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予初观《燕几图》,服其人之聪明什佰于我,因自置无力,遍求置此者,讯其果能适用与否,卒之未得其人。无我竭此大段心思,不可不谓经营惨淡,而人莫之则效者,其故何居?以其太涉繁琐,而且无此极大之屋,尽列其间,以观全势故也。凡人制物,务使人人可备,家家可用,始为布帛菽粟之才,不则售冕旒而沽玉食,难乎其为购者矣。故予所言,务舍高远而求卑近。几案之设,予以庀材无资,尚未经营及此。但思欲置几案,其中有三小物必不可少。
一曰抽替。此世所原有者也,然多忽略其事,而有设有不设。不知此一物也,有之斯逸,无此则劳,且可藉为容懒藏拙之地。文人所需,如简牍刀锥、丹铅胶糊之属,无一可少,虽曰司之有人,藏之别有其处,究意不能随取随得,役之如左右手也。予性卡急,往往呼童不至,即自任其劳。书室之地,无论远迂捷,总以举足为烦,若抽替一设,则凡卒急所需之物尽纳其中,非特取之如寄,且若有神物俟乎其中,以听主人之命者。至于废稿残牍,有如落叶飞尘,随扫随有,除之不尽,颇为明窗净几之累,亦可暂时藏纳,以俟祝融,所谓容懒藏拙之地是也。知此则不独书案为然,即抚琴观画、供佛延宾之座,俱应有此。一事有一事之需,一物备一物之用。《诗》云:“童子佩觿”①,《鲁论》云:“去丧无所不佩”②。人身且然,况为器乎?
一曰隔板,此予所独置也。冬月围炉,不能不设几席。火气上炎,每致桌面台心为之碎裂,不可不预为计也。当于未寒之先,另设活板一块,可用可去,衬于桌面之下,或以绳悬,或以钩挂,或于造桌之时,先作机彀以待之,使之待受火气,焦则另换,为费不多。此珍惜器具之婆心,虑其暴殄天物,以惜福也。
一曰桌撒。此物不用钱买,但于匠作挥斤之际,主人费启口之劳,僮仆用举手之力,即可取之无穷,用之不竭。从来几案与地不能两平,挪移之时必相高低长短,而为桌撒,非特寻砖觅瓦时费辛勤,而且相称为难,非损高以就低,即截长而补短,此虽极微极琐之事,然亦同于临渴凿井,天下古今之通病也,请为世人药之。凡人兴造之际,竹头木屑,何地无之?但取其长不逾寸,宽不过指,而一头极薄,一头稍厚者,拾而存之,多多益善,以备挪台撒脚之用。如台脚所虚者少,则止入薄者,而留其有余者于脚处,不则尽数入之。是止一寸之木,而备高低长短数则之用,又未尝费我一钱,岂非极便于人之事乎?但须加以油漆,勿露竹头木屑之本形。何也?一则使之与桌同色,虽有若无;一则恐童子扫地之时,不能记忆,仍谬认为竹头木屑而去之,势必朝朝更换,将亦不胜其烦;加以油漆,则知为有用之器而存之矣。只此极细一着,而有两意存焉,况大者乎?劳一人以逸天下,予非无功于世者也。
【注释】
①童子佩觿:语出《诗经•卫风•芄兰》指锥形的用具,象骨制成,也用为佩饰。
②去丧无所不佩:语出《论语•乡党》。
【译文】
我刚开始看《燕几图》,佩服作者的聪明才智比我要强十倍百倍。因为我自己没有能力去置办,所以我到处去寻找置办了这种几案的人家,想了解它们是否真的很适用,却始终没有找到。我这样竭尽心思,不能不说是惨淡经营,却没有人仿效,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那种几案太繁琐,没有那么大的房屋可以把它们全部放进去以观全貌。人们卖东西,总是选择人人都需要,家家都用得上,像布匹粮食之类的平常东西;要是卖皇家的衣食,买的人就很少了。所以我的意思就是一定要舍弃高远而追求通俗。
我因为没有钱购买材料,所以还没有来得及做几案。但我考虑过如果要做几案,有三样东西必不可少:
一是抽屉。这是世上原来就有的,然而人们大多忽略了它,有些设了抽屉,有些没有。却不知道抽屉这个东西,有了它就很方便,没有它就很麻烦,而且它还可以成为偷懒藏拙的地方。文人所需要的东西,例如信笺、剪刀、锥子、笔墨、浆糊之类,没有一样可以少了,虽说专门有人管理,但是藏在别的地方,不能随需随取像使用左右手一样,我性子急,往往喊书童,他还没有到,我就自己去拿了。在书房里不管是绕远路还是走近道,总是不喜欢走。要是有了抽屉,把紧急时需要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不仅取用方便,而且就像有神物等在那里。至于那些废纸和残稿,就像是落叶和飞尘一样,随扫随时再有,是书房里面很碍眼的东西,也可以暂时收在里面,等将来一起烧掉,这就是所说的可以偷懒藏拙的意思。知道这一点,就知道不只是书桌应该这样,就是弹琴赏画、烧香供佛像或是给客人用的座位,都应该有抽屉。一件事有一件事的需要,一种东西有一种东西的用处。《诗经》说“童子佩觿”,《鲁论》说“服满丧期之后什么都可以佩带”。人身上佩带的饰物尚且如此,何况是器具呢?
二是隔板。这是我独创的。冬天围着火炉,不能不准备几案。火气上升,时间长了,总会把桌面台心烤得碎裂,不可不提前想一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应当在天冷之前,另外做一块活动的板子,可装可拆,把它衬在桌面下。用绳子或是用钩子把它悬挂起来,或者在做桌子的时候,先做一个机关来放置木板,让它受了热气变焦之后,另外再换一块,这样比起损坏桌子来,花费不多。这是我珍惜器具的一片苦心,担心人们浪费财物,而不知珍惜自己的福祉。
三是桌撒。这东西不需要用钱买,只要在工匠制作的时候,主人动一下口,仆人动一下手,就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几案和地面总是不能两平,搬动的时候,必定和地面高低不平,而要找一件东西来做垫脚,寻找砖头瓦块不仅费时费力,而且找来后也很难合适,不是要去掉高的来将就低的,就是要截掉长的来弥补短的。这虽然是极为细微琐碎的事情,但跟临渴挖井一样,是古今天下人的通病。我希望能帮世人把这个病治好。人们在制作家具的时候,竹片木屑到处都是。只要拣那些长不过寸,宽不超过一个指头,一头薄一头厚的,保存起来,多多益善,以备挪桌子时踮脚用。如果桌脚留空少,就只把薄的一边塞进去,而把厚的一边留在外面,不然就全部塞进去。这样一寸的木头,就可以备高低长短多种情况之用,又不需要花一文钱,这难道不是很方便人的事吗?但是要把它刷上几案的油漆,不要露出竹片木屑的本来面目。为什么呢?一来可以使它和桌子同色,放在那里就像没有一样;一是担心童子扫地的时候忘记了,仍然把它当竹头木屑而扫掉,那样就势必要天天更换,也会让人烦不胜烦。如果把它涂上油漆,童子就会知道这是有用的东西而应该保留它。就是这样极细的事情,也有两层含义,更何况大的方面呢?我一个人费点脑筋而方便天下人,我难道不是对世界有贡献的人吗?