》:“謻,别也。”《东京赋》但言别门耳,故以对“曲榭”,非有定处也。

    历代宫室中都有“謻门”,大概是根据张衡《东京赋》的“謻门曲榭”。解释的人说是“冰室门”。据《字训》说:“謻,就是别。”《东京赋》只说别门,所以用“曲榭”和它相对,并没有确定的地方。

    水以“漳”名“洛”名者最多,今略举数处:赵、晋之间有清漳、浊漳,当阳有漳水,灨上有漳水,鄣郡有漳江,漳州有漳浦,毫州有漳水,安州有漳水;洛中有洛水,北地郡有洛水,沙县有洛水。此概举一二耳,其详不能具载。予考其义,乃清浊相蹂者为“漳”。章者,文也,别也。漳谓两物相合有文章,且可别也。清漳、浊漳,合于上党。当阳即沮、漳合流,灨上即漳、郧合流,漳州予朱曾目见,鄣郡即西江合流,毫漳即漳,涡合流,云梦即漳郧合流。此数处皆清浊合流,色理如螮??,数十里方混。如“璋”亦从“章”。璋,王之左右之臣所执。《诗》云:“济济辟王,左右趣之;济济辟王,左右奉璋。”璋,圭之半体也,合之则成圭,王左右之臣,合体一心,趣乎王者也。又诸侯以聘女。取其判合也。有事于山川,以其杀宗庙礼之半也。有牙璋以起军旅,先儒谓“有鉏牙之饰于剡侧”,不然也。牙璋,判合之器也,当于合处为牙,如今之“合契”。牙璋,牡契也。以起军旅,则其牝宜在军中,即虎符之法也。“洛”与“落”同义,谓水自上而下有投流处。今淝水、沱水天下亦多,先儒皆自有解。

    河流用“漳”做名称、“洛”做名称的最多,现在略举几处:赵、晋之间有清漳河、浊漳河,当阳有漳水,赣上有漳水,鄣郡有漳江,漳州有漳浦河,毫州有漳水,安州有漳水;洛中有洛水,北地郡有洛水,沙县有洛水。这是略为举出一两处罢了,那详细的不能全部写出来。我考察它们的意义,清浊互相混杂就是“漳”。章,就是花纹,也是区别。漳,说的是两种东西互相混合又有花纹,并且可以区别。清漳河、浊漳河,在上党汇合。当阳就是沮水、漳水合流,赣上就是漳水、赣水合流。漳州我不曾亲眼见过,鄣郡就是两江合流,毫漳就是漳水、涡水合流,云梦就是漳水、勋水合流。这几处都是清浊合流,色彩纹理像彩虹一样,过了几十里才混合。比如“璋”字也是从“章”,璋是君王左右的臣属所拿的。《诗经》说:“济济辟王,左右趣之;济济辟王,左右奉璋。”璋,是圭的一半,合起来就成了圭。君王左右的臣子,合起来一条心,都趋向君王。另外,诸侯用来做给女家的聘礼,是取它两半合成的意思。用之来祭祀山河,因为它削减了祭祀宗庙的一半礼仪。还有牙璋用来调动军队,前代学者说是“有牙齿一样的装饰品放在尖刀刀刃边”,不对。牙璋,是可以分合的东西,应该在结合的地方成牙齿形,像现今的“合契”。牙璋,就是雄性的契。用来调动军队,那它的雌性的应该在军队中,就是虎符的方法。“洛”与“落”意思相同,说的是水从上到下有奔流的地方。现在淝水、沱水天下也多,前代学者都各有解释。

    解州盐泽方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俚俗谓之“蚩尤血”。唯中间有一泉,乃是甘泉,得此水然后可以聚人。其北有尧梢水,一谓之巫咸河。大卤之水,不得甘泉和之,不有成盐。唯巫咸水入,则盐不复结,故人谓之“无盐河”,为盐泽之患,筑大堤以防之,甚于备寇盗。原其理,盖巫咸乃浊水,入卤中,则淤淀卤脉,盐遂不成,非有他异也。

    解州盐池方圆120 里。雨下得久,四面山上的水都流到池中,池水却不曾漫出过;天大旱也不曾干涸。卤水是红色的,在硝板的下面,民间俗称为“蚩尤血”。唯独盐池中间有一孔泉水,竟是淡水,有了这水以后可以使盐卤结晶。另外,盐池北边有一条尧梢水,亦叫巫咸河。很浓的卤水,没有淡水调和,不能制成食盐。唯有巫咸河水流进来,盐卤就不再结晶,所以人们称它为“无咸河”,是盐池的祸患。人们修筑大堤来防备它,超过了防范盗贼。推究它的道理,大概是巫咸河水是浑浊的水,流进卤水中,就淤淀了盐卤矿脉,因而盐就不能结成,并非别的原因。

    《庄子》:“程生马”。尝观《文字注》:“秦人谓豹曰程。”予至延州,人至今谓虎豹为“程”,盖言“虫”也,方言如此,抑亦旧俗也。

    《庄子》说:“程生马。”应当看看文子的注释:“秦人管豹叫程。”我到过延州,那里的人到现在还称虎豹做“程”,大概就是说的“虫”。方言就是这样,或者也是旧习俗吧。

    《唐六典》述五行,有“禄”、“命”、“驿马”、“洴河”之目,人多不晓“洴河”之义。予在鄜延,见安南行营诸将阅兵马籍,有称“过范河损失”。问其何谓“范河”?乃越人谓“淖沙”为“范河”,北人谓之“活沙”。予尝过无定河,度活沙,人马履之,百步之外皆动,澒澒然如人行幕上,其下足处虽甚坚,若遇其一陷,则人马駞车,应时皆没,至有数百人平陷无孑遗者。或谓此即“流沙”也。又谓沙随风流,谓之“流沙”。讲,字书亦作埿。按古文,埿,深泥也。术书有“洴河”者,盖谓陷运,如今之“空亡”也。

    《唐六典》讲述五行,有“禄”、“命”、“驿马”、“洴河”的名目,人们大多不知道“洴河”的含义。我在鄜延时,看见安南行营的各位将领查阅兵马的登记册,有说到“过范河损失”的。问他们什么是“范河”,原来越人称泥沙为“范河”,北方人叫做“活沙”。我曾经路过无定河,越过活沙,人马踏上去,百步以外都在动,晃晃荡荡地好像人走在帐幕上,那伸脚的地方虽然还很坚硬,假如碰到那一块陷下去的地方,那人马车辆随即就都沉没了,甚至有几百人平空陷落没有一个留下的。有人说这就是流沙。又说沙随着风流动,叫做流沙。埿,字典上也写成“埿”。查一下古文字,埿,就是很深的泥沙。方术书上有“洴河”,大概指的是厄运,像如今的“空亡”一样。

    古人藏书辟蠹用芸。芸,香草也。今人谓之“七里香”者是也。叶类豌豆,作小丛生,其叶极芬香,秋后叶间微白如粉污,辟蠹殊验。南人采置席下,能去蚤虱。予判昭文馆时,曾得数株于潞公家,移植秘阁后,今不复有存者。香草之类,大率多异名,所谓兰荪,荪,即今菖蒲是也。蕙,今零陵香是也。茞,今白芷是也。

    古人藏书防蛀虫用芸香。芸香,是香草,现今的人称为“七里香”的就是这个。叶子像豌豆叶,成小丛生长,它的叶子非常芳香,秋后叶子间带一点白色像被粉弄脏了,防蛀虫特别有效。南方人采集放到席下,可以除跳蚤、虱子。我兼管昭文馆时,曾在文彦博家得到了好几株,移植到秘阁后面,如今没有存活的了。香草这些东西,大概很多都有奇特的名字,如所说的兰荪,荪,就是现在的菖蒲;蕙,就是现在的零陵香;蕙,就是现在的白芷。

    祭礼有腥、燖、熟三献。旧说以谓“腥、燖备太古、中古之礼”,予以为不然。先王之于死者,以之为无知则不仁,以之为有知则不智。荐可食之熟,所以为仁;不可食之腥、燖,所以为智。又一说:“腥、燖以鬼道接之。馈食以人道接之”,致疑也。或谓“鬼神嗜腥、燖”。此虽出于异说,圣人知鬼神之情状,或有此理,未可致诘。

    祭礼有腥、燖、熟三种献礼。过去的说法认为“腥、燖具有远古、中古的礼节”,我以为不对。古时的君王对待死去的人,把他当作无知就不仁义,把他当作有知就不明智。迸献可以吃的熟食,所以是仁爱;不可以吃的生肉和半生的肉,所以是明智。还有一种说法,“用生肉、半生肉是用对待鬼的方法接待他,送上食物是用对待人的方法接待他”,我很怀疑。有人说,“鬼神爱吃生肉、半生肉”,这虽然是一种奇特的说法,但圣人了解鬼神的情况,有时也说出了这样的道理,不好进一步去询问了。

    世以玄为浅黑色,璊为赭玉,皆不然也。玄乃赤黑色,燕羽是也,故谓之玄鸟。熙宁中,京师贵人戚里多衣深紫色,谓之黑紫,与皂相乱,几不可分,乃所谓玄也。璊,赭色也。“毳衣如璊”;稷之璊色者谓之糜。(璊字音门,以其色命之也。《诗》“有糜)有璊”。今秦人音糜,声之伪也。)璊色在朱黄之间,似乎赭,极光莹,掬之粲泽熠熠如赤珠。此自是一色,似赭非赭。盖所谓璊,色名也,而从玉,以其赭而泽,故以谕之也,犹璊以色名而从鸟,以鸟色谕之也。

    世人把玄当作浅黑色,璊当作赭色的玉,都不对。玄是红黑色,燕子羽毛就是这个颜色,所以叫它玄鸟。熙宁年间,京城贵人和皇亲大多穿深紫色的衣服,称为黑紫,与黑色混杂,几乎不能分辨,就是所说的玄了。璊是储色。“毳衣如璊”,璊色的粟称为璊。璊字音门,是用它的颜色命名的。《诗经》上有“有摩有璊”的句子,如今奏地人的读音是“糜”,这是声音变了。璊色在红色和黄色之间,与赭色相似,非常光洁晶莹,捧起来光泽明亮闪闪烁烁像红色的珠子一样。这自成一色,像赭色又不是赭色。大概所谓璊是颜色的名称,但从玉,因为它是赭色而有光泽,所以用玉来说明,好比璊因颜色得名而且从鸟,是用鸟的颜色来说明它。

    世间锻铁所谓钢铁者,用柔铁屈盘之,乃以“生铁”陷其间,泥封炼之,锻令相入,谓之“团钢”,亦谓之“灌钢”。此乃伪钢耳,暂假生铁以为坚。二三炼则生铁自熟,仍是柔铁,然而天下莫以为非者,盖未识真钢耳。予出使至磁州锻坊,观炼铁,方识真钢。凡铁之有钢者,如面中有筋,濯尽柔面,则面筋乃见;炼钢亦然,但取精铁锻之百余火,每殿称之,一锻一轻,至累锻而斤两不减,则纯钢也,虽百炼不耗矣。此乃铁之精纯者,其色清明,磨莹之,则黯黯然青且黑,与常铁迥异。亦有炼之至尽而全无钢者,皆系地之所产。

    世上打铁所称的钢铁,是用熟铁盘绕起来,再把生铁嵌在它的中间,用泥把炉子封起来烧炼,锻打使它们相互渗入,叫做“团钢”,也叫做“灌钢”,这只是假钢罢了,暂时借助于生铁使它坚硬,烧炼两三次以后生铁就成了熟铁,得到的仍然是熟铁。但是天下没有人认为不对的,那是因为不认识真钢罢了。我出使时,到磁州打铁作坊看炼铁,才认识了真钢。凡是有钢的铁,就像面里有面筋,洗尽柔软的面,面筋就出现了。炼钢也是这样,只要选取精铁锻打百多次,每锻打一次称一次,锻打一次就轻一些,直到多次锻打斤两却不再减少,那就是纯钢了。即使再锻打上百次也不会耗减了。这才是铁里面的精纯部分,它的色泽清明,磨得光洁明亮了,就呈现暗淡的青黑色,与一般的铁明显不同。也有锻打到最后却根本成不了钢的,会是因为产地的缘故。

    《诗》:“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觿,解结锥也。芄兰生荚支,出于叶间垂之,正如解结锥。所谓“佩觿者”,疑古人为觿之制,亦当与芄兰之叶相似,但今不复见耳。

    《诗经》上说:“觿兰之支,童子佩觿。”觿,是解开绳结的锥子。芄兰生荚支,长在叶子中间往下垂,正像解绳结的锥。所说的“佩觿”,我怀疑做觿的式样,也应当与芄兰的叶子相像,只是现在没什么奇怪的了。

    江南有小栗,谓之“茅栗”,以予一观之,此正所谓“芧”也。则《庄子》所谓“狙公赋芧”者,此文相近之误也。

    长江以南有一种小栗,叫做“茅栗”,据我观察,这正是所说的“芧”,即《庄子》所说的“徂公赋芧”,这是文字相近出现的错误。

    予家有阎愽陵画唐秦府十八学士,各有真赞,亦唐人书,多与旧史不同。姚柬,字思廉,旧史乃姚思廉字简之。苏台、陆元明、薛庄,《唐书》皆以字为名,李元道、盖文达、于志宁、许敬宗、刘孝孙、蔡允恭,《唐书》皆不书字。房元龄字乔年,《唐书》乃“房乔字元龄”。孔颖达字颖达,《唐书》“字仲达”。苏典签名从“日”从“九”,《唐书》乃从“日”从“助”。

    许敬宗、薛庄官皆直记室,《唐书》乃摄记室。盖《唐书》成于后人之手,所传容有讹谬,此乃当时所记也。以旧史考之,魏郑公对太宗云:“目如悬铃者佳”,则元龄果名,非字也。然苏世长,太宗召对真武门,问云:“卿何名长意短?”后乃为学士,似为学士时方更名耳。

    我家里有阎立本画的唐代秦府十八学士图,各自有画像的赞文,也是唐代人写的,大多与过去的史书不同。姚柬,字思廉,过去史书上是姚思廉字简之。苏台、陆元明、薛庄,《唐书》上都用他们的字作为名。李玄道、盖文达、于志宁、许敬宗、刘孝孙、蔡允恭,《唐书》上都没有写他们的字。房玄龄字乔年,《唐书》上却是“房乔字玄龄”。孔颖达字颖达,《唐书》上是“字仲达”。苏典签名从“日”从“九”,《唐书》却从“日”从“助”。许敬宗、薛庄的官职都是直记室,《唐书》却是摄证室。大概《唐书》是在后人手中写成的,所写的或许有错误,这赞文却是当时所记的。用旧史来考证这些问题,魏征对唐太宗说:“眼睛像悬铃一样的人就好。”那玄龄果然是名,不是字。但苏世长,唐太宗召他到玄武门,问他说:“你为什么名字叫长而用意短?”他后来做了学士,好像是当了学士时才改的名。

    唐正观中,敕下度支求杜若。省郎以谢眺诗云:“芳州采杜若”,乃责坊州贡之。当时以为嗤笑。至如唐故事,中书省中植紫薇花,何异坊州贡社若,然历世循之,不以为非。至今舍人院紫薇阁前植紫薇花,用唐故事也。

    唐朝贞观年间,有诏令让度支司寻找杜若。省郎引谢朓的诗说:“芳洲采杜若”,朝廷就责成坊州进贡杜若,当时认为这是个笑料。又如唐代的老规矩,中书省中种植紫薇花,与坊州进贡杜若有什么不同?但历代依照去做,不认为不对。到现在舍人院紫薇阁前种紫薇花,是沿用唐代的老规矩。

    汉人有饮酒一石不乱,予以制酒法较之,每粗米二斛,酿成酒六斛六斗,今酒之至醨者,每秫一斛,不过成酒一斛五斗,若如汉法,则粗有酒气而已,能饮者饮多不乱,宜无足怪。然汉之一斛,亦是今之二斗七升,人之腹中,亦何容置二斗七升水邪?或谓“石”乃“钧石”之“石”,百二十斤。以今秤计之,当三十二斤,亦今之三斗酒也。于定国饮酒数石不乱,疑无此理。

    汉代人有喝一石酒不醉的,我拿酿酒法一比较,汉代每两斛粗米,酿成6 斛6 斗酒;现在最薄的酒,每一斜稻谷不过酿成1 斛5 斗酒。假如像汉代的方法,就略有酒气罢了,能喝的人多喝而不醉,应该不值得奇怪。但汉代的一斜,也就是现在的2 斗7 升,人的肚子里又怎么装得下2 斗7 升水呢?有人说“石”是“钧石”的“石”,是120 斤。用今天的秤来称,应当是32 斤,也就是现在的三斗酒。于定国喝几石酒不醉,我怀疑没有这种道理。

    古说济水伏流地中,今历下凡发地皆是流水,世传济水经过其下。东阿亦济水所经,取井水煮胶,谓之“阿胶”。用搅浊水则清。人服之,下膈疏痰止吐,皆取济水性趋下清而重,故以治淤浊及逆上之疾。今医方不载此意。

    从前说济水潜在地下暗暗地流,如今历下凡属是掘地都是流水,世间传说济水经过它的下面。东阿也是济水所经过的地方,用井水煮胶,称为“阿胶”。用来搅动浊水就变清了。人一服用了它,下膈痰少了、呕吐也可止住,都是利用济水性质趋向下又清又重,所以用来治积食、胀气及呕吐之类的病。现在医生的验方中没有这样的记载了。

    予见人为文章,多言“前荣”。荣者,夏屋东西序之外屋翼也,谓之东荣、西荣。四注屋则谓之东霤、西霤。未知“前荣”安在?

    我见别人做文章,大多说“前荣”。荣,是大屋子东西两边的屋檐,叫做东荣、西荣。四边有檐的屋就叫东霤、西霤。不知前荣在哪里?

    宗庙之祭西向者,室中之祭也。藏主于西壁,以其生者之处奥也。即主枯而求之,所以西向而祭。至三献则尸出于室。坐于户西,南面,此堂上之祭也。(户西谓之扆,设扆于此,左户右牖,户牖之间该之牗。坐于户西,即当扆而坐也。)上堂设位而亦东向者,设用室中之礼也。

    宗庙的祭祀面向西边的,是室中的祭祀。死者放在西边墙壁上,让生者位于屋子的西南角。因为靠近神主去请求保祐,所以面向西边祭祀。到三献时代死者受祭的人从室内走出。坐在门西边,面向南方,这是堂上的祭祀。上堂设立牌位也向着东面的,是用了室中的祭礼。

    “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周南》、《召南》,乐名也。“胥鼓以《雅》以《南》”,是也。《关睢》、《鹊巢》,二《南》之诗而已,有乐有舞焉。学者之事,其始也学《周南》、《召南》,未至于舞《大夏》、《大武》。所谓为《周南》、《召南》者,不独诵其诗而已。

    “人如果不读《周南》、《召南》,那就像正对墙壁站立一样。”《周南》、《召南》,是音乐的名称。“乐官根据《雅》和《南》击鼓”,就是这意思。《关难》、《鹊巢》,是二《南》中的诗罢了,其中有音乐有舞蹈。读书人的事,开始学的是《周南》、《召南》,最后才到跳《大夏》《大武》舞。所说的表演《周南》、《召南》,不仅仅诵读诗歌而已。

    《庄子》言:“野马也,尘埃也”。乃是两物。古人即谓野马为尘埃,如吴融云:“动梁间之野马”。又韩偓云:“窗里日光飞野马”。皆以尘为野马,恐不然也。“野马”乃田野间浮气耳,远望如群马,又如水波,佛书谓“如热时野马阳焰”,即此物也。

    《庄子》说:“野马啊,尘埃啊”,其实是两种东西。古人就称野马是尘埃,比如吴融说:“动

    粱间之野马”;又如韩偓说:“窗里日光飞野马”。都把尘埃当作野马,恐怕不对。“野马”是田野里的浮气,远远望去像一群马,又像水波。佛家书上说“如热时野马阳焰”,就是指这种东西。

    蒲芦,说者以为蜾臝,疑不然。蒲芦即蒲苇耳,故曰:“人道敏政,地道敏艺”。夫政犹蒲芦也,人之为政,犹地之艺蒲苇,遂之而已,亦行其所无事也。

    蒲芦,解释的人以为是蜾臝,我怀疑不对。蒲芦就是蒲苇罢了,所以说:“人适合干政事,地适合种作物。”那政事就如同蒲芦,人们于政事,就如同地上种蒲苇,适应它罢了,也就是做它那些没有什么问题的事。

    予考乐律及受诏改铸浑仪,求秦、汉以前度量斗升:计六斗当今一斗七升九合;秤三斤当今十三两;(一斤当今四两三分两之一,一两当今六铢半)为升中方;古尺二寸五分十分分之三,今尺一寸八分百分分之四十五强。

    我研究乐律及接受诏令改铸浑天仪,探索秦、汉以前度量的斗、升,计算出6 斗相当现在1 斗7 升合;秤的斤相当现在两( 斤相当现在两,1两等于现在6铣半);做升1的中间是方形;古时尺子的2.53 寸,相当现在尺子的1.845 寸多一点。

    十神太一:一曰太一,次曰五福太一,三曰天一太一,四曰地太一,五曰君基太一,六曰臣基太一,七曰民基太一,八曰大游太一。九曰九气太一,十曰十神太一,唯太一最尊,更无别名,止谓之太一,三年一移。后人以其别无名,遂对大游而谓之小游太一,此出于后人误加之,京师东西太一宫,正殿祠五福,而太一乃在廊庑,甚为失序。熙宁中,初营中太一官,下太史考定神位,予时领太史,预其议论。今前殿祠五福,而太一别为后殿,各全其尊,深为得礼,然君基、臣基、民基避唐明帝讳改为“棋”,至今仍袭旧名,未曾改正。

    十神太一:一是太一,二是五福太一,三是天一太一,四是地太一,五是君基太一,六是臣基太一,七是民基太一,八是大游太一,九是九气太一,十是十神太一。只有太一最尊贵,再没有别名,只称做太一,3 年变动一次。后人因为它另外没有名字,就相对于大游而叫它小游太一,这是由于后人的错误加上去的。京城的东西太一宫,正殿供奉五福,但太一却在走廊上,大大地乱了次序。熙宁年间,首次修建太一宫,诏令让太史考定神位,我那时兼任太史,参加了那次讨论,如今前殿供奉五福,而太一另外建了后殿,各自保全了它们的尊严,非常符合礼数。但君基、臣基、民基要避唐明皇李隆基的名讳改作“棋”,到现在还沿袭原名,没有改正。

    予嘉祐中客宣州宁国县,县人有方璵者,其高祖方虔,为杨行密守将,总兵戍宁国,以备两浙。虔后为吴人所擒,其子从训代守宁国,故子孙至今为宁国人。璵有杨溥与方虔、方从训手教数十纸,纸剖皆精善,教称委曲书,押处称“使”,或称“吴王”。内一纸报方虔云:“钱镠此月内已亡殁”,纸尾书“正月二十九日”。按《五代史》,钱镠以后唐长兴二年卒,杨溥天成四年已僭即伪位,岂得长兴二年尚称“吴王”?溥手教所指挥事甚详,翰墨印记,极有次序,悉是当时亲迹。今按天成四年岁庚寅,长兴二年岁壬辰,计差二年。溥手教予得其四纸,至今家藏。

    我在嘉祐年间寄住宣川宁国县。县里有个叫方璵的,他的高祖方虔,是杨行密的守将,带兵守卫宁国,用来防备两浙。方虔后来被吴地人抓去,他的儿子方从训代理驻守宁国,所以儿孙到如今都是宁国人。方璵有杨溥给方虔、方从训的手书几十张,纸札都精美。手出称为委曲书,签署的地方写成“使”,或是写“吴王”。其中一张告诉方虔说:“钱镠本月中已经去世。”纸的末尾写“正月二十九日”。据《五代史》记载,钱镠是在后唐长兴二年死的,杨溥在后唐天成四年已僭越即伪皇帝位,哪里会在长兴二年还称“吴王”?杨溥手书所指示的事非常详细,笔墨印章,很有次序,都是当时的亲笔。现在考证天成四年是庚寅年,长兴二年是壬辰年,共差两年。杨溥的手书我得到其中的4 张,至今收藏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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