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即位,好为大书,内使环立求书者常数十纸,而外廷臣僚得受赐者,惟内阁、讲臣数人而已。所赐江陵如“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尔维曲蘖”“汝作盐海”“宅揆保衡”及“捧日精忠”。堂阁之扁,不可数计,字画遒劲,鸾回凤舞,濡毫挥洒,顷刻而成。时圣龄十余岁矣。一日,谓相君曰:“朕欲为先生书‘太岳’二字。”相君曰:“主臣不敢。”上乃已。
甲戌四月,内赐辅臣江陵张公居正“宅揆保衡”四字,桂林吕公调阳“同心夹辅”四字,六卿“正己率属”各一,讲臣六人“责难陈善”各一。时行尚未与讲。六人者,学士丁公士美,宫坊何公洛文、陈公经邦、许公国、学士申公时行及翰撰王公家屏也。丙子,殿读张公位及行补入讲幄。一日,上顾相君曰:“新讲官二人尚未赐与大字。”相君曰:“惟上乘暇挥洒。”一日,内使濡墨以俟,上遂大书二幅赐位及臣行。字画比赐诸公者稍大,而老成庄劲又若胜前岁者。盖御龄已十五矣。
甲戌五月,翰林院中有吏有白燕一双,献之内阁,又阁中莲花早开,相君并以献。上温旨谕答之。已而出白燕送相公所,不知何故也。传闻白燕奏入,冯使谓江陵曰:“主上冲年,不可以异物启事其玩好。”又一中使语予曰:“白燕,相君所献耶?大非宰相事。不闻越裳之雉耶?”昔正德时,中官横甚,莫之敢指,惟太监吕宪者,以清谨著闻,甚恶其曹所为,第不能拯耳。宪尝镇守河南,有获白兔以献者,中丞台送宪,约共为奏上之,宪乃置酒召中丞饮、腊兔送酒,中丞大愕,问故,宪笑曰:“夫贡珍禽异兽以结主欢,乃吾辈所为,公为方镇大臣,奈何献兔?”中丞大惭。宪,济南阳信人也。
万历丙子,内阁奏设起居之职,以日讲六人日直起居,史官六人分纂六曹章奏。御门早期,起居、史官立于螭头之下,驾出则扈从。上一日顾见史官,还宫偶有戏言,虑外闻,自失曰:“莫使起居闻之,闻则书矣。”起居之设,有益于君德如此。惜其职不尽举耳。
丙子三月,上出宫扇三十柄,命讲臣六人题诗。扇绘花木鸟兽,各书四柄。六人者,学士申公时行、宫允何公洛文、陈公经邦、宫赞许公国、太史王公家屏、张公位也。
丙子,上于宫中检得成祖《四骏图》以赐相君。四骏者,成祖用兵所乘也。相君为题咏奏之,上悦,赐金。已又检成祖《驺虞》手卷一幅赐相君,相君藏之内阁,图中一时公卿儒者皆有题咏,翰墨甚精。赐内阁者一小卷。仍有一卷,长数丈许,铺文华后殿,仅乃竟卷,此则藏之内府矣。
丁丑十二月,上出画册一函,凡二十六幅,命讲臣六人分赋。学士申公时行、宫谕何公洛文各赋五幅,宫洗许公国、宫允陈公思育、翰撰陈公于陛与行各赋四幅。奏上,赐银豆。画多虫鱼山水,半无款识,中有宣庙御笔数幅,精绝特甚。行所分者,宣庙《汀鹭》一幅,其三,则马远、马麟山水及鹌鹑也。
丁丑,行在讲筵。一日,讲官进讲《论语》,至“色,勃如也”,读作入声,主上读作“背”字,江陵从旁厉声曰:“当作‘勃’字!”上为之悚然而惊,同列相顾失色。及考注释,读作去声者是也。盖宫中内侍伴读,俱依注释,不敢更易,而儒臣取平日顺口字面,以为无疑,不及详考,故反差耳。此一字不足深辨,独记江陵震主之威,有参乘之萌而不自觉也。
己卯,上在西城饮酒,有慈宁内侍二人在旁,上使歌新声,辞以不能,上醉而怒,取剑将击之,为诸奄所劝而止,乃割其发。翌日,太后大怒,遣人传语阁臣。江陵具状切谏,其词甚激,有鬻拳之风,且草罪己御札,呈览发行。而太后召上长跽,痛数其过,至云“天下大器,岂独尔可承耶?”内中因有传于上云:“太后令冯向阁中取《霍光传》入览。上心以此大恨。再逾年,江陵遂死,冯逐而张族矣。此后,太后惮上威灵,不复有所谕,辅导诸臣,亦不敢极力匡维,而初政渐不克终矣。江陵自失臣礼,自取祸机,败在身家,不足深论,而于国家大政,有一坏而不可转者,何也?凡天下之事,持之过甚,则一发而溃不可收,辟如张鼓急则易裂,辟如壅水决则多伤。即以内使一事言之,人主在深宫之中,以醉饱过误,断一奄人之发,不为非过,而未至大失,辅弼大臣,付之不问,则犹有惮而改,即欲规正,亦当从容陈说,使之自解,何至假太后之威,中外相应,制之股掌之间,使之藏怒忿志,蓄极而发,从此惟所欲为,无复畏惮。数年以来,诛戮宦者如刈草菅,伤和损德,无可救药,视一奄人之发,相去何如?则持之太急故也。嗟夫!以善为之,而不知其陷于太过,则不明于《春秋》之义者矣。
万历庚辰,文华殿西入内角门柱础,有“天下太平”四字,拭之不灭。江陵以为瑞也,请上临观。上见之不怿,曰:“此伪也。”因考《宋史》:绍兴十六年,庆州民家朽柱有文,曰:“天下太平”。奏桧大喜,乞付史馆,以饰和议之效。古今诈饰,往往暗合如此。然江陵倘曾考宋事,必不为此。考武后时,有以丹漆书龟腹曰:“天子万年”,诣阙献之。宰相李昭德以刀刮尽,奏请付法。昭德虽有才略。而品地甚轻,犹能力排伪端,江陵自处何如,作此等儿戏,将为昭德所笑矣。而圣明独断其诈,尤古帝王所不能及也。偶询石上假字,盖以龟尿书文入寸许,即凿取一层,亦自不灭,术家戏法类能为之。上想知其故矣。
本朝家法极严,人主在母后前,跪而白事,立而侍食,不敢设座,此在事亲之礼自不为过。母后深居禁中,即委裘植腹,不与大臣相接,前代垂帘之制尽罢不设,此在母后自处,亦甚有礼,然有一二太过,臣下瞻视心窃不安者。万历甲申,上奉两宫同阅山陵,在两宫辇前乘马导引,不由中道,及山顶御帐,遥望两宫幄前,主上立侍,臣下见之,心甚不宁,此亦失体。两宫辇出,乘舆自当先行,即以前导为名,亦不必避道,御帐献茶,上可退居别幄,亦不必立侍,使臣下望见也。宋时,明肃太后与仁宗同幸慈孝寺,欲乘车先行,鲁宗道以夫死从子之义争之,太后遽命辇后乘舆。冬至,帝率群臣朝太后于内殿,范仲淹上疏,以为天子奉亲于内,自有家人礼,今顾与百官同列,北面而朝,亏君体,损主威,非所以垂后世法。设使范、鲁二公见今日之礼,必有以处此矣。而一时公卿侍从,仓皇望见,不敢冒陈,亦大阙典也。
后唐潞王卜相,以姚凯、卢文纪、崔居俭才行互有优劣,不能自决,乃置其名于琉璃瓶,夜焚香祝天,以箸夹之,此亦枚卜之意也。世皆传金瓯之覆以为美谈,而琉璃瓶事无引及者,岂以五代时事不足称据耶?万历中,选择尚主子弟三人入见,上亲以其名呈太后,太后置金瓶中,焚香祝天,取其一,选上,即时以绯袍覆之,送入春曹,其两人陪入者,赐金绮罢出,送顺天府庠。此昔所目睹,亦琉琉瓶之遗制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