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有睢阳驿,凡以睢水在其南也。然古睢阳,乃今归德州,即张许死节之地。予过而问焉,屡更河患,亦既漫漶矣。正统间,予同县人卫君庸知州事,尝采辑史传文集为《唐忠臣录》,己巳年刻之,后正德己巳翻刊,人以为有数。正统有土木之变,正德逆瑾之变,在明年庚午八月,盖六十之数云。夫文献之废兴,非特有数,亦抑有世道焉?
予观唐之盛莫过于贞观、开元,其时文章则燕、许、沈、宋,字画则欧、虞、褚、薛,皆温润藻丽,有太平气象。天宝以后,多事之日,则杜工部、颜鲁公出焉,其辞翰非不雄伟俊拔也,而流离死亡之祸具见。弘治末,予初登朝,土大夫之贤者,皆喜习颜书、学杜诗,每与亡友王韦、钦佩论之,钦佩以为非佳兆。孝皇宾天,逆瑾乱政,辛未、壬申之间,霸州盗起,攻城破县,杀戮甚惨,至烦两路用兵;而川蜀之盗尤烈,竭天下之力,仅能克之。于是,鲁公之忠节,工部之诗史,亦略仿佛睹矣。呜呼,学术可不慎哉!
李宪副梦阳,字献吉,号空同子,弘、正间名士,与予交好。尝约献吉游吴,卜居,予将入梁访族,二十余年未酬也。嘉靖己丑秋,献吉寻医,渡江留京,润一两月,予适有延平之行。是岁除日,献吉下世。予赴晋阳,以庚寅三月二十一日经汴城而西,望几筵一恸而已。其子枝,字伯材,以《空同子》八篇来贶,燃灯读之,重为之流涕。内《论学·下篇》一条书:“刘阁老言:‘李杜事微失旨。’”刘名健,字希贤,号脢庵,洛阳人,相孝庙首尾二十年,相业甚可观,素以理学自负。予乙丑登第,为庶吉士,与众同谒公于安福里第,公告诸吉士曰:“人学问有三事:第一,是寻绎义理以消融胸次;第二,是考求典故以经纶天下;第三,却是文章好。笑后生辈,才得科第,却去学做诗。做诗何用好,是李杜李杜也,只是两个醉汉撇下许多。好人不学,却去学醉汉。”其言如此。虽抑扬之间不能无过,然意则深远矣。
予为庶吉士时,谒东山先生刘公大夏,时雍公诲予曰:“初入仕,不可受人知,知己多,难立朝矣。只如朋友,若两三人得力者,自可了一生;过多,则晚年受累。”今五十有四,发种种矣,益知其言之有味。尝见周密公谨所记赵德庄诲赵忠定曰:“今日于上前得一二语奖谕,明日于宰相处得一二语褒扬,往往丧其所守者,多矣。”乃知古人造就后进者,每如此。
予自延平赴山西,过润时,邃翁南门。未久,相见,劳苦外无他语,但道:“子行得无受炎凉乎?”予笑曰:“不至是,小人炎凉之态可处,君子祸福之心可怜。”翁首肯之曰:“有是,有是。”
吾松姚蒙先生善医。时邹都堂来学巡抚江南,访而召之,以医生见。邹公素严重,姚有口眼歪斜发动疾,公心轻之,问曰:“汝亦有疾。”对曰:“有风疾。”曰:“既有风疾,何不医之?”曰:“是胎风。”公即引手令其诊脉,姚退却不前,再命之,再却。公始曰:“诊脉须坐。”呼座坐之,姚乃方脉。既毕,公问之,姚叙病源一二,公亦知医,颔之。最后,姚曰:“大人根器上别有一窍出汗水。”公大惊曰:“此予隐疾,甚秘,汝何由知?”姚跪曰:“以脉得之,左手关脉滑而缓,肝第四叶有漏洞,下相通。”既久,公始改容,谢之,乃求药。姚曰:“不须药,只到南京便好。”以手策之曰:“今是初七,得十二日可到。”公曰:“知之矣。”即治行,果十二日晨抵南京,入会同馆而卒。吁,亦神哉!其孙举人湘,字清之,向在长安,为予道此。可见前辈技能难及。
召佃之名,亦自宋贾似道公田始。咸淳戊辰正月,改官田为召佃,召人承佃,自耕自种,自运自纳,与今法虽不同,而其来有所自矣。
文潞公富贵福寿,古今无比。致仕归洛时,年已八十,神宗见其康强,问:“卿摄生亦有道乎?”潞公对:“无他,臣但能任意自适,不以外物伤和气,不敢做过当事,酌中恰好即止。”神宗以为名言。夫有所享者,必有所养,灯笼锦事,想亦出于倾陷者所为。予乡前辈陈晚庄先生,名肃,字惟敬,清修之士。一日衣绯窄袖袍会席,一士大夫素豪侈,揽之曰:“何不改作?”先生正色曰:“我福薄,恐难胜。”其人曰:“文潞公如何是,岂知有所享者必有所养也。”
加耗二字,起于后唐,明宗入仓,见受纳主吏折,阅,乃令石取二升,为鼠雀耗。我太祖则每斗起耗七合,石为七升,盖中制也。江南粮税,每石加耗已至七八斗,盖并入杂办,通谓之耗,意不止于鼠雀为也。近时,巡抚乃于田亩上加耗,则渐失初意矣。五季汉隐帝时,王章为三司使,始令更输二斗,谓之省耗,当时人怨之,史亦谓章聚敛刻急,胡致堂推本其杀身以为兴利之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