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正旦节早,礼部鸿胪寺及科道导驾等官最先入左掖门,至中左门立候。天将明,趋进华盖殿前穿廊,礼部尚书祭祀,复命行礼讫,导驾升奉天殿受朝。尝记昆陵胡公奏尚书,其末云:“行礼毕,请上位看马”两言。大声直说,不类奏事也。
晦庵与刘清之书云:“《小学》近略修改,又别为题词韵语,庶便童习。”又一书云:“见此修改,益以古今故事,移首篇于书尾,使初学开卷便有受用。而末卷益以周、程、张子教人大略,及乡约、杂仪之类,别为下篇,凡定著六篇云。”尝窃以为所谓首篇者,即今所题数语;所谓末卷下篇,即今外篇《嘉言》、《善行》二篇是已。今观北京国子监《小学》书板,元至正十三年重刻元统癸酉燕山嘉氏本,有祭酒王思诚、监丞危素、助教熊太古等题识,其晦庵所题,乃在卷末,目曰“朱文公题小学书后”,而题辞则在卷端,是矣。吴思庵《集解》则曰:“小学书题置之题辞之前,意者本《朱子大全》。”然《大全》编次伦序不能精当,恐亦未可凭也。不知思庵当时曾见此本否。
王忠毅公为京尹时,公退即坐后堂,召鼓手打得胜鼓以为乐,鼓失节者有罚。后公卒以军旅树功名,岂亦昔人喜闻击鼓用兵之诗者耶?
己巳之变,徐元玉最有时名,亦锐意功业。太监金英趣问计,以南迁对,英怫然不悦。前成山侯王通,亦以挑筑京师外城壕为太监兴安所鄙,二事似皆未为得也。
正统十三年,闽贼邓茂七乱。巡按御史汪澄将至延平,闻贼势已炽,即回。会府刷卷御史张海至延平被围,海躬抚谕之,贼且降。海以实闻,而澄忌之。适朝命御史丁按贼事,澄则附,妄奏以抑海。兵科给事中姚铣等以为澄畏避,且忌嫉,当言之,掌科事唐世良不从。未几,而兵部奏澄擅止浙军有罪,下狱。又御史林廷举巡视两浙盐法,俾治处州贼,奏贼平当代。适处州奏贼复起,当劾。盛谓廷举君子,其巡视地远,安知贼起不在其出巡后耶?已之。俄而,其父山西参政厚奏,承委督饷代州,不欲往。厚素为士论所短,因奏逮治之。廷举寻亦以他事得罪。又都御史张楷、都督刘聚征闽寇,尚书石璞、都督徐恭等征浙寇,皆无善举,皆当劾,而楷、聚尤甚。有召还之,命,下才数日,计其还必再余月也。一日午后偶暇,为草疏。适书人又皆具,既成,视日尚未莫暮,遂封进。少顷得旨,楷、聚如所奏。翌日早朝鼓将严,忽闻楷等将入见,同僚相视惊愕,因仓卒添易原疏首尾,而廷论之。楷由是罢位。凡人祸福之来,固其自取,似亦有不偶然者。此数事适相类,因并记之。
三五年前,翰林名人送行文一首,润笔银二三钱可求;事变后,文价顿高,非五钱一两不敢请,迄今犹然,此莫可晓也。尝记一日,过钱原溥翰检第,强予宿。初不知其意,黎明起,而其夙所约张士谦先生来,一相者继亦来。相者目先生良久首曰:“此大人平生不得弟兄气力。”先生大笑而却之曰:“吾永乐中为进士、庶吉士、中书舍人,时年向壮,有志文翰,昼夜为人作诗写字,然未尝得人一叶茶,非如今人来乞一诗,则可得一贽见帕。向非吾弟贸易以资我,我何以至今日耶!”由此观之,当时润笔亦薄已。
己巳七月十五日,六师明日在行,六科议,兵、刑二科文书多,独用二人,兵科都给事中姚铣,其次则盛;刑科掌科事给事中鲍辉,其次即季聪。皆治装矣。未申间,忽礼科约具奏,乞点差。盖章瑾惮行,闻都察院、尚宝司得旨,俱用次一人,因有此举。俄而六科奏下,俱掌印官行,而姚、鲍因得尽节,瑾竟以此得罪谪死。乃知一行一止,死生荣辱,固自有定,私智小数之人,乃欲以区区心力胜之,不亦愚乎!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三日,殿下驾御午门左门,言官大臣次第宣劾王振章。有旨:“朝廷当别有处。”众心郁愤,叫号不已。长史仪公造膝前免冠有言,于是众皆免冠长号。已有旨,急籍王振等家。然叫号不辨人声,不能皆听闻,惟仪公长号膝行而前,去袍服才咫尺。忽王给事中众中起,ㄏ马顺至前,曰:“奸臣党在是。”于是驾起门掩,一哄间,足履之下,尸暴血流矣。百官稍退,惟让直军卫官候左掖门,哗云:“尚有王长随、毛长随在。”少顷,校尉ㄏ两人送锦衣卫。甫出左掖,军卫官捶死之矣。盖驾既行,使人于门内伺外何为,而惟闻此言,以为出自百官。殊不知因大驾出,尤严门禁,两长随日事鞭笞,最结怨于军卫,而杀两人者,上直官,非百官也。初尸血渍砖石,门官呼水涤之。仪公曰:“不涤可也,留与作样子。”门官不能答,仪公气亦足多云。
季聪尝授经京邸,多门生学子,因多知内外事。一日谓予曰:“闻禁中近习划龙船,朝下即事射鱼,酣笑为乐,或日昃始休。奈何?予因有午朝之请。奏既入,既时内批下,刻日受朝。颇闻此事,盖太监兴安等极力赞襄。惜乎当时外间诸公,所见不同,反不足以副其意耳。”语多不记。
正统十四年,南京太常卿徐初以老疾,令致仕,当除。先是,王检讨资谓盛言:“寺丞冯必政者,妖妇焦奉真之侄,轻佻矫妄,士论耻之。”至是,又闻将以羽流发身者任之,季聪因会奏,以为太常清职重任,当用文学儒臣。南京寺丞冯必政邪妄,进身不由其道,当黜以示惩。会上亲擢旧宫臣张文为南京太常寺卿,吏部因奏冯必政当从六科言,削职为民。诏从之。焦奉真事,大类宋于尼云。
初,京都最重冬年节贺礼,不问贵贱,奔走往来者数日。家置一册,题名蒲幅。己巳之变,此礼顿废。景泰二年冬至节,礼部请朝贺上皇于东上门,诏免贺。旧凡遇节,鸿胪、尚宝、中书、六科直庐相接者,朝下即交相称贺。是日,予亲见鸿胪佐贰邀大兴杨公偕走贺,公曰:“太上爷爷不得一见,尚谁贺耶?”闻京都贺礼,至今寥寥,不复昔比。
三千营总兵都督张︷、杨俊为都指挥王琦奏龙旗宝纛事。予与季聪谋议即定,二章同上。一章以释上怒,一章以正事体。各科有言:“上所怒罪人,欲营救之,非私而何。事坏则我当有辞,我等不预知也。”季聪导之曰:‘流俗佛语不有荷担如来乎?从王琦则于法制有违,不从王琦则得罪君父,︷等处此亦难矣。有司以上付之言官,既不言,言官而又不言,︷等其何辜?”俄而得报,众皆称快。其正事体一章,且留中。于是言者有愧色。事具奏草。
《太祖皇帝御制文集》共若干卷,奇古简质,悉出圣制,非词臣代言者可及。今世所传刻赐刘伯温书诰等文,及尝见赐孔祭酒书真迹,皆是也。然多不在集中,则知宝藏天府,不曾入刻者尤多。但今集中多有篇目重出者,此不可晓耳。
宣德、正统间,名臣称三杨先生。以文贞为西杨,文敏为东杨,盖初以姓同,亦略因居第以别之。文贞固出西江,而文定郡望每书南郡,乃因以南杨号文定焉。东王则抑庵,西王则泉坡,盖亦然也。
盛奏选京师官舍家人操习,以备非常,及乞榜禁谕流言,事见奏草。当时有宥密大臣,谗盛于中者,曰:“此事因给事中有子,与官舍斗鹌鹑不胜,被辱怀忿,而有此奏。”时盛有子仅再周岁,亦在元籍。乃知古人无兄盗嫂之谤有之矣。
景泰元年九月二十六日,礼部会奏,虏请遣使迎复,当从。明日,上立文华殿门内,面谕公侯以下各堂上官、各科道管印官曰:“朝廷因通和坏事,欲与虏绝,而卿等累以为言,何谓?”吏部王公首对云云,大意以为必乞遣使,勿使有他日之悔。王色稍不怡曰:“当时大位,是卿等要我为之,非出朕心。”少保于公继有对,盖以为大位已定,孰敢有议,但欲答使尽礼,纾边急耳。辞畅而意婉。上意始释,曰:“从汝,从汝。”言已,即退。群臣既出文华门,太监兴安匍匐而出,呼群臣言:“尔等固欲答使,且来言,孰可行者?孰为文天祥、富弼其人耶?”众未有答。王公面发赤,大言曰:“大人岂可为此言?今日群臣皆在此,皆朝廷人,一唯朝廷用,孰敢有不行者!”如是言之且至再,而辞色愈厉。兴安为之语塞。既而升礼部侍郎李实等为正副使以行。敕书既下,则惟言报礼,不及迎复。实惊讶,诣内阁白之。遇兴安,被诟曰:“尔第奉黄纸干事,他何与焉?”兴安虽短于才,溺于僧佛,信二三故旧大臣,然能廉守,人不易于以私,惟于迎复,则深可罪也。
大理少卿致仕云间沈简庵先生,草圣擅一时,真行皆佳,尤长于诗,有集二千余首。先生端厚谦抑,好奖与后进,皆出诚意,而取与则甚严。尝有季训导者,介先生之友,求草书,且欲识姓名,先生忽有思,曰:“得非襄讦奏有司者耶?”遽却之。其友翌日固请,先生为易题计某以外之,其介又如此。早年与其兄自乐学士同在翰林,遭际列圣,荣遇罕比,而伯仲同居,友第之行无间言,缙绅中以为莫及。先生正统中既得请致仕,未朝辞而遽闻变,故言及辄陨涕。行次直沽,手书近体一律寄予,极其悲愤。卒章有“三秋景物偏萧索,清泪平添卫水波”之句,今轴藏吾家。
毗陵王绂孟端,高介绝俗之士,所与交,皆一时名人,遇流俗辈,辄白眼视之。工诗翰,画竹称冠绝今古。未达时,画已驰名,人不可苟得。尝月夜寓京师旅邸,闻箫声起邻家,清亮可人,倚床而听之,乘兴写竹石一幅。明早扣门,寻访其人以为赠,盖一富商也。商人大喜过望,次日奉驼<茸毛>段二求作配,孟端曰:“俗子何足当我名笔?”亟索而碎之,其价如此。
上皇驾将旋,礼部累有会奏言迎复事,上多以虏情多诈为言。将抵居庸,一奏始得旨,群臣同礼部议迎复仪注,兵部总戎议防变方略,舆情甚欣慰。朝下,多官集会议所,都御史王文忽厉声曰:“来孰以为来耶?黠虏岂诚真?彼不索金帛,必索土地,有许多事在,孰以为来耶?”众素畏文,闻此皆相顾莫敢言,武弁有趋出门去者矣。既而,少保于公言:“防变方略,则在我与总戎。”如是而退。盛等窃虞仪注之议,由此而寝,心甚愤郁。比午,造礼部问焉,尚书胡公从容言:“仪注已送内阁看矣。王一人言岂可凭,但彼欲如是言,且姑任其言,何能与辩?”乃知老臣处事自有定执,而其量亦非后生可及也。当时会奏多吏部王公笔,皆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六科掌科官连署,然主意皆出二老。胡公累为三法司所憎,云:“尔礼部事当奏即自奏,何必要我连署耶?”会奏外,惟翰林检讨刑让一奏,首有“前次敕书不具迎复上皇之意”一言,真为实录。户科给事中李侃等奏内亦有尧舜孝悌之说,报旨以为“讥朕”者也。
初,凡有弹纠,必六科先承密旨,十三道则因之,若不由先言,实自盛等始。都督杨俊有罪,自宣府还,俟其鸿胪报名,即须进奏。明早举劾,兵部亦以此为言,而不知其所托者,俊之党也。俊又结鸿胪,云昏晚得报。以是,盛等早将入朝,始知之。盛与同官捧奏,诣左掖门,门内寂然,惟窥见笼烛照地,即扣门投奏。门隙中中官曰:“此际驾将行,何敢进奏?”盛曰:“今早有当言事,君若有误进奏,驾出不得言,即有罪,皆不可辞。”中官语塞,遽趋步捧入。既而,杨俊就逮,不得得请幸免矣,此前未有也。
永乐中,俞行之试“记里鼓”;正统中,冯益试“事道”,皆不知所谓,莫能措一辞。所谓“名浮于实,君子弗贵”者欤?
景泰元年,太上皇万寿圣节,礼部请群臣朝,诏免朝。二年,盛与季聪约当草疏,偕科道与礼部同上。既而,窃念今皇上孝弟,上皇盛德,两宫贴然,安静而长久当谊愈深而礼愈降矣。使益以言,则涉众易疑,恐无中生有,反为非便,遂已之。御史盛昶一日私示盛一章,亦此事,因具以告。昶目予言:“己不为,又沮人不为耶?”盛曰:“此大事,宜熟虑之,惟安与静,久长之道也。”时惟刘溥、原溥以予言为然。近闻卢指挥奏讦以来,然后益信予前说之不谬。
居庸以北,俗择葬地,以验蛇盘兔穴为上,昌平侯杨洪赤城墓母处亦然。意者,地气温暖,二物皆穴焉。偶相值而相持,亦适然耳。昧者至争地盗墓,积讼连年,惑哉!
于节庵之先世有显宦,至其父幼孤贫流落,虽知家世之贵,而不能详。所知者,黄鹤山有先茔,其兄弟名山寿、海寿耳。节庵既长,为董镛先生婿。先生藏书有元《黄文献公氵晋集》三山大字本,载《湖南宣慰于九思行状》,可考节庵能知其先,以得此文焉尔。然则人品家世,托之名笔,其效有如此。夫董先生子中书舍人与与予邻居,间语及此事云。
景泰二年,予为殿试弥封官,知读卷事。第一甲盖阁老预属意于受卷官,已得之,余皆分送读卷诸大臣,且曰:“率以三分,上一笔,次二等,各置一所。”少顷,阁老收上一等,则判二甲;次二等则判三甲也。第一甲三卷,阁老圈点毕将午,三人者持诣文华进读。午后填黄榜,明早榜出矣。盖辰、巳二时,榜中人次第已判定,若曰须一一品量高下次第,固有所不能也。又闻试场卷子,榜中榜外,固有相去不甚远者,数尽即止,无如之何。因记周文襄公行部至昆,尝问及举子,曰:“年少者多遣行,彼气锐利得,且科第自有命耳。”当时甚讶其言,乃知此老曾见此事,敢为此言。虽然,亦岂止科第为然哉!
独石城堡,今治开平卫。初,阳武侯薛禄奏筑城,迁卫于此。有僧庆西堂者,号精地理术,实奉命相地,尝云:‘城中水泉枯时,当有变。’指东南角地,以为必王侯可当此。杨昌平时为百户,已有名,因治第在焉。己巳春,泉果涩不流,今则复泛溢矣。昌平第潭潭余百问,都御史李公下予相度,撤其材,以饬楼橹营壁之尝经兵火不存者。其关将军祠,洁丽可爱,不忍毁之。但城中已有祀,不宜复出。而偶得宋学士所撰开平王常忠武公碑文,因谂于众曰:“公有功国家,其收漠北,尝道此,而是邦又其封望所在,请易为开平王祠。”仍环书碑文于壁,既成始闻僧之言,而益奇其术之神也。或传边虏尝目昌平为杨王。昌平为人虽多事先声,要必曾有是说。
尹凤岐先生在翰林,好作诗讽切时事。节之最能记,予仅记其一首。时应诏举贤良方正,即得授八品官,适简太学生年五十以上者,悉放还,诗曰:“五十余年做秀才,故乡依旧布衣回。回家早去养儿子,保了贤良方正来。”
景泰二年廷试,鸿胪杨公时预读卷。公素多笑谑,是日庄重自将,持卷一一详检,视讫收置端好。众以公少文,窃窥议之,莫可知其如何。俄而,尚书泰和王公读卷毕,公徐起,手卷子纳案上,作一揖。王公摇手却之,公又一揖,不交语,敛容而退。于是王公代为品第而还之,众由是服公之大用,诚亦不偶然也。
真定逻卒获一人,为虏语甚习,以为先被虏见留。虏酋也先将窥临清,使我等从宣府边关入,住城中数日,而今抵此,盖先为侦伺耳。守臣以闻。兵部奏:虏酋为计至此,宜急遣廷臣,豫备紫荆等关口。因荐郎中陈汝言、陈金等堪是任。诏止治备而已。都察院奏:宣府守臣,不觉察当罪,使也先欲其首将携去久矣。于是特命锦衣卫押其人至宣府。会巡按御史勘问所主之家。御史涞水张鹏,心疑其事,百方鞠之。一夕,得其实,盖平定州故荆郎中家僮,久住京师,以贸易习虏语,不事作业,被捶楚,潜匿于外,妄为此言,彼逻者从而传会之耳。此虽一事,而台省之张皇,内批之镇静得体,御史之明决能任事,皆可记者。
吴思庵先生,谈及《浅学后进》曰:“此《韵府群玉》,秀才好趁航船尔。”航船,吴中所谓夜航船,接渡往来,船中群坐多人,偶语纷纷。盖言其破碎摘裂之学,只足供谈笑也。
景泰二年春,内宫善增恃宠骄纵,势炽日益甚。且闻大臣中有候其生日,结约武弁,持贿拜贺其门,如往年之事王振者。季聪偕六科、十三道上言,尽暴其罪恶,乞急治之,不然必蹈覆辙。章既成,对众复增二语曰:“复起群邪趋附之风,大开小人奔竞之路。”盖厚嫉大臣之忄佥小者也。既奏上,既命锦衣捕治之。后虽获释,然迄今不复肆云。
弋谦,代州人,累任显官,有声仁庙时。岁己巳,布衣走阙下,疏前成山侯王通、龙门致仕指挥宁懋、真定同知阮迁干三人,皆奇才可用。适报虏酋也先犯紫荆口,时石亨为时倚重,偕于尚书治兵士城外,众议欲以通副亨。及谦等至左顺门,通辞不预兵政久矣,一旦以副,人不能也。谦则力言宜专用通,众异之再四,两人持论,牢不可动,事遂已。六科闻谦负重名,奏留之,由是亦不报。使通等拒稍却,则皆任用矣。后通虽复用,亦无大过人者,不久竟卒。谦亦累有建白,语侵时贵,亦不久卒。
景泰二年冬,文渊阁办事中书舍人何观言:“大臣旧老少保兼吏部尚书王直等,正统中皆阿附权奸,今此辈老滑,不宜在左右。”及言“北虏之来朝者,宜驱置于南方”,忤旨,下六科、十三道议以闻。吏科给事中毛玉,属奏藁辞过罪观,季聪导之易,不从,亟以告盛,因与偕往。时六科诸君皆在,索藁阅,玉却以,上促奏急,阅之恐缓”,索之再,始出以相示。盛曰:“观驱置之说固疏谬,其前言老猾,盖意在大臣,但辞连权奸,中贵人激怒在此。然终是言者,诸君当熟思之,藁须再易。”玉曰:“上怒甚,不可易。”盛曰:“当明言观概指王直等为老猾非宜,或可回悟上心。”季聪言:“所引《春秋》公会戎于潜,亦非《胡传》本意。”玉以东坡“王者不治夷狄”论对。盛以玉遂非甚,因曰:“此奏引经不切,未甚害事,不易或可。若辞有当易者,须易之。”玉曰:“观尝考蒲不得升,私憾吏部为此,十三道已具此说,藁不具此已轻矣。”盖时有大臣新迁吏部者,嗾科道为此说也。王素于盛厚,因附耳喻此意。盛曰:“虽不具,具等耳,藁必再易。”玉曰:“君奈何执欲佑观?”乃谓曰:“朝廷大开言路,未尝罪一言者。今虽怒观,犹令我曹看议,盖甚盛德也。君独不念刘球乎?球之死,人今罪王振、马顺。诸君而为此,雷霆之下,万一不测,则是我曹为之,而朝廷受不容言者之名。且诸君亦言官,独不为他日身计耶?”玉意稍解。盛因抹去冒头所谓“诬陷大臣,擅开边衅”,及终所谓“明正观罪,以为进言虚妄者之戒”等语,且益云“指大臣王直等为老猾”,于是众皆曰好而退。既而奏入,有旨,令锦衣卫杖观若干,且调外。后乃知奏惟去冒头,余皆如旧,藁不易也。明日道遇锦衣门、谢二镇抚及杖观事两人,曰:“彼何可深罪?杖惟具数耳。”两人所存,较之玉,不霄壤异耶!
祭酒安成李先生,初以言事得罪系狱。宣庙登极,后一日御别殿,以其激先帝,命左右械取,将就鞠焉。俄又命锦衣指挥王某出,有不测之命。王甫行,而先生至。适上退,近臣某就先生问故,先生告以忠诚之实。上出有问,某具以对,上稍悟,命仍就狱。盖王被旨,急趋出时与先生相失于端门左右,而立俟于西长安门外,久之始得之。守卫者曰:“罪人入久矣。”王急趋还,则先生已得再生矣。夫臣子之于君父天也,天佑善人,岂欺我哉!
解学士、胡祭酒契好甚密,一日同观放进士榜,解以胡出不由甲科,诧之曰:“大丈夫必得黄榜书名可耳。”胡笑曰:“彼固亦有侥幸得之。”盛时公卿,其委蛇张弛气象如此。
景泰元年八月十一日,朝退,禁门侧,尚书胡公手一揭帖,文武重臣,群立传观。尚书王公曰:“此礼失而求之野耳。”盛等因趋就观,语多文而切直。首备登极诏旨,以为“由此而观,上皇之出,非游畋无益,为宗社计尔。今都人一闻驾旋,无不喜跃,则人心尚未厌上皇也。今日奉迎礼当从厚,主上当避位恳辞,而后受命乃可,不然恐千载史书难洗”。未有书上修史先生等语,而逸其名,甚惊异之。胡公言此得之高学士,众因告公曰:“连日言迎复,上意屡以虏情多诈为疑,此所言若封进,见朝野同情,或可感动上心。”公走质之三法司,都御史王文曰:“匿名文书,不得言。”以告于少保,于第言:“使封进,亦无妨。”盖其意亦持两端。因诣礼科草疏同上,疏谓告言人罪,盖以破匿名之说云。俄顷,得旨缴进。时众候诸涂扣之,胡公欣欣言:“适三法司云不可进,已远之高矣。兹复取来,故迟耳。”王公有忧色,曰:“诸公勿累小子吃牢饭也。”两人之量不同如此。旋闻有龚千户者,闻捕治急,首罪下锦衣狱。门、谢二镇抚,以当具奏而不具奏,坐不应,寻会赦得释。闻龚千户其名遂荣,惜不曾识之,而揭帖亦留中矣。
南都数年前,一时人物之盛,勋旧之贤,如襄城伯李公;通材重望,如少保黄公;学行老成,如都御史吴公;得大臣体,如侍郎徐公;端厚有文,如侍郎金公、通政陈公、尚书黄公;词藻艳发,如少卿杨公;志勤修纂,如学士周公,皆有足称。他如祭酒陈公之教条规矩,终始不渝;尚书魏公之清修雅尚,可以廉贪敦薄,要皆无愧士论。惜乎,二公尝请老而不得,近为南京十三道官诋其贪恋,时论为之不平,一公亦因是去矣。噫!如诸公者,今何可多得而已矣。
顾都御史佐,性严重,声望伟然,未尝毁誉人。或以为言,则曰:“我知善则当举,我知不善则当去,我何可徒言哉?”旦晚东朝房小憩,前呵双藤立户外,官僚行道以此为验。往往有挽驴驻马折而还者。虽公遭时得君之盛,要亦有慑伏弹压之实焉。
刘原博尝见姚荣公小像,仅寸许,周遭皆书公诗句警联,如《咏团扇》云:“掩歌声不散,障月影同圆。”《御沟诗》云:“静汲金殿影,清断玉街尘。”此类甚多。
詹孟举篆书唐人《早朝诗》四纸,孙叔英得之谈以宗家,用笔绝类泰不华《王贞妇碑》。一题“孟举”二楷字,皆有姓字图书印。孟举篆书,余独见此云。
松江曹云西善诗画,家富盛极一时。其孙幼交号雪林,客授孙至德家。言乃祖盛时,尝筑台以锡涂之,月夜携客痛饮,称“瑶台”云。其侈靡至是,盖元氏习俗也。一乡时惟常州倪雪林、昆山顾玉山可相伯仲,他赀富有余,而文采不足者,不与焉。云林、玉山事当别有记,要之其富而不知节,可为后世戒耳。
正统十年《进士登科录》,凡“天”字皆作“{艹曳}”,云出内阁意。景泰中幸太学,谢表内阁自为之,中有“管窥霄,蠡测海”句,盖亦避“天”字也。偶见宋宣和时,禁“君天”等八字,识者惊异,事不能无感于往事焉。
袁子英晚年惟一子生申,为县吏,坐累,并子英徙南京以卒。詹孟举挽诗曰:“吴门山水隔陈雷,鱼雁依然得往来。书后常思洞庭橘,诗中人寄陇头梅。但知抱道非贫病,谁料生儿是祸胎。老泪尽从枯眼出,西风遥洒凤凰台。”葛芳荪父晋仲翁能诵此诗。袁宗鲁云。
萧墅张汉杰伯庸父子,一时豪杰,与赵屯吴氏有姻连张、吴皆元万户府官,吴元年,松江钱鹤皋作乱,遣人诣张,请相结约为应。汉杰父子毅然曰:“此叛贼也,吾从汝叛耶!”大书“叛贼”二字,粘诸所遣人之背,反系其两手,叱之去。汉杰曾孙举能言之。
钱知府昕,初习举子业,从节之游。其外祖吴思庵先生作小诗遗之,曰:“阿昕近喜习科场,百里从师日夜忙。老我曾闻前辈说,一凭阴骘二文章。”钱故富家,先生此诗,盖惧其或至于骄而隳,亦规讽之意也。
福严寺老僧景燮,颇能诗。先人极与相好,尝中夜对饮,时予八九岁,侍几傍。僧云:“夜深烧烛短。”予应之曰:“话久引杯长”。僧大喜,以予能记杜诗,而予实未读杜诗也。景燮瘦削,有寒士气,淀山释宗潮丰厚而凝重,二僧为一时乡里所推。先人尝云“潮外而燮内”云。
杨文定公最善王检讨振、张修撰益,相见辄出所作,就二人评,有所改易,即乐从。公亦喜改人文字。泰和陈学士,当笔撰祭文,公欲有所易,陈忿然不平,见于言色,公即已之。曹文襄性敏,大篇下笔即成。马状元尚书措词颇涩,每为文襄所讥切,马才介也。一日饯客,所序文出文襄,反复余千言。二王先生适在座,文襄举似之曰:“草草写成耳。”二先生看读毕,佥曰:“才长,才长。”诸公才学心量之不能同。此亦可见。
黄铎字希声,永乐中乡贡举人,尝授徒昆城,自题其座隅曰:“非公事不入县门地。”叔祖手携家兄仲{彖皿}从之学,三日不授书,唯命以正立,必欲坚不动。或怪以为问,曰:“读书易耳,为人难。苟坐立未当,他何望焉?”识者以为善教。郑有林先生初作先祠,客有问资价者,郑对以工费之详。适希声在座,客退,希声曰:“设后有问,当惟举木石工价,若饮食日费,略之可耳。盖好事须从曳,不则恐沮其志也。”
夏忠靖公使吴中,馆于文正书院之偏室。夜三鼓,适范氏子孙有事于中堂,公闻之,先期起,衣冠独坐,俟赞者至,礼毕始就寝。胡毗陵尚书,凡一新服成,必入朝见君,后始常服见客。杨东里少师一日新修厅事门成,戒儿曹亟治具,邀杨仲举先生过饮,曰:“门户初辟,必一君子先行。”仲举苏州人,宋和王之后,官至礼部尚书。前辈之存心有如此者。
尝过光福叶子昌家,阅其谱,婿陈、宗人梦其,皆有序。所录《宋金紫恭公墓铭》,云葬贞山,卢熊《郡志》有燕山。又云恭葬真山者,疑为嫌名,改蒸为真耳。以予观之,叶氏铭未必失实,起本贞山,后人讹为蒸,而真伪于刻工耶。时旁多苏士,有云姑苏诸山,惟贞山可卜雨。有云气上腾,则虽晴必雨,岂又以此而为蒸耶?子昌与予同姓名,尚有宋诰三通,其二恭之子俅,其一其外氏凌姓者云。
邓尉山中峰东北向,居人相传地名黄坟,盖宋刑部尚书黄状元田墓也。赠工部尚书昆山王公永和夫人卒,得葬地于此,敕营墓焉。黄氏故物可见者,一石人半身,裳衣之制俨然。今垒石墙上,茔墙石窗一方,雕刻极工致,今在王氏庵中。坟下石小河,亦极齐整,今于途泥中,疏出通流。
训导吾豫,景泰中膺荐至京,以屡经边事,兵部奏宜边用。而在边久,不得支俸,请于吏部。项侍郎曰:“是常搅我兵部者,何可与之?”尚书泰和王公曰:“官必有俸,自须与之。”然竟亦莫能与也。豫私计,侍郎尚然,尚书于公当何如?然不得已,乃以请于兵部。于公见公牍,喟然曰:“奈何使应荐士至此!”遽与准收。诸公所存不同如此。
庄伯和,碛澳名医,好诙谐。一日,李无易遣家僮持简诣伯和,家僮误举伯和姓名。伯和绐之曰:“若翁欲借药磨耳,汝当负去。”且书片纸以复,曰:“来人面称名姓,罚驮药磨两遭。”无易得之,大笑,即令仍负磨以还。前辈善谑,风味如此。伯和子允恭,诚确老医,常往来吾家,犹及识之。
李无易名庸,一字无逸,碛澳巨姓,颇尚文学。国初,坐累徙云南,发龙江,寄亲友诗曰:“不识云南路,今第一关,旧驿连新驿,前山接后山。我心无愧忤,天道有时还。”乡间往往见无易家旧物。孙叔英家有洪武初行《乡饮礼诗卷》,余气序。赵丹林龙角凤尾、金错刀竹二幅。赵松雪“小蓬莱”三字刻匾,字本顾玉山家物,顾一孙赘李,字因在焉。字初为村氓得之,以其背断草豢豕云。野水舅家《中吴纪闻》残帙,即余得之而失去者。先孺人嫁时青铜大鼻镜,皆李氏物也。
山阴花溪蒋贵达老先生,司训昆庠,质实敢言。一日,郡守况侯钟行部,侯严不可近,先生遽进告曰:“顷见郡中新刻《忠经》,大非是。马融何如人,其言何可经也?”众为之惊栗,侯待之殊,从容徐曰:“偶见此本,改则未敢耳。”先生极知爱予,乡试就考者众,予以学未至,不欲预考,先生强之再三,且拥予入察院门。是年果止予一人在选中。
庄瑾字公瑾,号采芝,龙江章氏之后,晚居李墟。能诗,善草书,学二王,而硬健骨立,自成一家。尤长于画,师法夏、马远,盖张可观以后一人而已。为人雅淡有高致,日登山临水,所至成趣。遇知己,觞咏竟日。画或顷刻可成,或数日不欲著一笔。与同里沈梦萱先生契厚,今沈氏收书迹、画本特多,《寒山拾得像》、《春江送别图》,皆不愧古人。诗帖有“酒熟床头雪蒲缸,南墟书屋正春寒”,及“糟鹅掌冻鳖裙”等句,其风致可想见也。
松江李墟沈梦萱先生资深,永乐中举,略通书史。吏部试招抚四夷榜,纳卷独迟,众请斥之。尚书取卷阅,其首云:“《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滨,莫非王臣。’遽曰:“是何可斥也?”遂得终篇,第优等,授山东新城知县。先生弱冠娶毗陵大族邹氏,诣谢,妇翁出名画命题,即走笔一律,其警联有“玉沙十里江村暮,铁笛一声烟雨秋”之句。吴思庵先生举堪任风宪,试《河清论》,起语《中庸》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两事颇相类。《论》,今《思庵集》不载。
程明道先生外舅彭侍郎思永《行状》云:“蜀人以交子贸易,藏腰间,盗善以小刃取之稠人中,如己物。公捕获盗人,使疏其党,得十余辈,黥流之,盗遂绝。”此即今京师小李之类。“小李”云者,意其为昔时此贼之首,犹健讼者所云邓思贤耳。
予在邑庠时,庠友吴芳廷实家,畦菜得故冢,志石见题云:“高平郁氏之墓。政和六年葬。”常熟医学训科郁鼎智,其家相传,先世葬昆山高平桥西,但不知其处耳。至是,得墓铭柘本,与谱合,欲讼之官,由是墓归郁氏,至今封树蔚然。景泰中,进士蓟州钱源者,尝以公事至昆,访其祖垅。钱云:“闻之乃祖,吾家坟在学西北,故郁氏姻也。”学西北郁氏墓旁虽多地,据地者以无所于考,不可得。沈通理为出其家藏杂录诗文小册,有洪武七年县人卢熊所作《钱瑞妻章氏墓铭》一通,其文曰:“葬县治西南,郁氏先茔之东北。”据地者始无可辞。钱且访郁,考其故谱,乃知郁之婿有钱道判官,郁衰,有功于郁,郁因以一子后之,冒钱姓云。两家今通谱。此二事出一家,固甚奇,亦可见墓文之不可无也。
定襄伯郭登治大同,廉而尚谋,有古良将风。一日,达贼近城下,人心汹汹,自登城视师,酣战间,马溺于前,左右急呼:“用草裹去。”公笑曰:“草果好吃鸡生也。”此亦能示整暇,以安人心。
余尚书茂本气,父尝为镊工。茂本既贵,每造谢邻曲,不遇辄曰:“烦为道,余待诏儿来拜也。”盖吴俗称镊工为“待诏”云。人以是贤之。茂本美风姿,有俊才,为县学生,御史行香,见茂本曰:“此子外材好,内材何如?”茂本应声曰:“气有诗八句,其首句曰:‘外材争似内材高’,余不能记。”又一日,茂方与诸生会馔,一微行老御史坐明伦堂,诸生出见,御史曰:“‘黄米饭香青菜熟’,诸生有能对此者乎?”茂本应声曰:“白头人老赤心存。”
范启东言长陵于书独重云间沈度,于画最爱永嘉郭文通。以度书丰腴温润,郭山水布置茂密故也。有言夏、马远者,辄斥之曰:“是残山剩水,宋僻安之物也,何取焉。”暹之内父钱塘蒋晖,字法欧阳率更,多清劲,屡不称旨,晖官久不进,亦坐是云。
霹雳于边郭高处,岁恒有之,震死者或不见其人。其击屋柱桅竿之类,常见其破处有痕,似铁线路。或云蛰龙所藏,或云龙变化而起,又或云毒虫被击,皆不可知。又云雷神极巧,如人被击,火或烧其著体衣一层无遗,其外衣仍存。若一伞,或竹骨皆,惟盖柄则皆如故。如击塔庙,数佛并坐,其一粉碎,其傍诸佛俨然,亦有移置他处者。此类甚多。惟击发之时,雨辄骤,辄有火,有硫黄气,此则皆然也。先儒于此,成说多矣,而亦不悉其故,岂亦以神不当语故耶。
尝见胡毗陵应酬诗文稿,皆片纸满书。闻其虽破纸少许,见辄用补窗罅,不弃也。今日闻王盐山凡属公牒稿,皆用所受外封,既誊毕,既以作绳绞,仍渍以剩蜡,俾照夜。皆俭德云。予每作书牍,或写鄙作,字误辄涂改,有所更易,辄令人洗,虽不喜涂洗,然终不忍易他纸,岂亦性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