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不可不纯也,关乎心术;文体不可不正也,关乎政礼。
今之文体当正者三,其一,科场经义为制举之文;其一,士人纂述为著作之文;其一,朝廷方国上下所用为经济之文。制举著作之文,士风所关,至于经济之文,则政体污隆出焉,不可不亟图也。然三者亦自相因,经济之文由著作而敝,著作之文由制举而敝,同条共贯则一物也。何者?士方其横经请业、操觚为文,所为殚精毕力、守为腹笥金ぷ者,固此物也,及其志业已酬,思以文采自见,而平时所沉酣濡入骨已深,即欲极力模拟,而格固不出此矣。至于当官奉职,从事筐箧之间,亦惟其素所服习以资黼黻,而质固不出此矣。雅则俱雅,敝则俱敝,己亦不知,人亦不知也。故欲使经济之文一出于正,必匡之于制作,欲使著作之文一出于正,必端之于制举,而欲使制举之文一出于正,反之于经训而后可也。
夫诏令制敕之文,朝廷所以御臣民也,体在庄而且简,昭如日星。乃或组织求工,聱牙为古,铺衍太烦,奖借过当,既亵上体,亦淆下观,此训令之体失矣。夫建白题奏之文,臣下所以弘献纳也,体在详而且明,较如指掌,乃有猥鄙杂陈,隐约无绪,藏头露尾,绘绚雕章,正使朋辈读之了不可解,何以仰孚高听,纳牖上心?此奏对之体失矣。夫纂述纪录之文,史局所以传信也,故必质而且赡,可以传远,乃或借古之奇字、奇句以饰今之事迹,或改今之官名、地名以就古之成语,平实则以为俗,明切则以为朴,而欲以必不可解之辞纪必不可磨之事,欲以昭示万世,比隆二京,不已左乎?此纪述之体失矣。符牒檄命之文,诸司所以喻官守也,故必整而且实,致在必行,今者颁布下吏,或修ひ之词,申请上官,或作雕篆之语,故有钱谷士马之数以文而不明,比谳讯鞫之条以文而有害,是以三尺为儿戏,民命为木偶也,此文移之体失矣。夫训命之体失,而朝廷之政不宣;奏对之体失,而臣下之志不达;纪述之体失,而一代几于无史;文移之体失,而百司几于无法。此其所关者政也,非文也。
文体之弊,大端有四:曰谲而不平,曰驳而不粹,曰巧而不浑,曰华而不实。此皆生于不足,非有余也。夫文者,取裁于学,根极于理。不足于学,则务剽剥以为富,纂组以为奇,而谲与驳之弊生。不足以理,则以索隐为钩深,淡虚为致远,而华与巧之弊生,卒之有支而及,无俯而就,有鼓之而出,无按之而应,心力尽于此矣。世方慕为环玮之声,卓绝之调,举群趋之,何哉?
夫不称御马而称御龙,谩以所不习也,不学画入而画鬼魅,欺以所不见也。文之敝亦然。
先年士风淳雅,学务本根,文义源流皆出经典,是以粹然统一,可示章程也。近年以来,厌常喜新,慕奇好异,《六经》之训目为陈言,刊落芟夷,惟恐不力。陈言即不可用,势必归极于清空,清空既不可常,势必求助于子史,子史又厌,则宕而之佛经,佛经又同,则旁而及小说,拾残掇剩,转相效尤,以至踵谬承讹,茫无考据,而文体日坏矣。原其敝始,则不务经学所致尔。
夫狂澜横发,汹涌滔天,是水之奇观,而决之兆也;开颜发艳,耀日从风,是花之缛彩,而洛之端也。故文至今日可谓极盛,可谓极敝矣。川不可障则疏其源,华不可敛则培其根,亦反经而已矣。诚令讲解经旨,非程、朱之训不陈,敷衍文辞,非六籍之语不用,此培根疏源之方也。
两汉文章,莫盛于武帝时,然其文有三种、如枚、邹、相如、庄助、吾丘之流,皆以词赋唱和,供奉乘舆,是词赋之文也;太史包罗诸史,勒成一家,是记事之文也;淮南宾客,摄诸家之旨,发明道术,是著述之文也。顾武帝所好,不过词赋夸靡之文,子长本为史,不以文称,其时书亦未出,至于淮南之言,山东大儒所不能道,而八公者流,曾不得一至人主之前,称说往古,曳裾侯门,卒成不轨,则不用之过也。尝谓此三种文章,至今为世所宗,《淮南》论道术,其言有识,不可磨灭,上也;《史记》不号为文,而其文之妙为千古绝唱,次之;至于夸丽求工,曲终奏雅,薄于技矣。
苏、李二诗,千古流传,为五言之祖,其风骨遒劲,气调雄浑,《十九首》之外无可仿佛者,信风雅之正宗矣。然考其始末,则有甚可疑者:苏建、李广二传,在马迁时,二子终身履历尚未及详,时则然矣,至班民《汉书》,绸绎国史而成,在百年之后,诸人传中,有文字、诗篇无不记载,而《李陵传》止载短歌一曲,乃垓下、《大风》之体,使五言赠答之诗流传世间,岂有舍而不载者?至于《苏武传》中载《报任安》,而《李陵传》中亦无《报苏子卿》,则此书亦非真也。窃意,五言古风起于枚、邹,在苏、李之前,而苏、李二诗,必两汉士人设为赠别之辞以咏其情事,若《报子卿书》,则晋、宋、六朝所为,亦不似汉人语矣。
选诗所载,无诸王诗,法帖所集,无诸谢字。古今才士,亦无兼长如此。
《蜀道难》一篇,解者谓为章仇兼琼而作,又谓为杜甫客蜀而作,皆非也。察其语意,乃为明皇幸蜀耳。《远别离》篇亦尔。
李诗似放而实谨严,不失矩;杜诗似严而实跌宕,不拘绳尺,细读之可知也。然皆从学问中来,杜出《六经》、《班汉》、《文选》而能变化,不露斧痕,李出《离骚》、古《乐府》而未免有依傍耳。
宋文之浅易,韩文兆之也;宋诗之芜拙,杜诗启之也。韩之文大显于宋,而宋文因韩以衰;杜之诗盛行于宋,而宋诗因杜以坏。虽然,宋文衰于韩而韩不为之损,未得其所文也;宋诗坏于杜而杜不为之损,未得其所以诗也。嗟夫!此岂可为世人道哉!韩、杜有知,当为点头耳。
古人之诗如画意,人物衣冠不必尽似,而风骨宛然;近代之诗如写照,毛发耳目无一不合,而神气索然。彼以神运,此以形求也。汉、唐之古风,盛唐之近体,赠送酬答,不必知其为谁,而一段精神意气,非其所与者不足当之,所谓写意也;近代之诗,赠送酬答,必点出姓氏、地名、官爵,甲不可乙,左不可右,以为工妙,而不知其反拙矣,此所谓写照也。
古人之文如煮成之药,今人之文如合成之药。何也?古人之文,读尽万卷,出入百家,惟咀嚅于理奥,取法其体裁,不肯模拟一词,剽窃一语,而读之,不知所出,探而味之,无不有本,此如百草成煎,化为汤液,安知其味之所由成哉?今之工文者不然,读一家之言,则舍己以从之,作一牍之语,则合众以成之,甚至全句抄录,连篇缀缉,为者以为摹古,读者以为逼真,此如合和众药,萃为一剂,指而辨之,孰参,孰苓,孰甘,孰苦,可折而尽也。乃世之论文者,以渣滓为高深,汤液为肤浅,取古人之所不为,谓其未解,拾古人之所已吐,笑其未尝,不亦鄙而可怜也哉!
《短箫铙歌》,汉之黄门鼓吹也。汉曲二十有二,存者有十八,《备成》、《玄云》、《黄雀》《钓竿》四篇,其辞已亡,魏、吴以下,准其曲数,各制《铙歌》一部,汉曲多不可解。盖《药府》传写,大字为辞,细字为声,声词合写,故致错迕。魏、晋所制,如以某曲当某曲,皆各叙其开创功德,与汉曲本辞绝不相蒙,体制亦复不类,而谓其当者,想祖其音节,或准其次第然耳。宋何承天私造《铙歌》十五篇,皆即汉曲旧名之义而以己意咏之,与其曲之音节不复相准,谓之拟题。自是以后,江左、隋、唐皆相继模仿,惟取其名义,而《药府》之法荡然尽矣。近代一二名家,嗜古好奇,往往采掇古词,曲加模拟,词旨典奥,岂不彬彬,第其律吕音节已不可考。又不辨其声词之谬,而横以为奇僻,如胡人学汉语可诧,胡不可欺汉,令古人有知,当为绝倒耳。
《汉铙歌》二十二曲,盖骑吹也,其中多言登降山坡、弋射鸟兽之事,而其词旨所寓,又多感遇伤时之叹。魏、晋以降,不能传其声谱而拟其曲数以修鼓吹。齐、梁以来,又不能拟其篇数,而取其篇名以模《乐府》。总之其体绝矣。近世王、李诸公,好古钓奇,各模拟《铙歌》十八曲,历下之词旨颇近,而不能自为一词,娄东稍脱落,即不甚似,然其旧曲之名与其辞不可解者,即二公亦不知也。惟寄性深远,可以发难抒之情,则君子有取焉耳。
古《乐府》之题,盖今之曲名也。其古词有与其题相涉者,有与其题绝不相涉者,则用其曲也,然其节奏不可考矣。后人拟之者有二:有拟其曲而为之,而辞不相蒙;有拟其题而为之,而曲不相中。大体唐人多取题目字面为古歌行,而不用其曲节,则世变远而音节异也。
古人用韵有不可解者,即四声亦与后不同,如韦孟诗云:“微微小子,即且陋。岂不率性,秽我王朝。”又云:“我既迁逝,心存我旧。梦我渎上,立于王朝。”“陋”“旧”去声,而以叶“朝”,则四声亦不同也。
宋、元词曲有出于唐者,如《清平调》、《水调歌》、《柘枝》、《菩萨蛮》、《八声甘州》、《杨柳枝词》是也。朱温归镇,昭宗以诗饯之,温进《杨柳枝词》五首,今虽不传其词,彼时曲度多是七言绝也。以全忠之凶悍而能为歌诗,可与青陵嗣向矣。
《史》、《汉》文字之佳,本自有在,非谓其官名、地名之古也,今人慕其文之雅,往往取其官名、地名以施于今,此应为古人笑也。《史》、《汉》之文如欲复古,何不以三代官名施于当日,而但记其实耶?文之雅俗固不在此,徒混淆失实,无以示远,大家不为也。予素不工文词,无所模拟,至于名义之微,则不敢苟,寻常小作或有迁就,金石之文,断不敢于官名、地名以古易今。前辈名家亦多如此。
将军裴请吴道玄画东都天宫寺壁,道玄请裴将军舞剑以助之。裴为舞一曲,道玄奋笔立成,若有神助。夫舞剑之于挥毫,不相及矣,然能助之者,以神会也。文章亦有神会,大而天地,小而虫鱼,耳之所闻,目之所见,无不可以发人之精思,而鼓人之神魄,何必方尺之函,数寸之管哉?古之制器者,见转蓬而为车,闻风鸣而制律,岂拘拘于形声之中耶?盖必有以神契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