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皇之诞孝庙也,百万贵妃宠冠后廷,宫有有孕者,百方堕之。孝穆太后旧为宫人入侍,已而有孕。贵妃使医堕之,竟不能下,乃潜育之西宫,报曰:“已堕。”上不知也。一日,上坐内殿,咄嗟自叹,一内使跪问故,上曰:“汝不见百官奏耶?”小内使应曰:“万岁已有皇子,第不知耳。”上愕然,问:“安在?”对曰:“奴言即死。”于是太监怀恩顿首曰:“内使言是。皇子潜养西宫,今已三岁,匿不敢闻。”上即敕百官语状。明日,廷臣吉服入贺,遣使往迎皇子。使至,宣诏,孝穆抱皇子泣曰:“儿去,吾不得活。儿见黄袍有须者,即而父也。”皇子衣小绯袍,乘小轿子,拥至奉天门下。上抱置之膝,皇子辄抱上颈,呼曰:“爹爹。”上悲泣下。是日颁诏天下。时孝肃居仁寿宫,恐皇子为皇妃所伤,乃语上曰:“以儿付我。”皇子遂居东朝。自是,诸宫报生皇子者相继矣。一日,上出,贵妃召太子食,孝肃谓太子曰:“儿去毋食也。”太子至中宫,贵妃赐食,曰:“已饱。”进羹,曰:“羹疑有毒。”贵妃大恚,曰:“是儿数岁即如是,他日鱼肉我矣。”忿不能语,以致成疾。初,孝穆为宫人时,有宫人当直宿者病,而强孝穆代之,遂有孕云。孝庙既生,顶上有数寸许无发,盖药所中也。传云:太子迎入东朝,贵妃使使赐孝穆死。或曰孝穆自缢。万历甲戌,一老中官为予道说如此。
世庙晚年,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穆考在潜邸,朝夕危惧。今上诞生,不敢奏闻,至两月间不敢剪发。一日,有宫女最幸者,乘间以闻,上怒而谴之,宫中股栗,莫知所为。太监黄锦熟念无可为策,一日,伺上色喜,即命宫女、中官于殿廷栏所至皆置樽俎,上问何故,黄即伏奏:“皇上有喜。”上曰:“何喜?”黄曰:上自思之。”上迟回曰:“念惟生一孙,差可喜耳。”黄即呼宫女、中官顿首呼万岁。于是,礼官始敢以皇孙闻也。
世庙久在西内,朝夕御膳,不用大官所供,皆以左右贵输直供应,取其精洁便适也。诸以此市宠,务为丰华。穆庙以来,相沿为例。已而赐予日减,诸匮竭,而供膳之费,不减旧时,无论其他,即司礼之长,日役内使百余,以供厨传,所费可知也。诸力不能供,无以为资,往往请托诸司,以佐其费。蠹政之源,亦有在焉。尝谓此事极为不雅,以万乘之主,玉食万国,而受左右私养,是何体统?及考唐玄宗时,诸贵戚以进食相尚,每进水陆千盘,一盘费中人十家之产,乃知此风自古已然。彼或偶一进献,非以为常,故能极其侈靡若此。明皇荒侈之时,何所不至,岂圣世所宜有哉!
一日,从二三同列入观西苑,见空地柱础台阶皆为瓦砾。问之,则隆庆改元,将世庙所建离宫大半拆毁故也。予怛然伤之,以为当时柄国之臣,轻损旧迹,非臣子之义。及读南宋史,孝武奢欲无度,大营宫室,及帝殂,执政者即罢南北二驰道,及孝建以来所改制度,悉还元嘉之旧。尚书蔡兴宗以为:“先帝虽非圣德之主,要以道始终三年无改,古道所贵,今殡宫始撤,山陵未远,而凡诸制度兴造,不论是非,一皆刊削,虽复禅代,亦不至此。天下有识,当以此窥人。”嗟嗟!兴宗数语,可谓知大义矣。大臣不明忠孝大义,本诸人情,协之天理,而徒以私智小慧牢笼天下,往往为有识者所窥,竟亦莫之悟也。若此,而高谈学术,自附圣贤作用,宁能使天下无识微之士耶?
萧育论赵飞燕事曰:“褒奖将顺君父之美,销灭匡救既往之过,古今通义也。事不当时固争,防祸于未然,各随首阿从,以求容媚,及宴驾之后,尊号已定,万事已讫,乃追探不然之事,讦扬幽昧之过,此臣所深痛也。”此数语,极中人臣不忠之弊。隆庆中,阁学新郑高公拱正王金之狱,其议与此暗合,虽其指在于矛盾华亭,加以大罪,而其言则大体所关,不可易也。然赵氏绝成帝之祀,方士损世庙之名,于法又不可不诛。若直为君父隐过而不讨其贼,则世之可讳而不敢发,有甚于此者矣。
嘉靖末年,文学侍从诸臣,多以撰述玄文入直西苑,恩礼优越,百僚莫望焉。隆庆以来,主上常御讲筵,词林诸臣,横经入说,亦荷殊恩,岁时赐赉,从阁臣之后,回视西苑之遇,虽不如其ピ赫,然于儒臣之体则不失,贤者所乐从也。予在礼曹,中州郭文康公朴曾有一书,称“公等遭遇圣明,荷恩以正。”盖自叹当年西苑之事出于不得已,而有慕于后进云。
穆考在位六年,恭俭宽简,未尝有过举,一日思食驴肠,左右请宣索,上曰:“此宣一出,大官将日杀一驴以俟矣。”遂止不进。又东宫尝欲啖市饧,召一中使问价,使请发百金于市,不时索进,上曰:“此在崇文街坊卖,银二三钱可买许多,何必用如许?”乃以银三钱,即买两盒以入。上曰:“此需百金耶?”尤节赏赐,中官即甚爱幸,不赐金帛。在玄武门较射,中者以二胡饼赐之。其俭如此。
前代人主嗣位,有太后者,生母止称皇太妃。我朝孝肃以来,始并称太后,惟嫡母加徽号二字。隆庆壬申,上冲年即位,议两宫尊号,召辅臣张居正等于平台面谕,欲于皇贵妃尊号多加二字,盖反欲尊慈宁也。面谕之明日,东阁会揖,江陵谓礼部曰:“故事,中宫当加二字,既同为太后,多二字何用?”时豫章王希烈为礼侍,署篆,即应曰:“诺。”于是,两宫并尊。慈宁既不加多,亦不减一字矣。是时,皇上圣冲,虚心以听,辅臣肯力争一言,引古曲谕,当亦无难处者,乃迎合内旨,使祖宗旧法,一旦更变,识者慨之。嘉靖初年大礼之议,至于发言盈庭,死者接踵,兹乃至两宫之礼,无一人片语者,可见士气人心日以委靡。事若不急,所关甚大。
万历甲戌五月,穆考太庙,一日东阁会揖,相君谓少宗伯汪公镗曰:“庙,新主当从左门入,以高庙在上故。”汪曰:“故事,当从中门。”相君曰:“安知故事不谬?第从左门入,不必议。”汪俯曰:“唯”。万历初年,议礼论政之体皆仿此。
上即位时,方十岁,以英明闻宫中,谓之小世宗。一日,穆庙恭妃院遣一内使持金茶壶闯出禁门,遗其私家,为门者所奏。上曰:“此器虽妃所有,然大内器不当闯出。”诏笞内使三十。乃使使以百金遗妃曰:“即妃家贫,以此给赐。先帝所赐器,不可出也。”
上初即位,宫中内宴,仁圣上座,慈圣犹在阁中,不敢同坐,其后稍久,乃并坐云。国朝家法极严,上诣两宫朝,皆设席座前,起居叩头,跽而受茶,迄不敢坐。即时内宴上座,上坐东阁,中宫坐西阁,每一奏酒,上自执爵,中宫持樽,长跽而献,仍各退入东西阁,再奏,又出,以至九奏,传两宫起,上与中宫仍跪请留。已,乃设小座于阁内,两宫帝后同座,行爵无算,始为家人语。盖大宴,帝、后不坐也。宫中内宴,谓之上座。先期有奏书,宴有致语,皆词林撰进。
甲戌,上一日御讲毕,语辅臣曰:“昨日禁中花盛开,侍母后赏宴甚欢。”盖指慈宁宫也。辅臣奏曰:“仁圣太后处多时寂寞,惟上念之。”上起还宫,以白慈圣,即自驾往迎仁圣过大内赏花。母子传觞而饮。
上一日御文华殿,语辅臣曰:“先帝雅好珠玉,朕思此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好之何用?”居正等奏:“圣谕甚善。第恐有妃后时不免要用。”上曰:“亦不用也。”时圣龄十有一岁。
经筵进讲,在文华前殿,日讲在殿后穿廊,正字在后殿东阁设一幄,次又东一室,乃上所游息。一日,同二三讲臣入视,见窗下一几,几上设少许书籍,又一二玉盆,盆中养小金鱼寸许,上所玩弄也。西壁一几,几上笔砚无甚珍异,笔皆市中所买,上贴笔匠杨彦章名楮,皆折简,一如士人所用。其朴如此。
江陵相君柄政,上眷顾殊绝,古今无两。每日御讲筵,讲臣出就直庐,平漏,相君以侍书入,在文华后殿东偏张一小幄,相君、司礼侍立,造膝密语,于此见之,上顾相君有所欲语,正字即却走,出殿门,少刻,闻语止乃入。一日,江陵在直庐感病,上御文华后阁,亲调椒汤,使使赐之。又盛暑御讲,上先就相君立处,令内使摇扇殿角,试其凉暄;隆冬进讲,以毡一片铺丹地,上恐相君立处寒也。
上一日御讲,一中官旁侍,窃摇扇,上忽目之,还宫,召而杖之曰:“诸先生在旁,见尔摇扇,以为我无家法也。尔不畏诸先生见耶?”
慈圣内教极严,上或宫中不读书,即召使长跽面数之。每御讲筵入,常戏作讲臣进退之礼,进进太后前,以验其记否。当朝日,五更至上寝所,呼曰:“帝起,今日早朝。”即呼左右掖坐,亟取水为上沃面,挈之登车以出,故上宫中起居罔有不钦。而一二大,奉太后懿旨,左右夹持,时至过当。比上春秋稍长,积有所不堪,而难于发也。
上初登极,或时与宫中小内使戏,见冯保入,即正襟危坐曰:“大伴来矣。”小内使侍上游戏者,冯常阴罪之,故宫中皆严冯,亦稍专横,即上有所责罚,非出冯口,毋敢行者。及上稍长,积不能平,而左右一二亲昵,稍稍以冯罪状闻,上以太后故,不敢发,然心恨之云。一日,上戏以所御扇藏殿中隐处,戒左右毋泄,而令冯求扇,冯汗流四驰,求之不得,以是为剧。又一日,见冯衣大红色甚鲜,问曰:“何处得此。”方食蜜饴,即以赐冯,亲为纳之袖中,油尽污乃止。冯退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